溅着雨水与油污的砖墙上飞快地略过一个影子。是一个人影,飞快地向前奔逃,脚步落下水花四起。闪电把水花映得白亮,只一瞬间,就拍打在随后飞快略过的另外两个人影的裤腿上。后面追来的两个人以更快的速度狂奔,看准时机,猛扑上去将前面的人扑倒在地,几个人粗声叫唤和呵斥的声音充满这条午夜的巷子,又随亮出的手铐渐渐息弱了。这时,雷声才在低空中慢慢滚了过来。
“跑啊,你他妈的再给我跑一个试试。”
“警官同志,我是真的没赌啊。哎哟。”
“没赌你跑个什么?”
“欠了兄弟点钱……我这不是上个月拉摩托赚了小八百,然后我……”
“行行行,给我闭嘴,到局子里坐下说。”
被押者和押送者远远地沿着小巷走来了。我熄掉烟,推开车门闯到雨里,给他们打开后座的车门。路对面的便利店里有几个人望着这边,雨水顺着窗子流淌,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华哥,辛苦。”我拍拍其中一名同事的后背,他的夏季制服已经湿透了。“这他妈破天。”华子嘟哝着钻到车里,差点没一脚把戴着手铐的年轻人踹到趴在后座上,“这他妈破天,必须得吃口热的。”
“好,我给你买去。”我边说边坐进驾驶室,抓住方向盘的手此时也湿透了。
警车沿着居民小区外的辅路行驶,很快就到达了警察局。这片区域离市中心不远,所以警察局建的挺气派,台阶上,三扇大玻璃门一字排开,里面是明亮的白炽灯亮在夜里。很快,大厅里就出现三个淋得透湿的人,仍旧是两个推搡着一个。侧面走廊里走出一个值班民警,和押送的两人聊了两句便推门走出警察局,撑起把伞向车里的我小跑而来。
“肥牛不加辣,海带结分三个碗装。”来者从车窗外塞进一张便笺,上面是所有值班同事的夜宵要求,“别忘了咖啡。”
“要冰的?”
“对,去吧。”
我再次挂档,向着雨中的十字路口驶去。道路是完全熟悉的,白天巡逻的地方一一经过身边,只是现在没有了行人,橘色的路灯一盏一盏经过车身。路面偶尔有个颠簸,后视镜下方的圆形琥珀植物标本就会摇晃起来,还有车钥匙串上的另一枚标本,两颗琥珀成了黑暗中明明灭灭的光芒。
经过了三个路口,我重新回到了刚才的便利店。透亮的玻璃门内,值班店员在收银台后点着钱。我将车子熄火后走进雨里,抬头瞥见一个穿着中学校服的女生站在窗口——披肩长发,背着双肩书包。等不及我看清她,女生就扭头避开,朝着店最里面的一排饮料冰柜走去。
我拉开门,店里确实只有她一个客人。墙上挂表的指针已经经过了午夜。我朝她走过去,她有所察觉回过头来,眉眼清秀,身上的校服是市十三中初中部的,可她的神情却显得更加成熟。
“喂,知道现在几点了吗?”我停在她面前。
没有回应我的话,女生仅仅是躲开了视线。
我向她出示了证件:“学生证给我看一下。”
很缓慢地,她取下书包并从侧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红本,递到我眼前。我打开来看,首页上一个大红戳赫然入目,印有两个大字:复读。
“可以给我了么?”她终于转过头来。
我吐了口气,把本子还给她,语气缓和了一些:“你为什么不回家?”
“没法回去。”
“这两天附近已经有五起抢劫案了,目标都是你们十三中的学生,班主任没和你们说过?”
“我怎么没听说同学有被抢钱的?”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我没钱。”
“不是抢钱。”
女生噗嗤一笑,又抬起眼来对我笑了:“那我就更没有什么可抢的了。”
“我真是头一回见到你这种丫头。”
“我也是头一次见到你这种,”模仿着我的语气,她笑着望着我,“车钥匙上扣着大树杜鹃的警察叔叔。你到底是植物学家,还是警察?”
