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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奔跑(2)
人是最冷漠而又奇怪的一种生物,他们觉得人生是一个看惯生死,看淡生死的过程,所以对于死者,他们除了下葬时的几声感慨外,从不觉得死亡是一件多么可怕,而又让他们感到多么难过的事。可当他们看到昨天还活蹦乱跳的亲人,今天却突然毫无预兆地从这个世上消失时,那种前所未有的不适感,将他们拉向悲痛的深渊。最终他们知道原来离开还是那么可怕,死亡还是那么恐怖,他们也因此开始反思。
张家一家人都围在苍老而又矮小的张母身边,他们大都垂着脑袋,将悲伤重重地挂在脸上。张母微微张开红肿的眼睛,对众人说道:“我们家一直都是族里的大户,你们的太祖爷爷是当年的科考状元,后来为了逃避政敌,举家迁移到了这里。名门旺族也避免不了衰落的命运,可再怎么着也从来没有人因为食物而死亡,就算是在六零年,我们也都想方设法的没让家里任何人因为饥饿而离世。可今天,日子慢慢地好了过来,老大却……”
张母呜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都是我的错,娘,你惩罚我吧……”李桂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是我的错……都怪我……”众人见状也都擦拭着眼泪,纷纷跪了下来。
张母看了眼跪在脚下的子孙们,悲伤地说:“如果我当初坚持不分家,也不会出现今天的祸事,要怪就只能怪我……”她用颤抖的声音说完后,再次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娘……”众人看到自己可怜的老母,用几近哭泣的声调喊了声自己的母亲。
张母再次缓缓睁开紧眼睛后,对众人说道:“我们之所以能成为村人羡慕的对象,并不是我们家人多,而是因为我们家人都团结,都能互相体谅,可现在……你们……你们却……”张母用颤抖着手指指着这群儿孙,却再说不下去了。
“娘,我们知错了。”大人的哭腔夹杂着小孩的哭声在屋子里荡开。
大家再怎么知错,也换不来自己孩子的性命,张母再次难过地闭上了眼睛,同时两行清泪从眼中流了出来。
屋外,春天正在慢慢地靠近根儿村,村里的积雪逐渐开始融化。自从张大嫂带着孩子消失以后,整个村落就被包裹在了温暖里。村民们看着逐渐探出脑袋的小草与树叶,还有纷纷归来的小鸟时,都不自觉地裂开了嘴角。
张家在阳光的照耀下,除了重病的张老汉,那种因失去亲人低沉而压抑的气氛逐渐消失了。可李桂花却在和张老四独处时,总是想起那个可怕的下雪天,想起张老大让他俩先跑,想起张老四真的将自己的大哥抛向狼口,拉着她奔跑的画面,还有那句“大哥快被吃完了……”的混账话,而这种时不时出现的回忆让她在心底对张老四生出了一种嫌弃。
李桂花被自己的这种情感吓着了,张老四是他的丈夫,她怎么可以嫌弃他呢?于是,她使出浑身的力气,加入到大家的喜悦中,努力地将可怕的错误的情感忽略掉。
这个冬天下了太多的雪,要了太多人的命。现在天气暖和了,活下来的人,心里都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于是人们唱着山歌,为了挣得更多的“工分”,而不顾脚下小路的泥泞与湿滑,往社里的田地里一背篓又一背篓地背粪。
从那件事后,张家相处得非常和睦,此时,张家的三个媳妇正在说笑着往田地里背粪。
春天到了,山里的野物也都多了起来,因而也没有人害怕被饿死了。中午他们回到家里时,张母用去年的最后一张粮票打来的粮食为他们煮了饭。她看着勤劳的儿子与儿媳们,为他们盛来了一盆饭菜,她好像忘记了那些悲痛一样地笑盈盈地为大家盛饭。虽是饥饿,可除了孩子们,众人还是在谦让中进餐。
正在大家谈笑时,李桂花突然感到一阵恶心袭来。她捂住嘴巴跑出了房间,张老四见状,也不放心地跟着她跑了出去。张母见状,与两个儿媳对视了一下,都心领神会地笑了出来。
张老四追出来后,拍着李桂花的背,心疼地问道:“怎么了,花?”
