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铭心

从与东华携手离开太晨宫的那一刻起，凤九就似乎忘记了思考，任由他带着她御风飞行。她看着十指交缠的两只手，有片刻的失神。微风拂面，带来些许凉意，他的银发飘逸，有几丝被吹到了凤九的脸颊上，让她觉得有点痒，正欲伸手把他的头发捋下来时，却看见他正微笑望着自己，她就不由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眼里也泛起笑意。

他们并没有直接去凡间，而是先回到了青丘。直到落地的那一刻，凤九才发现她竟在自己家里。

凤九不解地看着东华，问：“你不是说要去凡间吗？为何……”

话未说完，却看见迷谷从洞内跑了出来。此时已经夜深，迷谷早就沉入梦想，是仙障外有人进谷的动静惊醒了他。

迷谷本以为是凤九回来了，正纳闷小殿下为何不等天亮再回，莫不是又在九重天上受气了，却看见东华与凤九双双出现在狐狸洞口。他惊呆了，目光落在了二人紧握着的手上。

凤九这才发现东华还牵着自己的手，当着第三人面，她突然不好意思，想把手抽回，而他却将她手握得更紧了，她只好害羞地低下头。

“本帝君之前赠了一瓶护元丹给你们殿下，”东华对迷谷说：“有劳你拿过来。”

迷谷丝毫不敢怠慢，立马回洞里取来护元丹交与东华。

此次下凡，东华决定和凤九都封住法力，隐藏仙气。为慎重起见，还是服下一粒护元丹为好。

瓶子里还有两粒护元丹，凤九服下一粒后，却看见东华并未打算服用另一粒。凤九想着他之前受伤未痊愈，这次下凡又要封住法力，正想劝他也吃下护元丹，他倒反而先开口说到：“这仙丹是护命神药，你可知我当时炼它时耗费了多少功夫，用在我身上可是浪费了。只有你才会动不动就受伤。”

“哼，”凤九不满，接道：“你这是担心自己保护不了我吗？”

东华脸色微变，眼里闪过一丝惊痛，竟忘了接话。他的这些反应尽被凤九看去，她只道自己失言，不小心让他恼了，连忙用内疚的语气哄他说：“我刚才是开玩笑的，你别不开心！”

东华连忙摇了摇头，对她笑了笑，可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笑有些勉强。

凤九见状有些急了，又说：“姑父告诉我，天族已向凡间布下结界，那些妖息不能再跑到凡间去。凡间现在很安全，你还这般关心我，我反而不领情……”

“傻九儿。”东华突然把她拉进怀里：“我刚才是假装恼你，看把你吓的。”他的语气变得特别轻松，还带着打趣她的意思。

凤九方才的紧张顷刻间消散，只觉得帝君太坏了，懊恼地想推开他，他却突然将她揽腰抱起。“啊！”她惊得忙搂住他的脖子，连耳根子都红了。

东华挑了挑眉，道：“走了！”

待凤九反应过来时，东华已经抱着她出现在凡间了。

“啊，这是！”凤九惊喜道。东华把她轻放下地后，她就立马朝前方奔去。

眼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满目碧绿一望无际，润物无声浸透心灵，把一切外物都隔绝开，仿佛这个干净的世界有他们二人。更意想不到的是，林中竟还有一间小木屋，这间木屋凤九比谁都要熟悉，就是那间他们曾一起在那里避过难、遭遇妖息攻击的木屋。

凤九看见这间屋子兴奋极了，问：“这间屋子不是已经塌了吗，是你修复的对吗？”

东华笑着说：“你再去里处瞧瞧。”

凤九推开小屋的门，看见屋内的一切，已然忘了惊叹。里面已非空无一物，而是所有起居陈设俱全，布置得清新雅致。不再是临时落脚之地，却有些许家的味道。

“喜欢吗？”东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凤九转过身，笑容灿若桃花：“喜欢！”

“我们就在此处住上几日。”东华说。

凤九脸上写满了惊喜：“真的吗？”

东华看着她，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宠溺：“九儿，这几日，我一步也不离开你。”

“不，”凤九莞尔，道：“半步也不许离开我。”

凤九提出要去集市买些菜回来，做好吃的犒劳东华。东华拉着凤九手准备出门时，凤九突然把他拉住，说：“慢着，你就打算顶着这一头银发出门？”

“不可以吗？”东华不以为意。

凤九：“我担心会吓到无辜的凡人。”

东华：“那你打算怎么做？”

凤九玩心大起，奔至案边，道：“你虽封住了法力不能改变发色，可这里有笔墨纸砚啊，我来用墨汁，帮你把银发染成黑色的吧！”说完，已经笑得合不拢嘴。

“不要。”东华态度坚决。

“为什么？”凤九不解。

“因为某人说过，我在凡间的样子有些丑。”不顾凤九脸上微讶的表情，说完已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凤九才追上他，挽着他的胳膊，道：“你为何从未告诉我，那晚在昆仑虚，不是我在做梦？”

东华的声音悠悠地传来：“怎知我的小狐狸会这么傻。”

凤九佯怒道：“你答应了不离开我半步，却先我出门，你食言了！”

东华：“好，我甘愿受罚。”

凤九：“罚你什么呢……”

“罚我，”东华突然停下脚步，眸中倒映出她的影子，道：“背你。”

凤九还愣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而他已经半蹲着身子，俯下背，对她说：“快上来！”

凤九趴在他的背上时，眼泪夺眶而出。身体的记忆被唤醒，哪怕已过了几千年，让他背着的感觉从未改变过。他的脊背坚挺强壮，让她安心。他对她的宠溺，让她无法自拔。凤九知道，这份感情早已深入骨髓，这一生都没有任何力量能让她放下了。哪怕这次也只能有几日短暂的相聚，留下的回忆亦足以让她感激。

那晚，他们拾了些柴火，相偎在屋外的苑里，吃着凤九做的点心，一起赏月。

“九儿。”东华唤她。

“嗯。”凤九靠在他的怀里轻声答道。

东华说：“你看今晚月亮这样的圆，可过几日就不同了。”