双目对视,我盯着她的眼神逐渐聚焦起来。自我来警队这三年以来,从没有人叫出过这种植物的名字,然而此刻却被一个夜不归宿的女中学生叫出来了。我把手放在钥匙圈那朵凝固在琥珀中的杜鹃花上,正要开口,忽然,便利店玻璃门哗啦啦地响起来。
我回头,见一个喘着粗气、中学生模样的男生收了雨伞走进店里,抬头看到我,脸一下子煞白无比。
他掉头就跑,伞被他一把扔到了旁边。
然而我却并不认得这张脸,一点也不。大脑迅速搜索着最近所遇到的嫌犯的脸孔,我足足在原地愣了几秒,然后,才恍然意识到应当抓的人是谁。
同一时刻,我身后的女生已经撒腿逃跑,绕过货架从最外侧奔向便利店大门,架子上摆放的薯片被她的大书包噼噼啪啪扫掉了数袋。“站住!”
我与她冲进了雨里。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晚会上演两场追逐,我的脚步飞快,踏开的雨水溅到四周、电线杆、长椅和公交站的灯箱广告上,拐过了一个街角,我视线中只有那一只剧烈晃在眼前的书包——逼近,然后,一把抓住。
“放开手!”女生尖叫了起来,反身争抢书包,拉住一条肩带,而我已经率先抓住了书包的一角。就在这一瞬间的角力中,书包的拉链崩开,其中的东西横空而出,飞扬在空中。既不是书本也不是文具,而是花花绿绿,闪耀着诱人光芒的水果味电子烟。数以十条的纤细香烟闪耀在雨水与路灯下,又接二连三地落到地面,弹跳碰撞,散成一片。
我想我的嘴巴都张大了。
书包最终在女生的手里。我的视线中,她黑亮的长发已然湿透,咬牙切齿地瞪了我一眼,接着便抓住一切机会继续扭头奔向前方,消失在一条巷子里。
那天晚上,我是一手拎着水果烟,一手拎着夜宵,落汤鸡一般回到警察局的。而第二天一早,警队里的王队长就出现在了我摆满植物的办公桌旁。那时,我正做完了昨晚的口供笔录,精疲力竭打算回家大睡一觉。看到王队,我只能强打精神走过去。
“你小子的桌上还是一堆花草啊。”他拖着一盆常春藤的叶子,“这是银边常青藤?”
“是花叶蔓长春。”我说,“旁边的是白掌。”
“都是你弟弟送过来的?”
我看着别处点点头,“他实验室里堆不下的花就放到我家,家里放不下了,我就带到这里。”
王队笑了。“了不得啊,家里出个植物学家。他是还在中科院呢?”
“是。”我只得陪着挤出一点笑容,看见王队的脸色逐渐严肃起来。
“听说你昨天半夜巡逻时缴了六十只水果烟?什么情况,嫌疑人呢,是在哪片遇到的?”
“人跑了,是个中学生。”我说,心里暗暗想着,这并不是什么“巡逻时”发生的事。我大致把事情对王队讲了一遍,他听后沉思片刻,连连点头。
“好机会哪。”王队斩钉截铁说道。
“小吴和华哥负责的这一片,前俩天他们破了一起抢劫案,昨天又抓到个聚众赌博的。”我自顾自地说,“这事情我是不是和他们也讲一下?还有十三中卖水果烟的事已经有一阵子了,队里该派些……”
“你怎么不明白?”
我的话戛然而止,抬头盯着王队。
““你也和华子一道负责十三中这片吧?”王队背起手问我。
“是。”我点点头。
我们两个相互对峙着看了一会儿,末了,王队长叹一声,身体轻轻向我这边倾过来一点,说道:“你小子……想一辈子就买外卖么?”
