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春节,表侄从北方来。一见面便称安君为“大大”。安君听着却是一脸的懵懂。
安君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没有北方的生活经历,不知道“大大”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表侄是在向他问好还是另表他意。因此没有及时回应表侄的问候。待至表侄数次叫他“大大”之后,站在安旁边的女儿才提醒安说:“老爸,表侄在向你问好哩”安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说了声“谢谢”。其心中的尴尬是显而易见的。
同样是称呼问题,我的尴尬与安君的不太一样。
几十年来,我的称谓从“大叔”到“大哥”,从“同志”到“先生”,从“老板”到“老总”,再从“老总”到“妚老”。一个个简单的称呼,让我看到了生命的旋律,窥见了一个时代的变迁。
1、
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夏天,天气热得非同寻常,像是中了魔似的,连续的冒出了37度以上的高温。这种高温天气对于处在热带气候下的海岛人来说,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
就在那样的大热天,我和六叔拖着凉鞋桃着满满的一担“雪贝”,步行二十多公里,来到文昌县城的电影院门前去练摊。
“雪贝”是一种很爽口的海产类零食。在我的老家那个小地方,人们喜欢它就像现在的人们过年时候啃瓜子一般的普遍。尤其是年轻的女孩们,更是爱不释口。
就是那个大热的日子里,县城的人民影剧院里连续的放映着《卖花姑娘》的朝鲜电影。这是一部反映一位花季少女,在地主阶级的压迫下过着悲惨生活的片子。该片在那个年代具有特殊的教育意义,悲惨的故事情节看后催人泪下。给农民们上了一次生动的忆苦思甜的政治教育课。
夏稻刚刚收割完毕,正值农闲时节,结伴观看电影的群众可谓人山人海。距离县城二十公里以内的年轻人几乎都云集在那里。一场接着一场的看。生怕漏掉了一个分镜头似的。
那时候的年轻人埋头于“日干三刻夜加一班”难得看一场新上映的电影,就像小孩子过年一样的兴高采烈。
他们三五成群的骑着各自破旧的自行车,自行车的后架上几乎看不到空下来的位子。不是男的带着女便是女的带着男。顾不上烈日当空,顾不上路远水长,只顾拼命的用力往前蹬,嘠叽嘎叽的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互相追逐着,不也乐乎。
其实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醉翁之意不在于酒”。在于借机与亲爱的人来一场零距离的接触。那些初恋者更是借此机会去撩哥撩妹。
而这样的电影时刻,对我来说却是一个绝佳的赚钱机会。
适逢其时,我的“雪贝”生意往往比平时赚得多。最一般的都能在电影开演前的一个小时内将满满一箩筐的“雪贝”卖完。
那时候的我,初中刚毕业不久,还是一位嘴上无毛的小屁孩。还处于荷尔蒙分泌比较旺盛的青春期。在那种人山人海的广众场合,见到漂亮的女孩子难免有些心旌摇荡,情不由衷。又因为那年头干私活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所以见到熟人还会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好意思。
也是因为天气太热,我在卖“雪贝”时,头上经常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身着一袭黑色的粗布衣,行头极像唐代诗人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而且,大凡人多的场合,我还会将帽沿拉得很低很低。低到几乎遮住了我的整个的脸,让熟人看不清我的芦山真面目。于是,前来跟我买“雪贝”的大哥大姐们都会千篇一律的称呼我为“大叔”,一位未谙世故的“大叔”。
每当有人称呼我为“大叔”时,我均默不做声,只顾埋头于我的“小生意”。待到我将她们的“雪贝”包裹好后才提头去看看她们射来的好奇的目光,并会会心的向她们笑着说:“多谢哥哥姐姐的关照,欢迎下次再来!”。
尔后,当她们发现了我的芦山真面目后总会甩出灿灿的笑声。有些女孩还会呡然的来一句:“哟,原来是小帅哥呀?怎么打扮得这么老态横秋呀?让我误会成“大叔”了,对不起哦小帅哥同志”。只有“同志”俩字情远源长,听起来是如此的亲切!