李桂花摆摆手,说道:“没事。”
“你都这么难受了,怎么会没事了?你是吃得不合适还是感冒了?”
“都不是。”李桂花说道。
“那是怎么了?要不,咱们找王二爷给你瞧瞧?”
李桂花看着自己傻傻的丈夫,“扑哧”一声笑了出声。张老四看着李桂花,但他更摸不着头脑了。李桂花又看了眼张老四,羞涩地说道:“傻瓜,你要当爹了。”
“什么?桂花……你是说我……我……”张老四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地指着自己的鼻头。
李桂花看着激动的张老四,高兴地对他点了点头。张老四得到李桂花的肯定后,抱起李桂花在院子里转起了圈,李桂花的尖叫声,让坐在屋子里的人都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这个春天,所有的一切都融浸在喜气洋洋的春风里。北归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唱着歌,美丽的蝴蝶在金黄金黄的油菜花上飞舞,田里的麦苗也因冬雪的护佑与春季雪水的灌溉而健康茁壮,人们看着眼前春意盎然的一切,便已沉浸在了丰收的喜悦里。
但是,大家都没能如愿,夏季连续七八天的暴雨引发山洪,眼看就要丰收的小麦以及刚谢掉花儿的土豆,还有开始抽枝的玉米等等,连同一些不幸的人家都被山里突发而来的洪水吞没了。
人们看着逐渐弯腰的麦穗被洪水冲走,有的伏在地上大哭;有的嘴里念念有词,用从社里偷来的鸡来祭拜天地;有的不顾性命,拿着工具企图从洪水里夺得些许麦穗。
张老三的唯一的小舅子便在这次灾难中丧了命。得知消息后的张三嫂伏在张母怀里哭得晕天暗地。看着这个懂事的好闺女,张母便想起她那对老亲家,她萌生出了让自己的三娃去照顾他岳父岳母余生的想法。虽然儿子去上门在村里是件丢脸的事,可三儿媳的父母不能没人养老。于是,她在三儿媳的情绪稳定后,对自己的三娃说道:“儿啊,你那可怜的老丈人和我一样,都做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可怜人。”张母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只是,我生了你们兄弟四人,老大没了,我还有你兄弟三人,可是你那丈人却从此以后膝下无子了。”
“娘……”张老三明白母亲的意思,他回过头来看了看自己悲痛欲绝的妻子,便说不出话来。
不知是村民的哭喊起了作用,还是他们的祭祀起了作用,持续了多日的暴雨在带来灾难后逐渐停歇,天空的乌云慢慢散开,太阳也露出了笑脸。可这片遭受摧毁的大地,以及在这场暴雨中死去的人们却再也回不到暴雨前了。人们的希望被这场大雨带走了,他们失魂落魄地看着破烂不堪的家园,以及幸存的亲人,开始恐慌、开始逃亡。
张母将三个儿子与媳妇叫到一起,向他们平静地说道:“好多人都逃去陕西了,那里的麦子收的比我们这儿早,听说那里的粮食今年丰收了,你们如果想走就都走吧。我们老两口是没法走了。”
“娘,我们不走……”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
张母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又对老三说:“三啊,你去征求一下我那老亲家的意思再做决定吧,毕竟他们上了年龄,行走也不是很方便。等洪水退了,你就去询问他的意见。”张老三明白母亲的意思,她的意思是在洪水退去后,他就是老丈人的上门女婿了。张老三在向母亲连磕三个头后,说了声:“是。”
张母苦笑着点了点头,又对着自己的另外两个儿子与儿媳说道:“今年我们颗粒无收,我怕我们熬不过这个冬天。”然后叹了口气又说道:“只要能活命,哪里都是家。趁现在人多,你们都走吧。”
大家都知道,如果大家都离开,那么毫无行动力的父亲与年迈的母亲就是死路一条,于是大家都不愿离开。李桂花一想到自己的父母,就更不愿离开了,她对自己的婆婆说道:“娘,如果我们都离开,您怎么办呢?”
