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纪0317
原文：
孝景皇帝下
前三年（丁亥、前154）
及削吴会稽、豫章郡书至，吴王遂先起兵，诛汉吏二千石以下，胶西、胶东、菑川、济南、楚、赵亦皆反。楚相张尚、太傅赵夷吾谏王戊，戊杀尚、夷吾。赵相建德、内史王悍谏王遂，遂烧杀建德、悍。齐王后悔，背约城守。济北王城坏未完，其郎中令劫守，王不得发兵。胶西王、胶东王为渠率，与菑川、济南共攻齐，围临菑。赵王遂发兵住其西界，欲待吴、楚俱进，北使匈奴与连兵。
吴王悉其士卒，下令国中曰：“寡人年六十二，身自将。少子年十四，亦为士卒先。诸年上与寡人同，下与少子等，皆发。”凡二十余万人。南使闽、东越，闽、东越亦发兵从。吴王起兵于广陵，西涉淮，因并楚兵，发使遗诸侯书，罪状晁错，欲合兵诛之。吴、楚共攻梁，破棘壁，杀数万人，乘胜而前，锐甚。梁孝王遣将军击之，又败梁两军，士卒皆还走。梁王城守睢阳。
初，文帝且崩，戒太子曰：“即有缓急，周亚夫真可任将兵。”及七国反书闻，上乃拜中尉周亚夫为太尉，将三十六将军往击吴、楚，遣曲周侯郦寄击赵，将军栾布击齐。复召窦婴，拜为大将军，使屯荥阳监齐、赵兵。
初，晁错所更令三十章，诸侯讙哗。错父闻之，从颍川来，谓错曰：“上初即位，公为政用事，侵削诸侯，疏人骨肉，口语多怨，公何为也？”错曰：“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庙不安。”父曰：“刘氏安矣，而晁氏危，吾去公归矣！”遂饮药死，曰：“吾不忍见祸逮身。”后十余日，吴、楚七国俱反，以诛错为名。
上与错议出军事，错欲令上自将兵而身居守。又言：“徐、僮之旁吴所未下者，可以予吴。”错素与吴相袁盎不善，错所居坐，盎辄避；盎所居坐，错亦避，两人未常同堂语。及错为御史大夫，使吏按盎受吴王财物，抵罪，诏赦以为庶人。吴、楚反，错谓丞、史曰：“袁盎多受吴王金钱，专为蔽匿，言不反。今果反，欲请治盎，宜知其计谋。”丞、史曰：“事未发，治之有绝。今兵西向，治之何益！且盎不宜有谋。”错犹与未决。人有告盎，盎恐，夜见窦婴，为言吴所以反，愿至前，口对状。婴入言，上乃召盎。盎入见，上方与错调兵食。上问盎：“今吴、楚反，于公意何如？”对曰：“不足忧也。”上曰：“吴王即山铸钱，煮海为盐，诱天下豪杰，白头举事，此其计不百全，岂发虖？何以言其无能为也？”对曰：“吴铜盐之利则有之，安得豪杰而诱之！诚令吴得豪杰，亦且辅而为谊，不反矣。吴所诱皆亡赖子弟，亡命铸钱奸人，故相诱以乱。”错曰：“盎策之善。”上曰：“计安出？”盎对曰：“愿屏左右。”上屏人，独错在。盎曰：“臣所言，人臣不得知。”乃屏错。错趋避东厢，甚恨。上卒问盎，对曰：“吴、楚相遗书，言高皇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贼臣晁错擅適诸侯，削夺之地，以故反，欲西共诛错，复故地而罢。方今计独有斩错，发使赦吴、楚七国，复其故地，则兵可毋血刃而俱罢。”于是上默然良久，曰：“顾诚何如？吾不爱一人以谢天下。”盎曰：“愚计出此，唯上孰计之。”乃拜盎为太常，密装治行。后十余日，上令丞相青、中尉嘉、廷尉欧劾奏错：“不称主上德信，欲疏群臣百姓，又欲以城邑予吴，无臣子礼，大逆无道。错当要斩，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制曰：“可。”错殊不知。壬子，上使中尉召错，绐载行市，错衣朝衣斩东市。上乃使袁盎与吴王弟子宗正德侯通使吴。
谒者仆射邓公为校尉，上书言军事，见上，上问曰：“道军所来，闻晁错死，吴、楚罢不？”邓公曰：“吴为反数十岁矣，发怒削地，以诛错为名，其意不在错也。且臣恐天下之士拑口不敢复言矣。”上曰：“何哉？”邓公曰：“夫晁错患诸侯强大不可制，故请削之，以尊京师，万世之利也。计画始行，卒受大戮，内杜忠臣之口，外为诸侯报仇，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于是帝喟然长息曰：“公言善，吾亦恨之。”
解读：
当朝廷削夺吴国会稽、豫章二郡的诏书一到，吴王刘濞便率先起兵反叛，下令诛杀了所有汉朝委派的两千石以下官员。很快，胶西、胶东、菑川、济南、楚、赵等国也纷纷起兵响应。
楚相张尚和太傅赵夷吾试图劝阻楚王刘戊，却被刘戊杀害。赵相建德与内史王悍也因劝谏赵王刘遂而惨遭烧死。齐王原本参与密谋，后来反悔，退出联盟，据城自守。济北王则因城墙尚未修完，被其郎中令劫持，无法发兵。
