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故乡的了解一向不深,或许是因为它变化太快了;我对母亲的认知日趋深刻,或许是因为她变化太慢了。
母亲二十一岁时生下第一个孩子——我的姐姐,那时候的农村青年绝大部分都靠出门务工谋生,我的父母也不例外,于是我家再不例外的产生了一个留守儿童。
母亲二十七岁时我出生,为了逃避计划生育的惩罚父母决定带着我外出务工。
母亲三十岁时生下了她的第三个孩子——我的弟弟,一家三个孩子在当时的农村是很正常的现象。
母亲三十一岁时他们认为我到了上学的年纪,母亲便带着我和弟弟回到故乡,准备务农、育子,开启她的守望生涯。
小时候母亲守的是寨子里的小孩和田地,望的是一年一归的“打工人”们。
那时母亲是为数不多留守在村的家长,于是她在务农、育子的同时还兼顾起了时常照料其他小孩的责任。曾经有一个表哥、一个表弟先后被家长委托给我母亲照顾,来我家长住以方便生活和求学。堂哥们玩饿了就会跑来我家让母亲给他们做臊子面吃,直到现在他们中还会有人偶尔回忆起小时候的臊子面,然后到我家来蹭顿午饭吃。赶集日母亲给我买的一对新头花被她送一只给因为不能去赶集而和二婶哭闹的小侄女,还记得那是一对粉红色的带有银色花边的头花,从那以后我就只能扎一个辫子。
除此之外母亲还承担了部分教训他们的任务,在别人油菜地里玩的小孩、没看好牛导致牛跑进别人红薯地里的小孩、偷偷下河捉鱼捉螃蟹的小孩,要么要求主动认错“下次不会了”,要么威胁他们 “不听话我就打电话告诉你们爸妈,他们回来就不单是骂而且还要用竹条打”。当然我也在这些被照顾和被教训的小孩之中,也正是因为母亲的“阳光普照”,小时候的我得以受到广泛欢迎并且建立起在孩子群中的威信。
除了孩子们需要照料,田地里的庄稼也需要照看。
今年谷子长得好不,田头水怕干咯,晓遭虫没哦?
我昨天去看你屋头的谷子长得好,晓是你买的谷种要好些吗,你田头还有水,我们田头的水干了,我才把水引过去,今年打了农药都没啷个遭虫。
我茶地头的草晓长好深咯,老汉又下不得力,我怕是要请人去打草了。
这会哪家的茶草不是有人高嘛,我还要得空了才去把我那些草铲了,你们劳动力都没在屋,花点钱请人算了,把老年人累到了嘛才够你们麻烦的哦。
承载了这样交流往来的是我家那部红色的座机和它七位数的号码。很多年过去了,村里除了政府机关早已经没人再用座机,但这个号码母亲坚持保留到了现在,在无数个夏天乘凉冬天烤火的龙门阵里,叔婶们还会记起这个和乡政府电话只差一位数的号码,这个号码穿过那段守望岁月留下来成为了母亲的骄傲。
长大后母亲守的是空荡的水泥楼房,望的是零落在外的子女们。
2010年我家开始盖起了楼房,群山之中依河而布的我的家乡陆陆续续拔起了许多这样的楼房,房越来越多,人越来越少,老一辈还没回来,少一辈又跑远了,常年寂静的家不是家,是告慰老祖宗的龛。
学生们有的去外地赴学、有的去外地务工,土地有一大部分被征收去种茶树,母亲不用在小孩和土地上花太多时间了,后来她做过茶厂的队长、沿街卖过小吃,再后来茶厂濒临倒闭辞退所有的员工、难耐日晒雨淋卖小吃也成了过去式。
近几年母亲身上的任务越发的繁重了,村里婚丧嫁娶宴席的大厨、村小组组长、村环卫工人、装修小工,所有亲戚都在说她能干,所有亲戚都在说她将来要享福。我们都不知道她是怎么从那时过渡到这时的,因为我和弟弟都正专心于自己的校园生活,姐姐忙于工作,一周一通的电话也窥不见各自生活的全貌,只是偶尔的一件礼物、一张成绩单会让母亲因我们而骄傲。
不过还好还好,儿时受过母亲照料的表哥堂哥们慢慢带回了嫂子,嫂子生出了侄子,她们有关务农、育子的问题都会来咨询母亲,闲时来聊天忙时来请求帮忙,他们让母亲守着的水泥楼房不至于太过寂静反而更多了热气和新奇。我总希望这些热气和新奇可以稍稍填补子女们逐渐远去给母亲的内心造成的空缺,我还希望母亲不要万事都以我们为中心,希望她能在自我和我们之中找到平衡,希望她在空荡的楼房里内心饱满。
我回忆的关于母亲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当我回到家真正面对她时才发现我爱她的大部分,却始终厌烦她的小部分,并且我知道这小部分的来因是,我和时代同步走着她却落后了,我越来越了解她她却逐渐不懂我了。
此刻站在毕业的节点,我并没有那么惧怕未来,因为就算落入人生低谷,在那谷底之上有我的母亲和她的水泥楼房,我知道她一直在守望,她不再像小时候那么懂我,但她会包容我。不知道是那片土地把母亲困囿了,还是母亲把那片土地守住了,总之她一直是故乡孤独的、合格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