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湟源县的一处小村庄生活了很久。冬日里,这个村子寂静得只有灰色麻雀飞进来飞出去。一旦村里的人动弹起来,比如秋收夏忙时,就与门前的湟水河有关。
小时候和村里的其他孩子一样,我以为湟源县的河就是湟水河,它是独属于我们村儿的。等长大了,我们几个孩子站到山梁上抬脚朝远处望,谁知道这条河竟这么长,从牛羊马儿生活的海宴县缓缓流下,流过我们村儿,再经过长长的一溜儿弯,汇入黄河里。
村里人说我们吃的和用的水都来自于湟水河,它养育了湟水河畔的人。
从村里走到湟水河,不到一公里的路,期间要穿过麦垄,洋芋地,还有大豆、胡萝卜、菜籽地,村民们把一茬茬的庄稼种在河边。
湟水河最热闹的时候当属夏季,孩子们喜欢河,可以肆无忌惮地在河里玩耍。这个时间也是湟水河与村里女人们约定的日子。
夏季的湟水河清澈透底,河却不深,不到大人的腰部。孩子们都趴在河里“打浇洗”(游泳),沿河边一路走过去,大河里许多光溜溜的身体扑棱着小胳膊细腿儿,河边的草地上散落着孩子们脱下来的裤子、衣服,偶然会有一只夏天的虫子爬了过去。
日头照得最烈的时候,村里的女人们出动了。她们相约一起,走出大门,抱着各自家里隔年的衣服棉被们,高高摞起的衣物如同一座小山,挡住了她们的脸。
女人是村庄的半边天,同样也是河里娃儿们的母亲。
这一天等了很久,也被催促了很久。遇到大晴天,她们可以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洗一天衣服。
怀里抱着的是头一年穿脏了没来得及洗的衣物。不是村里女人们懒,相反她们很聪明。冬天村里取水困难,压水井动不动就被冻住,打不出水来了。男人们拾柴火放在井边烤,烤暖了,里头冻住的水化了,地底下的水就被压井压上来了。清冽的井水涌出来装满了水缸,可这也只是刚够人吃饭喂牲畜用,哪里还有剩余的水洗这么厚的衣物呢。况且洗完的衣服在冬天晒干也得要一个多星期,衣服被挂在各家院子的“浪绳”上,结着冰溜子,硬邦邦的,被冬天的风吹,被冬天的雪盖,后来不知不觉地衣服也就干了。
女人们想这样既费水又洗不干净衣服,还不如等到夏天,拿到河边可以好好浣洗一番。
此时河面晒得波光粼粼,她们先把被子、毛毡、棉袄泡在河水里,抬几个石头压住,防止被水冲走了。接着卷起袖子,拉起裤腿儿,下了河,顺手拉起一件厚褥子踩到脚下。再洒点洗衣粉,用脚踩。孩子们见状过来帮忙,说是帮忙,其实是好玩。脚底下软乎乎的,一点也不硌脚。他们蹦啊跳啊摔倒了也不在乎,女人们看着自家孩子也乐得笑开了花。
这种办法虽然老土粗暴,但可以洗掉大部分污垢。剩下顽固的污渍靠手劲揉搓。每个女人的手和胳膊被晒得红通通,能清晰得看到手上布满的茧和深深的口子。这都是常年累月干粗活落下的。
洗干净衣物晾晒时,需要女人们一起来。她们唱着歌儿,彼此默契地拿起衣物,用劲儿一拉,一齐拧水,再抬到干燥的草地或石头上铺开来晒。
越到下午,太阳越晒。不一会儿,草地上铺满了洗干净的衣物。但凡有一点儿空隙,也被晒了娃娃们的小棉袄。
阳光总是一步一步迈过树梢和草地,也晾晒着人深深浅浅的脚印。洗的衣物也干了,女人们一件一件收起来,叫上自己家的孩子,抱着洗干净的衣物回家去。
月亮走上树梢,孩子们可以盖新洗的被褥了。被子里暖洋洋的,都说有太阳的味道。
日子越过越快,像门前的这条河,虽然有时候宽有时候窄,但它从未干枯过,源源不断,带着牛羊的梦和村里女人的梦流向远方。
也是突然那一年的夏天,老天爷连续不断地下雨。豆大的雨下了五天五夜,冲倒了地里的庄稼。村里人都无奈地摇头叹息,今年没有收成了,庄稼都被这大雨毁了呀。
可被大雨毁的不仅仅是庄稼。
有一年,湟水河的水越来越大,河水涨过了庄稼地,漫进了村民的家。那一夜,村民们惊呼河水冲到了他们的炕上,各家的男人拖家带口跑上了后山。有的老人死活不肯出门,立誓死也要死在家里。
村里所有的鸡和猪都被淹在了水里,夜如此漫长,如此黑暗,只剩下村民们惊慌失措的喊叫声。
正当所有人惊慌失措的时候,一排警车闪着灯冒雨始来。他们在喇叭里一遍一遍地喊注意安全。警察们把村民集合到安全地带。
第二天天亮了,河水也退了。雨还是持续不断地下。路上和庄稼地里都是河水蔓延过的痕迹,淤泥里嵌着死鱼。村里的老人们带着小孙子把鱼儿从泥里捡起来,拿回来喂给自家的鸡吃。要不是这次淌洪水,还不知道湟水河里竟然有这么大的鱼。
平日温顺的湟水河给人们带来了灾难。
自从发生这件事后,很多挖掘机和吊车都开到了湟水河边,工地驻扎到了河边。晚上睡觉前,村民们先掀开从窗户里望望河边亮着的灯光,还能隐约听见推土机隆隆的响声。
几个月后,两堵高高的河堤拔地而起,长长的河堤从村里沿河修到了其他的村庄。七月热的时候,再也没见过水里嬉戏的孩子们,也许他们早就失去了兴趣,也许是他们长大了,已经离开村庄了。曾经晒被子的那片草地,和河里那几个平整的大石头随着那几个孩子一同消失了。
村里人都说修了河堤,这水再涨,也到不了河堤,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村里的女人很久没去大河边洗过衣物了,新媳妇们的手也不再红通通干巴巴,家里早就修了自来水管,买了洗衣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