胶西王和胶东王于是充当叛军首领，联合菑川、济南两国军队合力攻打齐国，包围了临菑。赵王刘遂发兵驻守西部边境，等待与吴楚联军会师，并派人联络匈奴共同出兵。
吴王征集全国兵力，下令道：“我今年六十二岁，仍亲自挂帅；我的小儿子年仅十四，也要冲锋在前。国内所有年龄与我相仿、或与我小儿子相当的男子，全部出征。”最终集结二十余万人。他还派使者南赴闽越、东越（今福建、浙江一带），两地也都发兵响应。吴军从广陵（今江苏扬州）出发，西渡淮河，与楚军会合，然后向各诸侯发出文书，宣称起兵是为了诛杀晁错，清君侧。
吴楚联军进攻梁国，攻破棘壁（今河南永城西北），斩杀数万人，乘胜西进，兵锋极盛。梁孝王派军迎战，却接连失利，士兵纷纷溃退，只得退守都城睢阳（今河南商丘）。
当初汉文帝临终前，曾叮嘱太子刘启：“若国家有危难，周亚夫是真正可以托付兵权的人。”七国叛乱的消息传来后，景帝立即任命中尉周亚夫为太尉，率三十六位将军迎击吴楚联军；同时派曲周侯郦寄进攻赵国，将军栾布进攻齐地，又紧急起用窦婴为大将军，令他驻守荥阳，监视齐赵战局。
晁错曾推行三十章新政，引起诸侯强烈不满。他父亲特地从颍川（今河南禹州）赶来，问道：“皇上刚即位，你执掌大权，就削弱诸侯、疏远宗室，招来这么多怨恨，何必如此？”
晁错答：“必须这样做。不然天子威严不立，国家难以安定。”
父亲叹道：“刘氏天下安定了，晁家却危险了！我要回去了，不愿眼睁睁看到大祸临头。”说完饮毒药自尽，临终前说道：“我不忍见到灾祸降临。”十几天后，吴楚七国果然以“诛晁错”为名起兵。
景帝与晁错商议出兵时，晁错建议皇帝亲征，自己留守长安，又建议说：“徐县、僮县一带，吴国尚未攻占的地方，可以送给吴国，争取他们退兵。”
晁错一向与吴国丞相袁盎不睦，只要晁错在某处就座，袁盎总是避开；袁盎出现在何处，晁错也总是避开，两人未曾在同一个大堂上说过话。晁错任御史大夫后，曾查办袁盎收受吴王财物贿赂之事，确定袁盎有罪，后来景帝下诏不追究袁盎的刑事责任，把他降为平民。吴楚造反后，晁错对属下说：“袁盎屡受吴王贿赂，总是替其遮掩，说不会反叛。如今果然反了，应审问袁盎，他定知叛军阴谋。”属下却劝道：“叛军已西进，治他的罪无济于事，何况袁盎应当不会参与密谋。”晁错一时犹豫不决。
有人将这话透露给袁盎，袁盎大惊，连夜求见窦婴，说明吴国反叛实情，请求面见皇帝。窦婴入宫奏报后，景帝召袁盎进见。当时景帝正与晁错调度军粮，他问袁盎：“你对吴楚反叛有何看法？”
袁盎答：“不足为虑。”
景帝追问：“吴王开山铸钱、煮海为盐，招揽豪杰，直到白头才起事，如果不是计划周全，怎么会发动？为什么你说他不堪一击？”
袁盎解释：“吴国有铜盐之利不假，但哪里来豪杰？如果真有豪杰，理应辅佐吴王行仁义，而不致造反。吴王所招都是无赖子弟和亡命之徒，所以才勾结作乱。”
晁错也附和道：“袁盎分析得对。”
景帝再问：“如今该怎么办？”袁盎请求屏退左右，景帝命人退下，只留晁错在场。
袁盎又说：“我所要说的计策，人臣不应该知道。”景帝只好让晁错退到东厢。晁错心中愤恨不已。
景帝再次询问，袁盎才说：“吴楚来信都说，高皇帝分封子弟各有领地，如今贼臣晁错擅自贬责诸侯、削夺封地，因此起兵，只求西进诛杀晁错，恢复故土，便可罢兵。为今之计，只有斩晁错，派使者赦免七国，恢复故地，才能兵不血刃地平乱。”
景帝沉默良久，道：“若真能如此，我不会为一人而辜负天下。”于是任命袁盎为太常，秘密整装出使吴国。
十几天后，在景帝的授意下，丞相陶青、中尉陈嘉、廷尉张欧联名弹劾晁错：“辜负陛下信任，离间君臣百姓，又提议割城给吴，毫无人臣之礼，实属大逆不道。晁错应腰斩，父母、妻儿、兄弟姐妹不论老少一律处死。”
景帝批复：“准奏。”
晁错对此一无所知。正月二十九日，景帝派中尉召晁错，欺骗他说乘车巡行东市，晁错身着朝服，就在东市被斩首。随后，景帝派袁盎和吴王侄子宗正德侯刘通出使吴国。
谒者仆射邓公当时担任校尉，上书汇报军情时面见景帝。景帝问他：“你从军营中来，听说晁错已死，吴楚退兵了吗？”
邓公答：“吴王谋反已数十年，削地只是借口，杀晁错亦非本意。我怕从此天下人都不敢再进忠言了。”
景帝问：“为什么？”
邓公说：“晁错担心诸侯强大难以制约，故主张削藩，这本是巩固中央、利在千秋的良策。可计划刚刚施行，他就惨遭杀害。对内堵死了忠臣之口，对外倒替诸侯报了仇，我以为陛下此举实在不妥。”
景帝长叹一声，良久才说：“你说得对，我也后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