于是,伴随着银铃般的笑声,在她们转身远去的一刹那,我接受了“少年老成”的现实。内心却泛起些许酸酸的味道。这种味道伴我度过了整个清涩的年代,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才被新的潮流改变了。
2、
八十年代初,广州的天空是湛蓝湛蓝的,流经西江和北江的江水在广州那个地方汇入了珠江。源于东江的香江水也在涨潮时跃进了珠江。
由于开放了港资的进入,广州开始建起了一些比较豪华的酒店。位于珠江边上的白天鹅宾馆便是其中最耀眼的一座。那些年我正好在广州读书。眼见了它的与众不同。
那天正是星期天,出于对新事物的憧憬和好奇。我与广州的一位同学走进了白天鹅酒店的大堂,迎面而来的是大堂里的迎宾少姐,她们修长的身材外穿着漂亮的旗袍,彬彬有礼的向我们说声“先生您好,白天鹅欢迎您的光临”。
这是我第一次被别人称之为“先生”。在此之前我们的称谓几乎都是习惯了“同志”的。“先生”的称呼开始使得我有点不知所措。后来听多了便慢慢的习惯了。再后来,我们到外省去实习,又被外省的叔叔阿姨们称之为“同志”而不太习惯了。
在那改革开放之初,我们的称呼常常在“先生”和“同志”之间进行切换。逐渐由习惯成为了自然。而现在“同志”两字似乎成了适定的称号,在普罗大众间很少听到了。
一九八八年以后,我的家乡从广东的一个自治区升格成了全国最大的特区省。
建省之初,由于十万人才下海南。在海口的大街小巷里呼啦呼啦的挤满了前来淘宝的各路人马。有经商的,有搞技术的大学生,有来谋求官职的公务员,还有一些搞算命杂耍之类的闲杂人员。
某一天的早上,我奉单位之命到海口的望海国际大酒店去接见一客人。进入大堂时,照样有其迎宾少姐呼我为“先生”,我总是乐意的笑纳了。因为时间尚早,我便在酒店的大堂里溜达溜达。突然有一高一矮的两个陌生人向我走来,一唱一和的企图跟我搭讪。
“老板,你好!”其中高个子跟我打了招呼,然后侃侃的对我说:“看你浓眉阔额,气质不错,将来必将成就一翻大业。”
另一个矮子接着说。“要不要我们帮你算一卜?保你前程似锦,官运亨通。”
这是我第一次听别人称我为“老板”。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老板”是与“资本家”为伍的。怎么能与我这样的无产阶级接班人划等号呢?于是我便与他聊了几句,试探性的了解他们想干什么。当他打算借算命之机向我索费时,我便借故着客人已经到达而离开了他们。离开后不远处,我听到那俩位算命先生在自说:“又遇上了一名抠包”。我听后只是偷偷的笑了。
其实我对那些“算命先生”从来都没有什么好的感觉,总觉得他们的那些雕虫小技都是用来骗人的把戏。
在此之前,我曾经认识过一位“风水大师”。听说那大师在我们的那个县里十分“行时”,是我的老板的座上宾。
那是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初,由于我所在的那个小厂关闭了,我成了地道的下岗中年。因此而受聘于一家私营房地产公司,去当老板的秘书。主要的工作是帮助老板写写项目的《可行性研究报告》之类的策划工作。
那时候的房地产业流行着一句名言:“第一是位置,第二是位置,第三还是位置”。可见九十年代的房地产业,在其萧条的时候,位置是十分重要的。因此,它不得不与风水学扯上了关系。那时候的许多老板都比较相信风水大师。有信大师而发的,也有信大师而败的。简言之就是“成也萧何 败也萧何”
为了让我执笔时能够“拉风水做大旗”,老板把我介绍给了他的那位“风水大师”。开始时大师对我总是不屑一顾的。因为他乃一介大师,自认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尤其是他的〈风水学〉。我开始时只能与他聊聊人情世故,聊聊柴米油盐,偶尔也谈谈乡土趣事。他总是把他的《风水学》吹得神乎其神,还不时的吹嘘他的朋友圈。还会得意洋洋的介绍他的“丰功伟绩”。我总是投其所好的夸他几个回合。
有一次,我与他单独聊的时候我就问他“风水这东西到底有没有用?有根据吗?”他总是模棱两可的说“心诚则灵”。于是我又问他“你为什么不给自家搞个大风水而赚大钱呢?总比帮他人强吧?”
这时他就会对我说“我的命中注定是帮别人看命的,自己不能算自己的命”。这显然是个悖论。
于是,我便无话可说了,毕竟这是人家的饭碗。这些年,我见过的算命先生忽悠人的事也实在是太多了。
从那之后,我对风水先生的话总是保持着应有的沉默。“事无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的那点中庸之道我还是懂的。
不过那一次,我倒是对他当时称呼我为“老板”的事感到有点意思。若干年后,“老板”的称呼却成了一种时髦。
在一次酒席上,我发现县里的某些领导也习惯的称县委书记为“老板”了,而且还叫得十分的自然。
再往后,国企改革,私企日兴,“老板”的称呼巳经不再时髦。一批“XX宇宙”公司的“老总”和“经理”们又席地而起了。据不完全统计,最多的时候,在海口的大街上,掉下一个椰子就有可能砸中几个“经理”或“老总”。连像我这样的小小工程师也有人改口称之为“老总”了。
“老总”于我虽然名实不符,听着觉得十分别扭,但我的内心还是其乐融融的。因为这是凡人都爱听的好话,“逢人减寿 逢货加钱”的奉承话听了让人舒服。因舒服就会成为一种理所当然,是人性也。
不过,在所有的称呼中最让我高兴的还是,过了“知天命之年”后那声被女孩们叫得甜甜的“大哥”。听后像喝了52度的陈年茅台,也是醉了。
那是零零年代,每逢单位宴请宾客,我都充当着“买单”的老板。因为是“老板”,酒店里的女孩们都亲亲的称我为“大哥”。我总觉得那是时间穿越了。
从少年时的“大叔”到老年的“大哥”,我的人生终于开掛了一回,这才是我最该高兴的事。因为那声“大哥”拾起了我年轻时的记忆。便有着一种返老还童的欣欢。
再往后,到了“官大官小一个样”的年龄,我终于退休了。一切好听的或者不好听的称呼终将成了过眼云烟。在家享受清闲的日子里,我又得到了一个全新的称呼叫做“妚老”,此“妚老”乃夫人所赐。是文昌人年过半百之后老夫老妻的互尊。瘟含着“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的意思。
怏怏几十年的人世间,经历过N多称谓的变迁,难道不是一个时代的进步吗?!
Lin Daojin
2020.04.04清明节于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