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大爷的杂货铺
张三是有一次喝多了,才跟我说这件事的,否则我都不知道他原来是这么想。
“我觉得你和李四就是瞧不起我。”
“啊?”
“别装了,我早看出来了。”
“啊?”
“不是一次两次了已经,你们对我肯定有看法,是,我是幼稚一点,懂的道理也不多,但我自问也没做错过什么吧,你们干嘛对我那样?”
“停,等一下,我们从没瞧不起你啊,什么一次两次了?我们对你哪样了,你说具体点。”
“就说上次我给你看我写的稿子吧,是,我刚上手,写得不好,入不了你的眼,但你也别表现得太明显啊,不到五分钟就看完了,还敷衍我说写得挺好,上上次给你看的时候你也是这样。”
我脑子有点发懵,拼命搜索着记忆,啊,终于想起来了。
是这样,张三毕业后做了几年事业单位的工作,每天下班后有点空余时间,想写写东西赚点外快,我多少还有点经验,张三就经常把写好的稿子拿来让我看看。
张三的确挺有文字方面的天赋,写东西很流畅,读着不累,上次他给我看的那篇稿子,在交给我之前他就先发到了朋友圈,我其实也早就读过了。
当时他把稿子给我,我心说那就正好再看一遍吧,就看的更快了,看完之后觉得真的不错,就说了句:挺好挺好,真的不错,继续加油。张三嘿嘿一笑就走开了,没想到这件事居然在他心里住了这么久。
“张三,这完全是个误会,可能有我处理不当的地方,我跟你说下……”
我把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交待给他,总算把他的心结打开了。
不一会,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继续吐起苦水:
“但有件事你解释不通。”
“什么事啊?”
“就是有一次,咱们仨在街上边走边聊天,我跟你们讲段子,是,我知道我讲的笑话都比较冷,但你瞧瞧你们俩的那个眼神,李四把头扭过去,干脆爱答不理的样子,你看了眼李四,眼神里好像在说‘看,这孙子又开始讲冷笑话了’,李四回了你一眼,还会心一笑,你俩有话干嘛不直说,不至于这么奚落别人吧。”
我听着张三的诉苦,总感觉这不是段单纯的兄弟关系,反倒有点像三角恋情。他说的这事我还真有印象,刚过去不久。
那天我们仨走在街上,张三口若悬河,我和李四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这时从我们身旁路过一个超短裤,大长腿,大墨镜,波涛汹涌的妹子,李四双眼立刻聚焦,目光跟踪长达二三十米。
我鄙视地看了李四一眼,心说这是你的菜吧?然后李四邪恶一笑。就这么点儿破事。
我又把前后过程一五一十地跟张三重新讲述了一遍,张三才多少有些释怀。
那天送别张三后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想:人这个东西真的挺有意思,我们经常会在遇到一件模棱两可的事情时,不管真相是怎样,现在心里给自己确立一个“主题思想”,然后围绕这个“主题”,不断地在上面添枝加叶,撒上“佐料”。
就这样,这个“讲给自己听”的故事越来越饱满,越来越像那么回事儿,最后你自己都信了,陷进这个情绪里,拔都拔不出来。
这时即便有人为你更正这个故事,你也很难再听得进去了,因为第一观念先入为主,后边再怎么矫正,心里都不舒服。
如果再想深一点,我们在给故事确定“主题思想”的时候,为什么有的人确定的喜剧主题,而有的人的主题一直都很悲剧?
这反映了一个人的心理,对自己的认知与判断,乃至是成长环境。张三从小家庭破裂,看惯冷眼与嘲讽,有点敏感有点自卑,凡事想的也比较多,这样想来,他经常给自己确立“悲剧主题”,也就不足为奇了。
如果这时有一位更加敏感,脑洞更大的读者在读我写的东西,他还可能会推测:我倒觉得韩大爷其实是真的瞧不起张三,他的解释其实都是更大的谎言,他在酒桌上安抚完张三,回头肯定又把张三的傻叉行为讲给李四听……
你看,人编出来的故事真的可以要多悬疑有多悬疑,很多误会就是这样不断发酵,很多风和日丽的东西,会被想成是细思恐极。
其实我们不光是在与他人的相互作用中容易一头栽进情绪里,导演一场人物关系复杂的情感大戏,即便是在与自己的相处过程中,人也很多时候都不经意间“讲故事给自己听”。
有过照顾小孩子经历的朋友都有这样的体会:当一个小朋友玩着玩着,跑着跑着,一不小心跌倒了。这时你发现,如果没人理他,他真的不会把跌倒当回事,自己也觉得蛮正常,往往会干净利落地爬起来,掸掸灰尘,继续愉快地玩耍。
但如果你和亲朋好友立马围上去,呵护备至,担心这里摔没摔坏,那里擦没擦破什么的,小朋友立马哭声震天响,半天都哄不好。
原因是什么?人之初性本贱?越有人爱越放肆?不是的。
因为我们认为地打破了孩子对于“受伤害”的认知。
当他跌倒了,假设疼痛指数是1,在没人干预的情况下,他对疼痛的意识判断也基本客观,就是1.