我被这话蓦然点醒了,原来这是在把邀功庆赏的机会往我跟前推。“可是我不太擅长抓捕犯……”我的话还未说完,就已经被王队堵住了后路,他眨巴一下眼睛下令道:
“限你两天,把这伙卖烟的事给我调查清楚。”
夜幕降临,我从家里爬起来出门时,同事小吴的车子已经停在了小区单元门口。是一辆二手的现代基本款,不招惹眼目,又是普通人常开的样式,对于盯梢来说最适合不过了。只不过今天我们俩的任务并非盯梢,而是参与水果烟的交易。
说来好笑,没想到中学生拿来扮成熟的水果香烟,竟然会有一系列完整的运转方式。昨天半夜的笔录是我一个字一个字记录的,被抓到的嫌疑犯吐露了倒卖的生意周转,令人惊讶的是,校际批发的范围从十三中延伸至了周边的许多个中学,最远的几乎到达了郊区。这不禁让人怀疑,不过一个水果味道的电子香烟,插在小卖部玻璃柜台上的纸盒子里售卖,竟然会有这么大的诱惑。
而我和小吴,今天就是代表其中一家中间商,亲自到十三中的总部和供货人进行交易的。当然,这一身份是伪造的,多亏了昨天审讯的嫌犯供出了中间商的身份,我们才得以冒充。
路灯骤然亮了。看一眼车载钟表,已然将近六点钟,就是高三的晚自习也快要告一段落了。车子快要开到十三中正门附近,只见学生三三两两地不断走出来,熙熙攘攘,却没有看到嫌犯口中所形容负责交货的人。小吴伸出手,将一份事先准备好的传单别在了车外的雨刷上,这是交易信号,接下来我们两个又坐在车子里等了片刻,过了一会儿,我身旁的左侧车窗玻璃被人敲了敲。
车外站着一个有点胖的眼镜男生,一身十三中高中部的校服。他示意我们下车,跟着他去往别处。
我和小吴于是下了车,两个人分别把证件放在了贴身的口袋里。男生插着口袋闷闷地看我们走上路沿,自顾自转身走向了路灯不大能照得到的小巷。
弯子胡同。我瞥了一眼路口的铁牌路标。
“你们是五中那边的人?”男生在前面头也不回地说。
“是你们老三让我们过来取货的,多的你别问。”小吴说。
“三哥吗?行。到时候你们和螃蟹说吧。”
“螃蟹?”我问道。
“就是我们老大。你们两个是新来的吧。”
我闭上嘴巴,也不打算多说些什么了。
巷子绕了两条,来到了一间普通的杂货店前。店铺没有人经营,是普通小卖部的样式,门口有两个青年在抽烟聊天。我和小吴跟着胖男生走进去,接受了一番搜身。这两个青年审视了我俩片刻,最后对视一下,扬了扬下巴示意我们继续向屋里走。领路的男生已经退到一旁,此时一条长长的冰冷楼梯摆在身前,通向的是地下室,楼梯尽头有一扇紧闭的铁门。
我和小吴来到这间地下室中,一进门就迎上了狠狠朝这边摔过来的一个人。这人几乎跌进了我怀里,产生的力道撞击在胸前,震得我整个人都倒退了一下。
“让开。”这人稳住了身子,反而冷冷地对我说道。长发下的脸扬了起来,一张昨天晚上还刚刚见过的少女的脸庞让我一下子哑口无言。
这女生也睁圆了眼睛。
“怎么,你还真想走啊。”女生身后的人开说说话了。那是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没有穿校服,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眼睛轻蔑地瞟向这边,经过我又落在女生身上。可以断定是他把女生推到门这边来的。“你俩人,”男生朝我和小吴抬了抬下巴,“找我?”
原来这人就是螃蟹,十三中这一片卖水果烟的老板,一个高中生。螃蟹又抬了抬手,从铁门外走进来两个男生,推搡着把女生带回到了他面前。螃蟹盯着她,说道:“我直说吧,要么你把钱在明晚上之前给我带到这,要么你把货一个不差给我补上。你自己好好想想,想清楚之前给我到一边站着去。”
接着,他朝我和小吴走来,笑了笑,“三哥怎么没自己过来?”