凤九沦陷在他温柔的语气中，未察觉到其中的伤感。

东华接道：“其实每月里，月亮圆的日子不过两三日，而人分别也是常事。”

月色朦胧，火光微亮，凤九看不清东华脸上的黯然：“可是……”凤九道：“我在青丘，你在太晨宫，每当月圆的时候，我们就一起赏月。”凤九的语气轻松：“看到月儿，就能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好。”东华拥紧了她，道：“我的九儿竟也能忍受别离之苦了。”

“不能忍，也得忍啊，”凤九无奈道：“如果我不是青丘白凤九，我宁愿永远变成狐狸，不要化身人形，这样就能永远陪在你身边了。”

“九儿，”东华手臂力道比方才更紧了些：“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也宁愿留在凡间，做一世凡人，只要能与你相守。”

凤九心头一暖，突然笑了，却道：“假话。”

“我……”东华正欲解释，凤九的手指却覆在他的唇上。

凤九继续说：“从你失了九成法力，也决意要去若水河畔管擎苍之事时，我就明白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地位对你来说不过烟云，你舍不了的，是对四海八荒的牵挂。不是因为你曾是天地共主，而是你早视天地为父母，是你的至亲。守护它的责任，是你心甘情愿的，无怨无悔。”抚上东华怔忡的面庞，温柔道：“我们都身不由已，可你心里只有我，想和我相守，我便满足了。”

东华抓住了她的手，拿至唇边轻轻一吻，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透着火光，凤九看到手上竟有两滴晶莹滑落，湿润了手背。这时，东华哑然开口：“是我对不住你，我只能在三生石只刻上了文昌二字，不过是历劫一世凡人的名号，终究不是我的真名。”

“于我来说，东华或是文昌，都是你，都是我所爱的人。”凤九的眼神透着坚定：“文昌二字，已是你用情赌命换来的。你可以为了我失去九成法力，那么我为了你，忍受些相思苦楚实在算不得什么。”

东华看着她许久，终于笑了，说道：“可是，文昌比东华难听。”

凤九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主动躺进他的怀里，撒娇着唤他的名：“东华。”

“嗯。”东华的眼眸里有无尽的宠溺。

凤九心情大好，又唤了他一声：“东华！”

“嗯。”东华挑了挑眉，笑了。

“东……”

凤九唇畔的声响，都淹没在他的吻中。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这个吻疯狂而炽烈，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将她包围。

就在凤九即将喘不过气时，他才松开她，恍惚中，听见他对自己说：“九儿，你要记住今晚你说过的话……”

她不假思索，喃喃地答应他：“嗯，我会记着……”

分别那日，凤九不要东华送她回青丘，笑着告诉他不要紧。

于是她没有瞧见，他望着她离去的眼神是怎样的缠绵缱绻，深邃的眸中包含着千万句呼之欲出的不舍，然而最终，都化为了无声的叹息。

“九儿，保重……”

第十二章：断肠

仙界，北海

东华帝君、墨渊上神、太子夜华、北海水君和他的长子元贞，这几位尊贵的神仙难得一起立于海岸边，都抬头望着盘旋在海面上空的数十名天枢。除了元贞的脸上有些紧张的神态，其他几位尊神都很平静，最甚者，要数那位面色透着苍白的紫衣身君。

“启禀太子殿下，众天将已就位！”天枢首领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可以开始了。”夜华下达命令。

夜华一声令下，众天将一齐朝着海面施法。霎时间，狂风四起，海水蒸腾，竟似被烈火煮了一般。碧蓝色海水颜色越来越深，逐渐转化为黑蓝色，从高处望下，已然似是汪洋深渊。“收！”太子再次下命令，众天将的手中立马出现一个只有拳头大小的透明水晶球。数十道白色流光从这些水晶球射下，穿透海面，不一会儿，白色的流光渐渐转化为黑蓝色，而众天枢手上透明的水晶球也随之变色。妖息。海底的妖息被流光吸收，锁进了水晶球里。

蒸腾的海水开始恢复平静，颜色也又透出了碧蓝的色彩。众天将把封锁着妖息的水晶球化回袖中，迅速飞回岸边，站在几位尊神的前方，合力化成一个巨大的仙障，与天同高。

元贞不由地向后退了一步，而就在此时，紫衣神君却突然只身飞出仙障，立于海面上空。其他神仙纷纷朝他望去，墨渊看着他点了点头，竟忍不住眉头微蹙。

东华帝君面无表情，凌空俯视着海面，银发飘扬，紫衫翩翩，显得那么高贵，却也那么孤独。

苍何剑不知何时被他唤出，化成巨型，与海平面同宽。只见帝君的眼中闪过一丝凌厉，苍何剑立时朝海面劈去，霎时间巨浪滔天，向岸边疯狂涌来，幸被众天枢方才早早划出的仙障抵挡。苍何剑生生把海面劈成两半后，立马变成正常大小，飞回帝君手中。帝君紧握苍何，浑身上下散发出剧烈的蓝光，向海底刺去。就在他的身影沉入海底，消失在众神视野中时，刚才被苍何劈开的海水开始往回倒灌。两股巨浪相撞，发出惊天声响，震耳欲聋。

“帝君怎么还不出来？”元贞问道，可无一人回答他，他只好紧张地继续望着他熟悉的这片海。不知过了多久，海面终于恢复平静。一道蓝光从海底射了出来，伴随着紫色的身影飞回岸边。

帝君的脸色比刚才更苍白了，唇色还有些发黑，只有嘴边的血迹已被海水洗尽。他不说话，对夜华和墨渊微微点了点头。

夜华转身对北海水君道：“二叔，海底妖息的源头已被帝君净化干净。我会派十名天枢留在北海，助二叔设下结界。待四海八荒收集的妖息都被净化后，我再派人通知你。在此之前，千万不可解开这个结界。”

