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树叶绿了,那边清溪唱着,姑娘啊,春天到了,
去年在北平,正是吃着青杏的时候。
今年我的命运,比青杏还酸。
萧红的命运真的就如她的这首诗般,一生颠沛流离,一次次叛逃,一次次从此处的异乡到彼处的异乡,她笔下的世界是安静的,直白的,含笑的绿叶,唱歌的清溪,还有比青杏酸的命运。
读过了《呼兰河传》,悉心了解了她的生平之后才看了许鞍华的电影《黄金时代》。这仍然是一部非常许鞍华的片子,影片通过素描般克制的镜头,用一场场的倒叙、插叙,默默安静地记录着生活的日常。
路过萧红生命中的每个人都充满仪式感地面向镜头以近乎不带感情的语气讲述着他们眼中的萧红。透过不同的视角,我们看到了一个立体的萧红,透过萧红和萧军、端木蕻良的爱情经线,我们也感受到了同时代里丁玲、鲁迅、白朗等人的命运。
全片贯穿着温馨怀旧的昏黄暖色调,在暖色中,每个人的语气语调都是缓慢的,没有太多的波澜起伏,镜头通过简单的切换和蒙太奇拼接完成场景的转换,呼兰、哈尔滨、上海、武汉、延安、西安、香港……萧红被命运的洪流自一座城推往另一座城,那青杏般的命运在许鞍华的镜头里常态而自然,没有太多心酸,也没有太多眼泪。
暖色调是怀旧情怀的表达,瞬间将观众带入了遥远的民国,而片中多处橙黄色、暖黄色的运用,又表达出导演温情的人文关怀,她是爱萧红的,透过一抹又一抹的暖,许鞍华小心翼翼地回忆着她,而这暖与萧红流落困苦的人生又形成了绝妙对比,暖色之下,萧红被衬托地愈加悲惨。
影片开始,导演便向我们呈现了一幅美好的画面,那是萧红的童年,她在书中以梦幻般的笔调吟咏着的地方,“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除草,我就除草……”伴随着画外音,爷爷开心地与她捉着迷藏,将一颗鲜艳的橙子悄悄放在她头上,萧红嬉笑着转过身,爷爷拉着她的小手说:“快长大吧,长大了就好了!”
橙子是电影表达中很常用的一种意象。橙子的橘黄色给人温暖的感觉,而橙子又是一种很细腻的水果,剥开皮之后,内里还有一层皮,需要一层一层剥开,稍不留心就会剥坏,这也是对萧红未来脆弱命运的隐喻,而橙子作为一种食物,也为文中不厌其烦地对食物的叙述做了绝美的铺垫。
萧红和萧军终于得到鲁迅的邀约于内山书店见面时,他们撑的也是一把橘黄色的伞,在时代的风雨里,导演选择了一抹暖黄为萧红遮风挡雨,那是心底深处深刻的悲悯与怜爱。
许广平说,穷困和饥饿谁不晓得呢?但只有萧红能写得触目惊心。
梁文道曾在《开卷八分钟》里说过,他读过很多描写食物的文章,萧红的描写是他认为最好的。她极其细腻地描写着庸常的生活,将被饥饿困扰的那种百无聊赖,无所事事传达出来,萧红的一生始终处于饥饿之中,而影片中仅仅关于吃饭的刻画就有很多处。
印象深刻的有几处。第一次是萧红逃婚离家之后,她弟弟找到他,他们在咖啡馆里喝着咖啡,萧红的状态始终处于游荡中,简单的几句谈话,她的眼睛时而盯着手里的咖啡时而望向不远处优雅的外国人丰盛的蛋糕,随意地与弟弟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话。
第二次是和萧军在一起之后,他们狼吞虎咽地分享着一块黑馒头,蘸着盐巴,那吃相像个饿极了的乞丐。终于在萧军赚了钱之后,他们一起到食堂,半毛钱猪头肉,带汤的肉丸子,有多久没有吃过如此温热丰盛的一餐。“肉丸子还带汤呢!”一句日常的话语道出他们此时的生活状态,许鞍华总有这样的能力,将沉重的感情化解为简单直白的日常,将二萧的惨淡生活状况描绘出来。
而为胡风庆生的那顿饭,镜头则远远地越过门口的铁栅栏,就那么平静又遥远地记录着,看着萧红微微泛红的侧脸,她的微笑很暖。镜头就好像个第三者,冷眼旁观着他们此时在食物上的富足,而这种观看却又那么地不真切,似乎随时会消失,这何尝不是一种隐喻,这样美好的生活真如镜花水月一般,隐藏之下的是波涛汹涌的时代洪流。
二萧被邀请到朋友家里观看他们编排的话剧,萧红笑得前仰后合的同时,却不忘一次又一次地往嘴里塞东西,甚至当萧军和同伴投来异样的目光时,也丝毫没有察觉。