张母刚要说话,李桂花便抢先说道:“娘,三哥我就不多说了,如果我们和二哥他们一家非要离开,我觉得离开一家就可以了。”
李桂花看了眼张老二和张老四以后,又继续说道:“这样,你和爹身边也好歹有个照顾的人,出门在外的人也不至于牵挂啊!”
“是啊,娘,弟妹说得在理啊!”张老三说道。
“娘,我现在有孕在身,行动不便,就让我和老四留下来照顾您们二老吧!”李桂花继续说道。
张母被自己孝顺的儿媳感动得老泪横流,她看着眼前懂事的李桂花,说道:“傻孩子,你们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娘知道你的孝心,但你也要明白娘的苦心。娘和爹都不想拖累你们啊!”
“娘……”众人都声泪俱下。
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单枪匹马地离开自己从小生活的土地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生活,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抛下自己的亲人,自己在另一片未知的领域里探寻,可大家也都明白,离开不一定能活下来,但留下,被饿死的可能会更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张老二终于开口了,他说:“要不我们一起走吧,爹、娘、三弟还有四弟……”
“对啊,我们一起走吧,这样我们在路上也能互相照顾啊!”张二嫂也说道。
张母摇了摇头,继而说道:“我们不走……”张母又看了看自己瘫痪在床的丈夫,拭了拭眼角的泪滴,对自己的孩子们乞求地说道:“好孩子,你们不要管我们,你们都走!”
“娘,我不能走啊,我现在这么个样子,要是生在路上我和娃就都没得活了。娘,我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李桂花跪了下来,哭着求道。
张母忙扶起自己的儿媳:“不是我要赶你们走,只是我怕你们留下会熬不过这个冬天啊!”
“唉,罢了,既然如此,那你和老四就留下来,咱们一起熬!”张母叹了口长气,说道。
“那就你俩带着孩子走吧,咱们不能都留下来,万一我们熬不过去,好歹咱们老张家还能有个后啊,跟紧村里的其他人,如果以后日子过好了,记得回来看看我们,看看我们老两口……”张母对张老二夫妇说道,
张老二听罢,猛地跪在自己母亲面前,哭着说:“娘,儿子不走,不走……”
“你不走,就是最大的不孝!”
“娘……”
“算娘求你了,给老张家留个后!”
“娘……”
张母的眼眶浸满泪水,她拉起儿子的手,柔声道:“陕西怎么着也比我们这里强啊!你去了好好生活,千万不要记挂我们啊!”
张老二再次喊了一声“娘”后,痛哭着将头深深地的低了下去。
张老三在正式入赘老丈人家没几天后,张老二也要入陕了。这天早晨,张老二一家来跪拜张老汉两口子,他们在跪拜完后,会与村里其他人一起踏上了入陕的旅程。张母在儿子接受跪拜时,保持着微笑,却始终没说一句话,当大家送张老二一家出门时,张母依旧坐在自己的炕上,做着手里的针线。她看起来没有丝毫的留恋与不舍,更没有想要送一下自己孩子的意思。张老二略微显尴尬地看了一眼张老四后,对二老说道:“爹,娘,儿子走了。”张母笑着对他点点头后,又开始忙她手里的针线了。张老二看着母亲毫不在乎的样子,有点生气地离开了家。
送二哥的张老四回来后,发现自己母亲的泪水将脚下的地面打湿了一片。他对母亲说道:“娘……二哥他……他日后一定会回来的。”
张母抬起眼,问道:“走了吗?”
张老四点了点头。张母突然放下手中的针线,迈着她的小脚追了出去。她追到一会儿却又突然停了下来。跟上来的张老四看到面朝远方静静站立的母亲,像是在询问别人,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这辈子,我还能见到他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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