“是。请太子、帝君、上神放心。”北海水君道：“请各位入水宫休息。”

“不必了。”帝君淡淡说道：“我们还得赶去东海和南海。”

“帝君，”元贞突然开口，他有些紧张：“请帝君还是休息片刻再走吧。”

“我喜欢速战速决。”东华看元贞脸上关切的神色，眼神变得柔和了一些，又对他说：“不碍事。”

三位尊神和天枢离开北海，元贞仍隐隐为帝君担忧。他不知道这种妖息只有帝君能净化，连他的父君事先也不知道。可见今日的情景，他们父子也能猜出个一二。

也许是因为帝君今日的脸色不佳，今日元贞总忍不住几次暗自看向帝君。帝君与元贞在凡间曾有过十几年的父子情分，虽说历劫归来后他们鲜有机会见面，帝君也与他凡间的父亲判若两人，但他内心却一直对帝君保留了一份亲切。其实东华帝君对元贞又何尝不是如此。但是他却绝对料想不到，元贞这个重情义的孩子，险些打破了自己原本的计划。

东华回到太晨宫时，身边有连宋三殿下和司命陪着。他们突然出现在南海，东华起初感到意外，却也随即明白。南海是最后一处产生妖息的地方，待天将把那里的妖息都收集，他再净化源头后，接着要面临的就是最后一步：把全部妖息一次净化。也许连宋和司命以为他要立马着手这件事，才赶来南海送别他的吧。但是，一来他并不打算在南海净化所有妖息，二来他还要回太晨宫处理些事宜。

东华不理会连宋和司命，独自回到寝殿。他关上寝殿的门后，再也忍不住，俯身剧烈地咳嗽起来，突然，他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

这是东华这一生最惊惶失措的时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脑中忘记思考，只有一个念头在不停地打转：九儿怎么会在这里？她怎么能在这里！

凤九身着一袭白裙，长发飘散，脸上妆容已经凌乱，她的眼里透着痛意和怒意，不可置信地看着东华，二人都没有迈出一步，无言地望着彼此，是元懿把东华打算净化妖息之事告诉了凤九。

元贞与元懿是无话不谈的好兄弟，东华离开北海后，元贞把心里的忧虑都告诉了弟弟。巧合总产生于冥冥之中，元懿曾亲耳听过东华帝君在情急之下对凤九的称呼是“九儿”，心下早就猜测二人的关系。前几日他曾去青丘看望凤九，发现凤九对帝君的事毫不知情。元懿心想莫非自己误会了，凤九与帝君并无情义？元懿的性子心里装不得事，他忍不了，就又去青丘把此事告知凤九了。

凤九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青丘，如何飞上九重天，如何跑进太晨宫的。她一路都在想，怪不得那几日东华的态度如此反常，怪不得他那晚说的那些话如今想来竟似诀别之语，怪不得阿爹到东荒来帮她设下防范妖息的结界时，她问他怎样净化妖息，他竟有些吞吞吐吐。原来，她又一次被所有人蒙在鼓里！上一次是为了三生石，这一次却是……泪水把脸上的妆容浸花，她到太晨宫时发现他不在，她就决定守在寝殿里等他。当她看见，他走进来时居然没有立时发现自己，再目睹他那样剧烈地咳嗽，他伤得有多重可想而知。她本来打算亲口质问他，如今看来已没了必要。

时隔千年，东华又一次不敢面对凤九灼灼的眼神。他忍不住，唤她：“九……”体内突然内息翻滚，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凤九奔至到他身旁。她扶住他，而他却不敢看她，只能无力地告诉她：“我，我没事……”

凤九盯着他，蓦然开口：“你要去哪里？”

东华身体一颤，僵在原地。方才她问，他要去哪里，而不是他去了哪里。

果然，她什么都知道了！她知道他即将永远离开她！他瞬间明白，无论自己说什么，都再瞒不了她。他只觉撕心裂肺的痛，满腔悲愤无法发泄。

“我哪里也不去。”东华木然地开口，挣脱开凤九扶住他的手，背对着她。

“东华……”

“为什么你总要跑到太晨宫来，为什么这般任性，答应我的话你都忘了吗！”他这次连气话都说得那么没有底气。

凤九咬着嘴唇，怒视着他的背影，沉默了许久，直到泪水再次落下。“是真的吗？”她的声音变得绝望，再次问道：“是真的吗？”

东华没有转身，却双拳紧握，残忍地点了点头。

“能不去吗？”她哀求他。

“不能，”他说：“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

“那我呢……我怎么办？”她哽咽道。

“我还是辜负了你。”他突然变得激动：“我一直都在辜负你！九儿，你不要原谅我。”

“你怎么可以这样……”

“忘了我吧……”

“忘了你？”凤九大怒，气得浑身发抖，冲他哭喊：“你叫我如何能忘了你？是谁，为了与我在一起，执念深到把自己下凡历劫的名号，刻在三生石上我名字的旁边？是谁，让司命送来护元丹，助我飞升上仙？是谁，一次又一次救我性命，为了我在凡间净化妖息被法力反噬？又是谁，带着我去凡间相守三日，与我百般恩爱？若换成是你，你忘得掉吗！”

“我忘不掉！”他突然喊道。

他终于转过身来，直直地看着自己，凄然道：“九儿，我忘不掉。我一直……都很自私，我所做的一切，就是，就是不想让你忘了我。”

泪水不断倾泄，凤九看着他已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仍在死咬着嘴唇，竟没发觉已被咬破，有血从唇上渗了出来。

东华看着心疼，皱眉问她：“不痛吗……”

她再也忍不住，冲过去紧紧地抱着他，他也立刻反搂住她，他们用尽全身力气去拥着对方，此时此刻，他不是东华帝君，她也不是青丘女君，他们只是一对被天命所欺的爱侣。

凤九把脸埋进东华的怀里，声音平静而无比坚定：“我要和你一起去。”