同作为民国倍受关注的才女,她没有林徽因的温婉和优雅,也没有张爱玲的决绝和冷漠。许鞍华镜头里的萧红,很落魄,很多时候全然没有了一个文人该有的文雅,但导演却常常让萧红挂着微笑。看过萧红的照片,再去看汤唯的表演,感觉汤唯把萧红演得温暖了,温暖地笑,热烈地生活。为什么拍萧红,许鞍华说萧红的问题就是她自己的问题,所以带着那份悲悯,她一帧又一帧地描刻着萧红,一笔一笔地书写着她生命中仅有的灿烂。
逃离之后,被穷困包围的萧红还是投奔了被逼婚的对象汪恩甲。影片中对他们生活最深刻的描画,便是萧红那狼吞虎咽吃饭的样子,他们之间没有一句对话,许鞍华眼中的萧红,虽然穷苦,但却高傲,面对自己不爱的人,是失语的。而对自己爱的人,却是卑微的。当她和萧军的感情出现威胁时,她似一只蜷缩墙角的小兔般,小心翼翼地问他,“如果你没看到我的写写画画,我们会不会有现在的关系?”萧军头也不抬,似敷衍似不耐烦地般地回她,“我说过了,我欣赏你的才华。”她默默地缩回墙角,拿出纸笔,在纸上写下,弃儿。眼角有泪珠滚动。她渴望留住这段感情,用被他欣赏的“才华”。似张爱玲为了一个人可以让自己低到泥土里,还能开出花来,萧红爱得同样卑微。
萧红是寂寞的,与萧军感情出现裂缝时,除了一次次往鲁迅家里跑,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许鞍华远远地把镜头给她,或许是身着素色旗袍的纤弱背影,或者是手执香烟,迷离的眼神。自小父爱的缺失,让萧红将鲁迅当做父亲般的存在,也成为他孤苦寂寞中唯一的精神寄托。
而当到了香港之后,看到萧军的结婚照片时,镜头给了她脸部的特写,萧红脸色僵硬,没有言语,匆匆逃掉了。“我爱萧军,到现在还爱。”路过萧红生命的男人,只有萧军是有意义的,其他人都早已是“无知觉的皮肉之血。”所以与端木结婚之后,她很少笑,汤唯的表演非常克制,脸上始终有一种冰冷的平静,眉宇之间的英气收放自如。在萧红最困苦,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端木常常是缺席的。他拿着仅有的一张船票,自武汉去了重庆,萧红跑去投奔朋友,挺着大肚子,每天睡在地上。“我为什么要他带?”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很平静,也很倔强。
张爱玲于晚年的《小团圆》中,平淡细致地描述着被打掉的已然成形的孩子,笔触冰冷地可怕。而萧红却两次放弃了做母亲的权利,她比张爱玲更加冰冷,也更加纯粹,她只想寻一处安静的地方好好写作,她只是,爱自由。
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说,一座城的倾覆,成就了一段爱情。而哈尔滨的洪水,成就了二萧的爱情,最后当骆宾基抬起头,看到的仍是在东顺旅馆中,手执香烟,蓬头散发,探身望向窗外的萧红,她在搜索,眼神中,没有无助,那是她逃离的开始,也是命运的起点。
当萧红做了那次错误的手术之后,端木一次又一次地从她的脖子里吸取脓血,帮她减轻痛苦,这种痛苦和恶心让人感觉,萧红为什么不死去,还要那样地活着?自始至终,她都是倔强的,漂泊在时代的风雨中,忍饥挨饿,仍然坚持活下去,在安静地可以自由写作的黄金时代里,她很满足。
影片最后,镜头回到了萧红童年的呼兰河,萧红的声音响起:”想开几朵黄花,就开几朵黄花,想结几个黄瓜,就结几个黄瓜,是自由的。”影片的色彩也终于在黑暗、苍白之后转为了熟悉的暖黄色。然而镜头穿过幽深狭窄的老巷子,远远地看着年少的萧红将金黄色的大斗笠扣在头上,一步步走向去世的爷爷时,父亲凶狠的一脚,便预示了萧红悲惨命运的开始。影片最后一个镜头时萧红扭转头,用疑惑却平静的眼神看着镜头,却似在向命运无声地叩问。
电影结束,心情跟随着缓慢镜头里萧红流离失所的命运起起伏伏,心也跟着生疼。很喜欢《看电影》杂志里的一段话:“虽然底色悲凉,但这种关于自由、理想爱情的民国风骨,仍能在观众悲悯痛楚的同时激起歆羡向往,的确是一部写给天下文青的情书。”权以此作为结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