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院角的青苔,在记忆里依然是那般湿漉漉的。
记得那时,我总爱攥住母亲的衣袂,像捉住一片随时会飘走的云絮,仰头望着晾衣绳上滴水的衣衫,数着水珠砸在搪瓷盆里的滴答声,以为这就是时光的脚步声。
“什么时候我才能长到晾衣杆那么高啊?”我踮着脚比划着问母亲。母亲笑吟吟地:“快了,快了,很快你就能长得比它还高”。我看到母亲的发梢上不知何时竟然别上了一朵小花,淡淡的花香和远处飘来的炊烟缠绕在一起,仿佛在编织着我对未来的全部想象。
直到有一天整理旧照,在一张泛黄相纸的背面发现了当年写下的一行字:“给二十年后的我”,才突然惊觉,时光竟如丝绸般地从指缝里溜走,徒留几缕若有若无的凉意。毕业典礼上抛起的学士帽还在空中旋转,转眼军营的正容镜里便映照出了飒爽军旅的倩影;产房里第一声啼哭尚在耳畔,幼儿园门前挥动着的小手已化作校服少年远去的背影……因而才懂得古画里的日晷为何总斜倚在芍药丛中——盛放与凋零原是同枝双生的并蒂花。
月光漫过青铜漏刻的纹路,我常凝视着书房里的地球仪怔怔地出神。晨昏线在永不疲倦地推移,撒哈拉的流沙与南极的冰川在寂静中完成着亿万年的对话。窗台上自制的沙漏在循环往复,却再也不是同一粒石英。这便让我想起敦煌壁画里反弹琵琶的飞天,飘带永远定格在最优美的弧度,可画工调和的矿物颜料却早已在光阴的流逝中氧化变色。时光总是既慷慨又吝啬,给婴孩以新生,予老者以智慧,却从不曾为谁多驻留分秒。
于是,便开始在生活的日常里培植抵抗遗忘的植株。清晨用虹吸壶煮咖啡时,看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容器里升腾跌落,如同目睹一场微型的时光潮汐;黄昏散步总要在巷口旧日邮筒的存在处驻足,期望能用老旧的方式,给未来的自己寄上一张盖着当日邮戳的明信片;深秋收集着枫叶和银杏叶,一一地夹在契诃夫和托尔斯泰的全集里,等到某夜重翻这些经典时能再见这些金箔,让神志恍惚回到图书馆靠窗的第三个座位上,去体味阳光正斜斜地切过十九世纪俄罗斯雪原的感觉……这些细碎的仪式,像在时光的长河里投下了一枚枚的鹅卵石,激起的涟漪让那流逝变得可视可触。
友人赠的日晷盆景摆在案头,晷针在苔藓上投下纤长的影子。我已渐渐地学会了在时光的褶皱里寻找永恒:凌晨三点的书房,台灯给翻动的书页镀上了金边;春雨敲窗的午后,紫砂壶嘴袅袅升起的白色雾气;子夜观影回家,电梯镜面映出眼下淡淡的青影,却瞥见窗外的玉兰正在月光里酝酿着花苞。这些瞬间如同普鲁斯特的玛德琳蛋糕,在某个月白风清的夜晚突然苏醒,将逝去的岁月烘烤得蓬松柔软。
而今夜于露台上凭栏观星,见猎户座的腰带依然如三千年前那般璀璨。忽然明白《诗经》里“今我不乐,日月其除”的深意。回到书房,我倒下了一杯自制的糯米桂花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地晃动,倒映着书架上那部《追忆似水年华》。墙上挂钟的数字在黑暗中幽绿地跳动,而案头的水墨卷轴上,自书的“时光只解催人老”正与博尔赫斯的《沙之书》隔空对话。恍惚看见陶渊明的木屐正踏过东篱的露水,达利的融钟垂挂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东坡的江月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某个奇点相遇。
拉合窗帘时,晨光已在东方晕染出蟹壳青。打印机吞吐着新近写就的一部长篇书稿,油墨香混着庭院里忍冬的芬芳飘来。给孙儿整理的成长相册静静地躺在书桌的左侧,右侧是待出版的一部随笔。静谧中似乎听见了童年正在时光的深处轻笑,而抬望眼,几缕白发却在现实的镜中温和地闪耀……
或许生命的壮美正在于此——当我们终于懂得不再与时光去角力,那些被岁月亲吻过的皱纹里,反而绽放出比青春更加动人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