“不可以！”东华喝道，猛地抓住她的肩膀，满目惊痛。

凤九直视他的眼睛，一双眸子含着深深的眷恋。她的手轻抚着他皱紧的眉头，柔声道：“如此重要的事，我怎能不陪在你的身边呢？”

“九儿……”他语气在哀求她：“你难道忘了，那晚在凡间，你答应过我的话吗？”

“我没有忘，可是……”她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突然笑了，笑容里有无法掩饰的苦涩：“你知道吗？擎苍大战后，我们最初都不晓得姑父只是睡着了。姑姑把他带回狐狸洞，整日里守在他身边，我至今都忘不了，姑姑那些天黯然销魂的模样。恍然间，我觉得自己好幸运，因为你没有事。那时我想，纵然……纵然你我相聚无期，可至少……至少你是平安的。可如今……”她只觉心痛如绞，已然说不下去了。

两行清泪从东华眼角滑落，他把这一生的眼泪都献给了面前的这个女子。

“一步错，步步错。”虽然内疚得无以复加，但他必须得说：“从我动情的那刻开始，就注定了今日的劫数。我放不下这段感情，我也从未想过要后悔！可是，”他突然决绝地看着她，接道：“这就必须付出代价！用情赌命的代价，你我放不下情，却也改不了天命。”

“东华……”凤九凄然地唤他。

“我说过了，我很自私。我也想有你陪着我一起承担这个代价，我也想去到任何地方都带着你。可是不行，”他愤恨地闭上眼睛：“你不要忘了……祸及苍生，四海八荒都要遭难。”

“不，不，”凤九喃喃道：“我不管。”

东华终于对她怒道：“这次的妖息就是最好的映证，你还不明白吗！”

她似乎被他的怒喝吓到了，惊恐又委屈的看着他，鼻子发酸眼眶却已干涩，挣扎着乞求他：“那我，那我就在远处看着你好不好？我不走近，求你了……”

他看着她这幅模样，已然九曲回肠，再次把她揽入怀中，她终于又哭出了声。

他第一次感到彻头彻尾的绝望，搂着她好一会儿，她还在哭，他没办法，只能再哄她一次：“九儿，九儿！我会回来，我一定会回来！”

凤九蓦然抬头，瞪着他怒道：“你还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他的眼神十分认真：“我的确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这也不意味着我就一定会羽……”

凤九突然伸手堵住他的嘴，眼里透着巨大的恐慌，他立马明白了，她不允许他说“羽化”二字。他此刻难受得快喘不过气来了，却必须得继续对她说：“我很有可能，就是像墨渊和夜华当年一样，只是睡着了。你回青丘，或者，就留在太晨宫等我好吗？”

凤九沉默了，直直地望着他，他逼着自己坦然地对上她的目光，只觉身处熬煎。

许久，凤九的眼神恢复了柔和，突然问他：“真的吗？”

他连忙说：“真的。”

她想了想，又说：“既然如此，那为何我不能以青丘女君的身份在旁观候？”

他竟笑了，无奈地叹道：“因为，我必须要集中所有精力对付妖息。若你也在，我会分心的。”

她的答复终于让他满意：“那好，我在太晨宫等你回来。”

东华如释重负，随即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凤九连忙扶着他躺下，为他端水递药。他似乎被方才的对话累得精疲力竭，强撑到现在，拽住她的手不放，渐渐沉睡。这一次，终于换作是她坐在床边，静静地守着他。

第十三章：离恨

东华睡了一天一夜方才醒来。睁开眼睛，就看到凤九端着几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走了进来。

他与她都是一样，对这段感情越陷越深，饮鸩止渴，九死不悔。如果非要有一人来终结天命的惩罚，就让他来吧。

饭后过了一会儿，东华准备沐浴，凤九自然而然地在寝殿内变了一盆温水，随即才觉有些不好意思。东华轻笑出声，已经开始宽衣，道：“小狐狸先出去吧，无需在这儿侍候本帝君沐浴。”

凤九本没打算出去，但此刻她非常愿意听从他的安排。“这……”正欲往外走时，她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东华不解地回头看她，此时他上半身衣裳尽褪，光裸的臂膀上、背上有许多块大大小小的黑斑，触目惊心。这些都是净化妖息时留下的伤痕。他看着她顷刻间泪眼婆娑，才明白过来她是看到了他身上的伤才有此反应。他温柔地对她说：“九儿，我没事。”

凤九走到他身后，颤着手抚摸着他的伤痕：“疼吗……”

他轻声道：“不疼。”

随后，她第一次服侍他沐浴，接着为他梳发穿戴衣衫。他觉得也该为她做点什么，于是提出要替她画眉。她笑得很幸福，说正想看看他的手技腿步了没有，因为在凡间历劫时，他曾经常替她画眉。

他马上变出一只眉笔握在手中，而就在此时，殿外传来司命的声音：“属下参见帝君———”

东华闻声愣在原地。他忘了，自己吩咐过司命，回太晨宫休息一日后就去净化息，如今，时辰已经到了。

他没有理会司命，而是转身拉着凤九坐下，给她画好眉毛。凤九变出一面镜子照了照，正欲夸他画的还是如在凡间时一样好，却听他说：“九儿，我得走了。”

他得走了。

“嗯……”她道：“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东华蓦然把凤九狠狠地拽进怀中，双臂用力得仿佛要把她融入自己的身体里。她就这样任他这么抱着自己，又说了一遍：“我等你回来。”

他放开凤九，不再做任何留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殿外，东华吩咐司命：“你速去洗梧宫请太子妃来，务必拜托她守住小殿下。”

“是……”司命竟然忍不住哽咽了：“帝君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东华摇了摇头，神情决然。

九重天的夜晚原来也可以这般的黑。

一道紫光冲了出去，很快就被淹没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白浅跟随司命赶到太晨宫的时候，凤九坐在东华的床塌上一动不动，神情木然，应该是在发呆。可白浅看到她这幅模样就已吓坏了，跑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可她就像没看到自己一样。