小吴开始了与水果烟老板的对峙。我们两个都清楚,三哥此时此刻被关在拘留室的铁栏杆后面,老老实实等着被放出去的时候呢。听着旁边两人的交谈,我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女生的方向,却发现她站在一旁,也定定地望着这边,甚至有一瞬间,目光与我交错了。自打看到她,我的心里就捏了一把汗,甚至有一瞬间想一把拉住小吴,两个人向反方向逃出这个四面封闭的地下室,可是,女生却没有大叫出那句“他们是警察”,我也什么行动都没有,就让事态这样静静发展下去。
“螃蟹,缺货是什么意思?缺多少?”小吴的话让我一下子回到此刻。
“倒也不多,300只左右。”
“怎么搞的?”
螃蟹一笑,拇指一歪,所指的正是那女生,“我不是正问着这丫头呢?昨晚上,她说遇见了警察,被抄了个底儿掉。谁他妈知道是真的假的?”他眯起眼来将我俩扫了个来回,“遇见警察,你们觉得是真是假?”
“三哥让我们来,你不能不讲信用。”小吴讲道。
螃蟹不语,目光却逐渐聚焦在了我俩脸上,让我的心沉了一沉。“着什么急?我话都没说完呢。“他再度开口,“现在另外一间仓库里还有存货,就在这附近。你们要是愿意过去,我这就带几个哥们领你们去。如何?”
这个突如其来的条件让整个地下室的空间陷入一阵死寂。不知道他打着什么算盘。虽然面的人长着一副高中生的样子,但从下车后到走到这里,这一切派头都让人心里觉得越来越警惕,仿佛不是学生倒卖水果味香烟的小团体,而更像是组织体系已然十分成熟的黑道。
小吴没有吭声,想必他心里是和我有着一样的想法。此时此刻,我的双眼不知怎么就移向了孤零零站在一旁的女生的方向。我看到她动作十分小心谨慎,摇了摇头。
“螃蟹,我看这样吧。我们回去和三哥商量商量,到时候再给你信。今天先这样吧。”我的话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
“真不爽快。”螃蟹咧嘴一笑,“那请回吧。”话音一落便有人上来要带我和小吴出去。我再看了一眼女生,她默默无声地站在远处,眼神漠视着水泥地面。
铁门在我们身后关闭了。
我和小吴回到了地面,两人一语不发地并肩走着,直到出了巷子,走入了人潮涌动的街道,小吴才突然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妈的,真该今晚就抄了他们两个老巢。”我知道他是在怪我没有答应去另一个仓库取货,可是我该怎么解释有关那女生的事?夏夜的微风拂面,我望着路灯一盏盏延伸至远方,放弃了为自己解释。“小吴,”我说,一边拉卡驾驶室的门,“你这车子借我一晚,成吗?”
“你不是有辆所里的车?”
“是有,我不能开那个。”
“开这辆车,你要回来?你想找谁?”
我默默不语。此时我们已经坐在了车里,小吴整个身子侧过来,打量了我半晌,皱起了眉头。
“我有点事,想处理一下。”我说。“你要是弄出什么幺蛾子来,我可救不了你,听见没有?老老实实开你的车就算了,你要是想着立功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了,我和华哥怎么办?”