但周围人的关心与呵护立马让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这时如果自己只是做出1的反应,已经无法呼应这种严重性了,为了使心里平衡,孩子会不断升高对危险的界定,他会做出2,3,4乃至更高的情绪反应。
再举个例子,我们都有过感冒发高烧的经历。当周围温度计,也没有人知道你怎么样的时候,你可能觉得,虽然身体不太舒服,但一切都还OK,还都承受得来。
但如果这时,一个医生走过来,给你测了体温,告诉你大事不妙,高烧达到40度,你会怎么样?你五分钟之内就受不了了,你心理的防线顷刻崩塌,并十分绝望,觉得痛苦无以复加。
以上两个例子都与生理因素有关,我们再来单独说下心理。
我们都曾经历过亲人离世,亦或是得知跟自己关系紧密的人罹患重病的情景。
平静下来,客观地回想下,仔细分解当时的心理流程,你真的一听到这些坏消息就真的感到很难过很痛苦吗?
未必会。
这不是说人有多么的冷血,我们依然很爱他们,但这种爱比较日常化,只有等到日后你再回想起他们,或是再次想起一些共同的经历时,痛苦才真正的袭来,这是一个有潜伏期的,长线的情绪反应。
那我们听到消息时立马感受到的痛苦是什么?真的是痛苦吗?不,那是你接收信息后,你的大脑和社会经验告诉你:“你这个时候应该痛苦一点,那是你的亲人。”
然后,你才感受到了一种“痛苦的感觉”。
没错,我们的痛苦很多时候并非是真正的痛苦,而是觉得自己“应该痛苦一下”。
失恋后的情绪崩溃也是这样。其实仔细想来,两个人的感情走到尽头,有惋惜有遗憾是肯定的,但这种感觉真的难以承受吗?不。
很多时候,我们面对失恋,第一感觉并不很大,往往是自己爱往情绪里钻,内心仿佛有个小黑人在不断提醒你:喂,你可是失恋了啊,你可是失恋了哟。
然后,我们才崩溃。
生活中,这样的自导自演最终又将自己的情绪沦陷的例子有太多。记得有一次,天比较热,我在站点等公交车,周围的人脸上的表情都拧作了一团,仿佛有一种受不了的感觉在空气中传染,我也跟着皱起眉头来,参与进这个集体的“感受痛苦”的仪式中。
突然间有那么一秒,我冷静一想:咦,我好像并没觉得多热啊,干嘛还这个样子。我把眉头舒展开,身体放松,情绪平稳下来,感觉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真的不热!
这时再环顾周围人的样子,一种莫名的恐惧升腾起来:他们真的感到很热吗?还是他们被自己给骗了?
尤瓦尔在他的《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一书中,阐述佛教教义时有过这样的一段:
人想要离苦得乐,就必须了解自己所有的主观感受都只是一瞬间的波动,而且别再追求某种感受。如此一来,虽然感受疼痛,但不再感到悲惨;虽然愉悦,但不再干扰内心的平静。于是,心灵变得一片澄明,自在。
这就像是有人已经在海滩上站了数十年,总是想抓住“好的海浪”,让这些海浪永远留下来,同时又想躲开某些“坏的海浪”,希望这些海浪永远别靠近。就这样一天一天,这个人站在海滩上徒劳无功,被自己累得几近发疯。
最后终于气力用尽,瘫坐在海滩上,让海浪就这样自由来去。忽然发现,这样多么平静啊!
痛苦真正的来源不在于感受本身,而在于对感受的不断追求,而很多情绪都是被人为的营造出来,再把我们拉下水,这些情绪,往往出自我们自己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