白浅急道：“小九，你看看我，姑姑在这儿呢。”

凤九的眸子里这才出现白浅的影子，用空洞的声音叫她：“姑姑。”

白浅立马揽住凤九的肩膀，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凤九感受到了亲人的气息，再也忍不住，突然放声大哭。

“姑姑，他，他不会回来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哭得肝肠寸断，每一句都是杜鹃啼血的悲音：“我，我早就知道，他说会回来是在骗我，可是，可是我不能让他分心，不能让他带着不安走，只好假装被他哄住了。其实，我心里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觉得他可能可以不死……但他修为所剩无几，所以……他才会点燃元神去净化妖息。我，我看见他身上被侵蚀的伤痕，我都看见了……”

白浅胸前的一大片衣衫都湿透了，凤九抱着她肆无忌惮地哭着，她已然在泣不成声中崩溃了，决堤的泪水中透着无尽的绝望。白浅抱着她最疼爱的侄女，眼眶也早已湿润。

不知过了多久，凤九逐渐平静，靠着白浅肩上，任泪水无声地流淌，缓缓道：“是我害了他。”

“不是这样的，小九！”白浅急道。

“不，这是事实。”凤九道：“如若我当初选择放手，也许早已情断。他为了四海八荒，自绝姻缘，是为了不让自己有牵挂，变成软肋。而我，的确成为了他的软肋。我偶然下凡，就这么巧，被妖息所伤。他为了救我，关心则乱，竟在凡间耗费巨大法力净化它们，一回来就遭到自己的法力反噬。不然，谁能重伤他，他又怎会轻易被逼到绝境？是我连累了他！就是我……”

“小九，你听姑姑说！”白浅说：“亲爱之人的确是摆脱不了的牵挂，也许是会成为拖累。可有时，亲爱之人也会带给自己巨大的力量。若不是你、四哥、折颜、阿爹阿娘，也许我当年就撑不到等着夜华醒来了。若不是你这么爱他，爱他胜过己命，他堂堂东华帝君，曾经的天地共主又怎会轻易被你拉入红尘？你们都没有错，是天命无眼……”

“不，我们就是错了！”凤九变得激动：“寒山真人说过，地位越高的神仙越无任性妄为的权利，他既自毁姻缘，就再无回头的可能。是我害他违背天命，他为了护着我，独自承受天罚。而我……”她痛苦地捂住胸口：“而我的代价，就是不能随他去，连怨他……都不可以。”

“小九，当年师傅和夜华走的时候，我也如此绝望过。”白浅说：“可是他们都回来了，我相信不到最后一步，也许……”

“不会的，”凤九绝望地打断她：“他点燃元神去净化妖息，就算是他，耗损超过五分元神，也会……况且他身上还有那么重的伤！”

凤九再次哭出声，脱力般地倒回榻上，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嘴唇又被她咬出血，声音已然麻木：“他曾说过，用情赌命，既要护住我，也要护住天下苍生。如今看来，他是赌赢了，可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呀，若他不在了，天地万物于她来说，都再无意义了……

东华无父无母，数十万年前化世于碧海苍灵，那儿才是他真正的家。他选择在碧海苍灵外的华泽净化妖息，也许是将身归混沌视作落叶归根。

巨大的结界依华泽之畔设下，直冲云霄，即使是修为颇高的神仙，用肉眼也未必能看见它的顶端。整个结界散发着强烈的亮紫光芒，时不时还有金色闪烁，好似为结界外逐渐黑暗的世界指明方向。紫衣尊神脸色苍白，时不时咳嗽两声，却依旧面无表情，淡然地看着这个用点燃自己元神所设下的结界。而他的身后，越来越多神仙接踵而至，四海八荒各地神君带领着各自兵将、九重天的一众天枢、昆仑虚的数名上仙，他们的手中都拿着盛满墨蓝色妖息的水晶球。

身后一片寂静，愈多的神仙依时到来，沉默愈发厉害，众神耳畔只有风声的回响，而东华帝君也始终背对他们。忽有四道光影从天而降，众神还未看清楚是何人，帝君竟已转过身来，是夜华与墨渊、折颜、白真几位上神。帝君神色微动，就听墨渊道：“三思而行，何不等到修为恢复再净化它们？”

“须闭关千年，我这一身修为才能恢复。这些水晶球得用仙力养着，才能锁住妖息。”帝君道：“本就是我的劫数，何必连累他人耗损法力？”

“可……”折颜亦想开口，又被帝君打断。

“夜长梦多。”帝君沉声道，口气是不容置疑的决绝。

四位尊神知帝君心意已决，只能忍住心中悲痛，向他行正式拱手礼一拜。

紫色长袖霍然一挥，巨大结界里的紫色光芒刹那间变得无比强大，耀眼得除了几位上神外，其他神仙纷纷微合双目。少顷，光芒中闪烁的金色竟化作箭羽飞出结界外，纷纷射向诛仙手中的水晶球上，在射中的一瞬间，水晶球立时化为乌有，众仙还未来得及惊奇，就见千百个水晶球一齐出现在紫色的结界内。紫色身影再次挥袂生风，金色的箭羽这次射穿水晶球，金光弥漫，破碎之声琅琅起伏，结界中似有无数的水晶雪花飘落，美轮美奂。然而，如此亦真亦幻的奇观转瞬即逝，徒留下，彻骨的寒冷和漫天的妖息。

身后传来一长串沉闷的撞地之声，帝君回过头，看见除夜华、墨渊、折颜、白真外的众神都已经朝他跪下。东华有片刻的怔忡，想当年他独自在碧海苍灵化世，来时孑然一身，去时又何必声势浩大呢？

“都散了吧。”

众神只觉帝君话音未落，就已然纵身投入结界内的那片黑暗中。

第十四章：生死

日月无光，狂风呼啸，时不时还有惊雷滚滚，整个四海八荒都陷入了一片云迷雾锁当中，就连金碧辉煌的九重天上都无例外。万物都笼罩在无尽的黑暗之中，遥遥宇空上一颗又一颗璀璨星辰逐渐失去色泽，带着巨大的不甘与悲伤，接连殒落。