我想,我这三年的车是没白开啊,心中暖暖的。谁知身旁的人扭扭身子坐舒服了,又爽快地抛来一句:“要不我俩都要受处分的。”
我的梦境里,常常出现开在半山坡上的大树杜鹃。稳稳的一棵大树,静静地在云南特有的湿润空气中开着花。然而,这番景色我却从没有亲眼见过。我从照片上见到,照片是弟弟野外考察归来,在全国发售的科研期刊上刊登出的文章配图,而我的弟弟是植物学家。多年以前,当我和弟弟共同提出将来想当植物学家的时候,母亲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我们两人,轻轻地笑了。在我们长大的过程中,她始终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最后,母亲找到我单独谈话的时候,是高考志愿填报之前的一个月。她摸了摸我的后背,话不长,几乎是直入主题地说道:“就这样,让你弟弟上生物系吧。我们家里只能让一个孩子一直上学学下去……就让着你弟弟吧。”
然后,大树杜鹃就成了我只有在杂志上才能看到的风景。弟弟显然对此浑然不知,仍然快乐地学习并深造着。当他得知我对植物标本感兴趣后,就常常从全国各处邮寄自己做的琥珀石头给我,里面有树叶,多数是各种各样的花朵。很快,我周围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当植物学家的弟弟,一直到我当了警察,有了自己的办公桌,桌上全是盆栽植物。
而我,三年来一直是一个开车和沏茶买夜宵的角色。
“哥哥,你不太适合当警察啊。”弟弟曾经来看过我工作的地方,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当初你就是心血来潮报了警校,现在你要不要考虑换个职业呢?”
“我还是能做好的。”我当时为了撑面子不动声色地回答他。
还是能做好的。我点了一根烟。车窗摇下来,烟雾飘散到了外面的空气中。夜渐渐深了,又是一个夜晚。小吴答应把车子借给我后,现在已经下车去食堂吃晚饭了,我一个人坐在车里,心里逐渐下定了决心。哪怕就这么做好一次,让我把那伙卖水果烟的高中生的老巢揪出来,然后,把那个女生救出来。
救出来?真好笑,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她当时对我摇了摇头,还是因为她也认识那朵大树杜鹃。
我盯着燃烧的烟头看了一会儿,推门走出车子,把香烟在脚下使劲捻了捻,开始我的计划。
首先我去找到被关在拘留室的真正的三哥。这家伙昨晚淋湿的衣服早就干了,垂着头坐在铁栏杆后的椅子上,等着有谁能搭理他两句。我走了过去,招呼他抬头,随后说道:“你们那伙人里有没有十三中的复读生?“
老三睁大着眼睛点了点头。
“给我讲一讲。”
等我从拘留室回来,走到办公区时,电脑屏幕上已经被人贴了两张便签——大家今晚的夜宵点单。还在加班的人都低着头各干各的事,没有人看我,倒是我看着他们,把黄色的小纸片团成了两个小团,扔在了门口的纸篓中。我披上外套,插着口袋走出了大楼,朝着小吴的车子走去。
老三告诉了我女生的名字,并且告诉我,交货的地点就在那家便利店前。我一路驶到那家便利店时,时间比昨天还要再早一点,但便利店里已经没有客人了。我朝饮料柜的方向望去,并没有看到那个身影,又左右看看街道,还是没有那件熟悉的校服。
熄了火,我慢慢走到街上。被夜露浸泡的空气透着一股寒意,街上的行人已经寥寥无几了。显然她并不在这,也许今天晚上也不会来。可是螃蟹只给了她一天的时间,而我也是,要在这仅有的一个晚上中得到他们交易水果烟的仓库位置。我是不是应当先藏到什么地方?
……
就在我的脑中思绪乱飞,拿不定注意的时候,我回头望向了对面的街道。路灯下的柏油马路上没有车子经过。在马路正中间,站着那个女生,她呆呆地望着我的方向,一只手抓在胸前的单肩挎包上,愣了几秒,随即调转身子,迈开腿。
我张口喊了她的名字。女生停下了,再转过头时,已经完全换了一副神情——那一副冷淡而有戒备,又有一丝犹疑的安静神情,“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笑一笑对我说道。
“我可以让你回家。”我站在原地说道。她抬头看了看我,眼神里似乎有点疑惑。于是我接着说:“也不会让你的家人知道。”
女生终于噗嗤地笑了。“家人啊,”她重复道,“你觉得我是有家回不了?”