天与地是在愤怒，还是在同哭？天宫的神仙们纷纷驻足观望这可怕的景象，知情的天君千年来不曾如此恐慌，太晨宫内司命早已经偷偷抹泪，白浅亦倍感揪心。

唯有凤九不同，她出奇地平静，居然手中拿着一方锦帕，慢条斯理地擦着许多琉璃食盒。这些被收藏在寝殿内的几十个食盒，都是凤九用来装亲自做好的零嘴，陆陆续续让司命送到太晨宫的。未想到，太晨宫的主人竟把它们当珍宝一般收藏。

白浅看着凤九这个强装镇定的模样，又焦急又痛心，她最了解凤九此时此刻的煎熬，当初她眼睁睁地看着夜华去祭东皇钟，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时候，就是这般痛不欲生！而此时的凤九，明知即将与那人生死永别，却见不着最后一面，道不上最后一语，只能在这里，等着那个早就知道会来临，但又躲不了逃不过的噩耗。这般残忍境遇，犹胜她当年！白浅最怕凤九紧绷的一根弦突然就断了，一旦如此，她都不知道凤九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但她明白，此刻任何安慰之语都已苍白无力，她能做的，只有寸步不离地守在侄女身旁。

疾风凛冽，太晨宫寝殿的门骤然被撞开，司命欲去关门，忽听身后一阵琉璃合被打碎的声音，他惊觉回头，看见凤九放在桌上的琉璃盒被风吹倒的地上，但她还是平静地继续擦拭着。司命见凤九的脸上仍无一丝波澜，喉头发酸难忍。这时，更加汹涌的风再次袭来，伴随着“叮当”一声，凤九摔倒在地上。司命赶紧冲过去以背抵着门，白浅已把凤九扶起，只见凤九缠在腰间那串箭铃掉落在地上。

她飞快地捡起箭铃，惊慌失措地把她紧握在手中。她握得那样紧，是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手上，身体忍不住颤颤发抖。

“小九！”白浅一把握在凤九的手，只见鲜血顺着凤九的掌心流进了她的手中。白浅搂住她，实在不忍再看她这般失魂落魄，一咬牙，道：“我带你去找他！”

凤九从白浅怀里挣脱出来，不可置信地看着白浅。

“娘娘不可！”司命惊在一旁，他根本料不到白浅会有这个打算。

白浅不理会司命，又对凤九道：“我带你去，如果你怕他分心，咱们就隐了身形。没有关系，我陪着你！”

凤九感激涕零，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得拼命点头。白浅擦去她脸上的泪，拉着她站起来就往外走。司命跟在后面，急得不行：“娘娘不可……”

三人走到太晨宫院内，突然有一道身影出现在他们眼前。

“老身参见太子妃殿下、女君殿下。”那人说。

司命一见来人，惊讶随之脱口而出：“寒山真人为何突然到此？”

寒山真人郑重道：“老身是特地为相助帝君而来。

三人惊喜过望，凤九惊喜得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司命见状连忙替她问道：“如何能帮到帝君？”

“三生石。”寒山真人道。

“三生石？”其他三人异口同声。

“不错，”寒山真人道：“女君莫不是忘了，当初帝君在凡间历劫的时候，因为想要与女君相守的执念过于强大，便把文昌二字刻在了三生石上，为此以失去九成法力作为代价。女娲娘娘今日突然托梦告诉老身，这九成法力竟一直寄于三生石上。若能把这九成法力归还帝君，那么净化妖息便是易如反掌了。”

喜从天降！

“但是，”寒山真人又道：“一旦这九成法力归还帝君，'文昌帝君'四字就会从三生石上消失，这就意味着二位在凡间的那段姻缘也不能作数了。女君……”

凤九赫然打断他：“请快告诉我如何把法力归还帝君，他已前去净化妖息，片刻也不能再耽误了。”

寒山真人目光深邃，道：“帝君当年也是点燃自己的元神，才抹去三生石上的名字。女君只需如法炮制，再将法力吸收于己身，亲自前去归还帝君便可。”

“好。”凤九说着就要往外走。

“慢着！”白浅拉住她，道：“点燃元神太危险，真人可知当初帝君耗费了几分元神？凤九这次又须耗费多少元神？”

“这个，老身不知。”寒山真人道：“但是，只有属于这段姻缘两人才能抹去名字。”言下之意就是白浅的元神帮不了她。

白浅眉头紧蹙：“小九……”

“姑姑，我一定要去。”凤九斩钉截铁道：“若换成姑父，你会怎么做？”

白浅一愣，随即豁然点头：“好，姑姑陪着你。”

三生石畔

再次来到这里，凤九做梦也想不到，她竟有一日也会亲手毁去自己的姻缘。这段姻缘虽是镜花水月，不足以让东华与她能以真实的神仙身份相守，但她还是感激至少生命中不会再出现别的男子。如今，为了救东华，她必须亲手毁去这个他在凡间历劫的名号。但她未有一丝犹豫，以后也绝不后悔。

白浅助她点燃元神，浑身上下似被扯裂般的疼，而她浑然不觉。她全神贯注地将法力凝聚在指尖，朝着“文昌帝君”四字打去，这四字突然泛起白光，过了一会儿，渐渐地变为紫色。这片紫色激起了她所有的希望，她忙让白浅加重掌中的力道，白浅虽然不忍，却也配合地听从她的要求。她喷出一口血来，就在此时，那四个字的颜色终于开始变淡。她忍不住欣喜地化指为掌，抚摸着四个字。

她指尖不知何时已被鲜血打红，也染红了他的名字。顷刻间，那团紫光将她团团包围，巨大的法力源源不断地融进她的身体里，她感到如沐春风般的温暖。

“小九，小九！”听到白浅的急呼声，凤九从昏迷中苏醒。她猛地看向三生石，文昌帝君的名字已然消失，白凤九的名字却孤伶伶的还在上面。心中不禁闪过一瞬间的绞痛，但她随即站起来。

“小九，你的伤感觉怎样？”白浅脸上担心的表情未消。

凤九这才发现身上未觉任何痛楚，莫非是东华的九成法力现在都在自己身体里的缘故？如今实在不该再耗时多想，凤九拉着白浅化作一缕青烟，朝着碧海苍灵旁的华泽飞去。

寒山真人望着那缕青烟消失在视线中，再回眸看向三生石，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

凤九身体里有东华的九成法力，功力大增，御风而飞之速是平常数倍，白浅险些跟不上她。二人尚未到达碧海苍灵，东华布下的巨大结界已然映入眼帘。

蓝色的净化之光沿着结界的底部拔地而起，朝天空漫去，一旦将整个结界笼罩，那就意味着，部下结界之人将与里面的妖息同归于尽。结界内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但凤九此时借用东华的法力能看清楚里面情形。妖息化成千百道巨流，一边疯狂地击打着关住它们的屏障，一边愤怒地朝紫衣尊神袭去。

东华单膝跪地，一只手握紧苍何，剑锋朝下刺于地面支撑着他身体的力道，他的唇上已全无血色，嘴边不断溢出黑血，周身的仙障越来越弱，似乎随时就会被障外的巨流穿破。生死已是悬于一瞬间的事，可他仍是对周遭的杀机不屑一顾。

凤九暗自施法，打算在不惊动东华的情况下进入结界，白浅紧随其后，却刚催动法力就被结界外的光芒弹出几丈远，还未反应过来，就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夜华接住白浅，惊道：“浅浅，你怎么来了？”

白浅来不及回答夜华，就看见结界内发生强烈异动，顷刻间地动山摇。“小九，小九……”她慌忙看向结界，隐约中，看见妖息突然化作滔天巨浪，把刚落入结界中的凤九吞没！

“九儿——”肝胆俱裂的吼声从结界内传出。

在场所有的众神都惊愕无比，他们从未听过帝君发出过这样的悲号，已惨然得不似人声。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墨渊和夜华不知所措，白真白浅两兄妹作势就要往里冲，但就在此时，结界内闪过一道强烈的紫光，照亮天际。

吞裹着凤九的妖息巨浪分崩溃散，方才的嚣张气焰荡然不复，一时间竟不能再化成任何形状，只能匍匐在地。结界内情形豁然明晰，在众神的惊呼声中，凤九投身朝东华飞去。

东华见她平安无事，大悲大怒转为大喜。他撑着苍何剑站起，虽已精疲力竭，仍不顾一切地飞向她。二人十指紧扣的那一霎那，紫色的法力从凤九的身体里流出，涌向东华，在接触到他那一刻突现金光，随即变成赤红色。伤口受到浸润，立时飞速复原，东华的面色和唇色也愈来愈红润，手中的苍何也受到了感应，气鸣不止，沙沙作响，替主人再战的欲望强烈。这股强大的修复力量，竟似女娲石的神力，而三生石的神力正是源自于女娲石。他的脑中渐渐浮现出她为取回他九成法力，抹去三生石上文昌的名字的画面。

他心痛错愕，却看见她笑着安慰他道：“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散落在地面的妖息拼命汇聚，随后再次化成一头没有实体的巨型妖兽，悲愤地决定最后一搏，向空中的紫衣尊神扑去。

“当心！”凤九惊呼。

东华神色凛然，一手揽过她的腰，一手挥下早已按捺不住的苍何剑。飞沙走石，地面轰然崩裂，数十道剑气流柱穿破地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妖兽。妖兽被剑气逼得层层败退，已然全无章法暴跳如雷，身体再次纵横壮大，竟愚蠢得打算要冲破结界。看妖兽的体色越发暗淡透明，东华扬起轻蔑的嘴角，他就是在等待这一刻！苍何剑化成巨型，与结界同高，妖兽被逼得无处可退逃，张开惊恐的嘴巴却无声哀鸣，剑光一闪，墨蓝色的庞然大物骤然粉碎。紧接着，苍何趁胜追击，回到主人手中时已变回正常大小，蓝色的净化光芒伴随着几千道剑影把地上苟延残喘的所有妖息死死钉住，随即所有的光芒融合成一片碧蓝汪洋。空中，始终抱着凤九的那个身影紫袂生风，地面蓝色光芒骤然消失无踪，之后，结界内无处不透着清新的味道。

云开雾散，日月争辉。漫天陨落的繁星重新绽开耀眼的光亮，渐渐回升直至肉眼不见。天与地恢复一片清明，暖风吹拂，彩霞满天。

东华拉着凤九的手走出结界时，众神又一齐跪下，看帝君归来，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都散了吧。”劫后重生，帝君还是只说了这四个字。

夜华率先带领众天枢离开，其他神仙跟随其后。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东华凤九二人。

他猛地将她拽进怀中，千言万语已了然于心。他们静静地相拥着，彼此都流下感激的泪水。

“三生石那儿，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相信我。”再次听到他坚定的语气，她感到心安。

前路苍茫，世事难料，但只要他活着，他平安无事，她就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参见帝君，参见女君！”

寒山真人道：“请二位速回九重天！”

第十五章：帝后

金光烂漫，凤羽飞舞，四处传来五彩神鸟喧闹之声。九重天上的这番祥兆，酷似夜华白浅大婚那日。东华和凤九记得，金光的源头来自三生石。

二人出现在三生石畔，发现天君竟率天宫众神恭候在那里。夜华、白浅、连宋、成玉、司命都在，当他们看见东华和凤九，笑得那般欢喜，白浅和成玉眼眶都红了。

在场所有的神仙异口同声道：“恭祝帝君与女君殿下终成眷属，一世美满，福泽苍生！”