这下换我愣在原地了。
“是我家人不让我回家的。是他们不给我开门,而不是我不想回去。”她又小,而后敛去了笑容,目光笔直地盯向我:“我需要钱啊。”
我也举目远远望着她。这一番话着实出乎我的意料,让我一时没了注意。就在此时,我余光注意到女生身后的街道上,突然闪出一个高大的人影,定睛一看,正是稍早些时候我和小吴去那个仓库时,曾经遇到过的螃蟹的手下。那人气势汹汹地走来,又跑起来。我见状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拉住女生的胳膊,接着拔腿便朝反方向逃跑。
只是——没有拉动女生。
我再拉了一拉,女生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一并一动不动的,还有路灯的光线和灯光中飞舞的夜蛾。那男生也停住了,仿若整个世界中,能够活动,具有生命的,只有我一个。
“你不适合出现在这呢。”女生的嘴唇,一字一顿吐出这句话。我直愣愣地看着她,接着,听到了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楔子与小凿子搭配起来,无比和谐的和声——咔哒,咔哒,碎木屑随着这声音,纷纷扬扬地从头顶的上空落下,落在肩膀上,还有柏油马路上,像下了雪,可我的眼前却泛起了黑色的烟雾。
王老师,王老师。然后听见了黑暗里呼唤的声音。
王老师……
“王老师!”
我的眼睛猛然睁开了。天花板一片纯白,我第一反应是去拽扣在脸上的什么东西,拉下来才发现是个吸氧用的罩子。接着,我才看到围着我的视野的一圈面庞,他们焦急地望着我,现在是喜极而泣的神色。“您终于醒啦。”
我茫然地坐起来,发现天光照射进了整个房间,是病房,早上十点多的姣好日光明媚地照耀着整个套间病房。我喉咙挤出一点声音,下意识地抓紧了干净整洁的床单,才从棉布的质感中得到一些实在的触感。“你们……?”我环顾周围这些年轻的面庞。他们起先一愣,接着全都笑了起来,满是朝气的脸上,洋溢着的青春和我刚刚在梦中,自己那张脸上的一样。梦?我看来已经承认之前那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梦中了。“王老师,您难道失忆了吗?”其中一个男生在我身旁笑着说道,“您从山坡上摔下来,是我们把您送到这的。当时我们等救护车的时候,您一直昏迷,真是吓坏我们了。还好医生看了后说没什么大事,我们大家才放下心。”
““哦……”我喃喃地说,“我睡了多久?”
“大概三天吧。”男生说,想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不过,我们还真没想到您会从那样的坡上摔下来,您是系里最有名望的植物学教授了啊。”
“……是啊,”我望着我的学生们,身体逐渐地从刚刚苏醒的迷茫中反应过来,脸上也要泛起笑意了,“这些时间有人来过吗?”
“有啊,您的弟弟。”我的学生继续为我解释,抬起手,越过我指着我病床旁的床头柜,“他还带了东西看望您,就在那。”
我顺着这指示的手指慢慢回身望向我的身后,只见小巧洁白的柜子上,静静躺着一只漂流瓶大小的玻璃瓶,让人惊叹的是,里面竟被人放进了一座小小的警察局,附带着同样精细雕刻而出的柏油马路、街道以及路旁的便利店。“您弟弟的手艺真是厉害。”
“我弟弟是做微雕的。”我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道,“当初家里供不起我们都一直读书读下去,他就放弃了上学,自己学做木雕,现在竟然能做出这个来了……”
“他让我们带话给您,说知道您一直想当警察,虽然您一点都不适合。”
“啊?他这么说了?”我忙转过头来,一脸吃惊又害羞的窘样,逗得这些年轻人们哈哈大笑起来,坐在我身边的男生从身后的同学手上捧过来一样东西,开心地对我说:“他又给您带了这个,让我们摆在您的床头上的,让您好好休息……”
我定睛看看,见那同样大小的漂流瓶里,这一次被人雕出了惊涛骇浪的大海,其上一艘即将沉没的大船正在竭力挣扎着。
“他祝您做个好梦。”【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