二人浑身一震，不由地望向闪烁着金光的三生石，万物俱寂，三生石上，白凤九的名字并未孤伶伶的，她旁边出现了一个久违的名字：东华紫府少阳君！

凤九以为眼中产生了幻觉，怔怔地望向东华，而他的一双眸子露出了难得的激动，看着身旁的老仙者。

“帝君当初为了不让自己有软助，抹去了三生石上的姻缘。可是，殿下不是您的软助，这次是她帮了您。不仅如此，帝君还说过，不信苍生与殿下不能兼顾，您又做到了。”寒山真人道：“老身曾说过，天命之于帝君，实是未知之数。”

东华握紧了凤九的手，传达着内心的狂澜。

“又或许，帝君与殿下为护六界，两次舍弃姻缘，如此胸怀，苍生感念！”寒山真人语气欣然：“天命怎忍不归还一段姻缘给二位呢？”

幸福竟来得如此突然！

凤九再也忍不住，顾不得身份冲到三生石旁，直到用手摸到自己旁边的他的名字时，她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不是在做梦。

“东华！”凤九没有发觉东华已经跟在她身旁，无所顾忌地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唤他的名字。

东华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在这儿呢，以后永远都在。”

三个月后

司命在碧海苍灵外徘徊了已近一个时辰，仍未敢进去。

那日帝君拉着小殿下消失在三生石畔，原来径直回到了帝君的这个老家来，这一待就是三个月。司命是最了解帝君与小殿下情路坎坷的神仙之一，如今他们好不容易修成正果，自然得找一处不被旁人打扰的地方，尽情地缠绵缱绻。可偏偏有个不解风情的天君，非要命他前来问候帝君何时返回九重天。司命实在纳闷天君何苦如此殷勤，帝君想要返回天宫自然就回去了，他也不稀罕天君您比划出个多大的排场去迎他。最难为的就属他司命，天君之命不敢违，此时此刻帝君的家更不敢冒然进，若妨碍了里面的二位你侬我侬，后果……

司命想到此，额上滑下两滴冷汗，无奈地继续在碧海苍灵外来回踱步。这时，一道粉色的倩影从里面跑了出来，司命看到她，欣喜过望。

“殿下！”司命忙唤凤九。

“司命！你怎么来了？”凤九看到司命也非常高兴。她身着一袭粉色长裙，长发上金带飘逸，妆容精致淡雅，笑意洋溢在脸颊上，掩藏不住的幸福更映出她绝丽容光。

司命看着凤九恍然觉得竟回到初识她的时候一般，她终于又能无忧无虑地过日子，但脸上稚气褪去不少更显稳重。他压低了嗓子问凤九：“帝君呢？”

“帝君在里处呀，”凤九道：“走，我带你进去。”

凤九步伐轻快，司命老实地跟在她的身后，莫名觉得不适应。从前凤九上九重天，总是他领着凤九去太晨宫，或是凤九托他给帝君送零嘴。如今二人处境已全然相反，凤九俨然是碧海苍灵女主人的姿态，不需多时，她自然也是太晨宫的女主人。

东华见到司命倒未有不悦。他牵着凤九的手，说：“反正日后我们随时都可以回来。姑且回太晨宫两日吧。”继而对司命道：“你去告诉天君，本帝君明日便回九重天。”

“明日？！”司命忍不住惊道。他心想，这帝君肯定是有意要让天君手忙脚乱。

凤九在一旁早已笑得合不拢嘴。

第二日一早，太子夜华亲领九重天上品街三级以上的神仙在碧海苍灵外恭迎帝君回宫。可是，过了晌午帝君和凤九才走了出来。夜华心想，难怪昨晚问浅浅三月不见小九，可愿与自己一同前来，浅浅果断说不来，她道小九清晨肯定起不来。夜华本想着，今日事宜是迎帝君回宫，可算得是非常重大的场面，小九身为青丘女君怎么着也会硬撑着起来吧。看来还是妻子了解侄女的脾性。

其实夜华又想错了，不是白浅了解凤九，而是凤九如今有帝君惯着，他根本没想过要让凤九早起。

当帝君牵着凤九的手出现在众神面前时，除了夜华行拱手礼，其他神仙纷纷跪下大礼参拜，齐声道：“臣等恭迎帝君帝后回宫！”

凤九蓦然被吓得不禁退后了一步，一张俏脸羞得绯红。她不是被这群神仙的阵仗吓着了，而是他们居然齐声称自己为“帝后”，让她又惊又愣。她与东华毕竟还为成婚，虽已做了夫妻，但怎可如今就这样称呼她呢。话说回来，这三月来与帝君尽顾着耳鬓厮磨，她竟忘了提及让他去青丘提亲之事。

凤九有些懊恼，陷入沉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东华居然当着这么多外人在，肆无忌惮地用宠溺的眼神看着自己。她顿觉不好意思，忙小声问他：“怎么不走？“

东华亦悄声回答她：“我看你在发呆，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她更加觉得难为情，心想不能当众说实话，只好说：“这排场太大，我不习惯。”

听她这么回答，东华笑意愈浓。于是，他就让夜华领着众神先一步飞回九重天，她和凤九独自并行，无须护送。夜华向来理解二人，很配合地照着帝君的吩咐做了。

二人手牵着手漫步在碧海苍灵外的道路上。

凤九：“你不是打算走着回去吧？”

东华挑眉，道：“不好吗？”

凤九笑着摇了摇头，跟他在一起，无论做什么总是好的。

“我们先不回九重天。”东华又道。

凤九：“那到哪里去？”

“青丘。”东华说：“先去青丘提亲。”看着身旁的人儿嘴角上扬，面上的红晕都已蔓延到脖颈上了，忍不住打趣她道：“你方才不就在想这件事吗？”

她大窘，正欲摆出点生气的神色，他已把她的手拉至唇边轻轻一吻，她就立刻没了脾气。

他拉着她继续走着，忽然说道：“若走累了，我就背你。”

“不累。”她笑得十分甜蜜，又问：“可是我们为何要走着回去？”

“我喜欢。”他说。

“那得走多久？”

“一辈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