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你到底想杀谁?

“庖丁,你到底想杀谁?”

梁惠王问。

庖丁低头望向七尺高台下一双双迫切的眼睛,他们从十里八乡赶来,为的就是一睹庖丁的刀功。

庖丁手握他的牛铃刀,双手抱拳,静静地回身跪下:

“陛下,下官已有了答案。”

台下,百姓们开始兴奋地骚动,因为他们知道,大戏马上就要开始了。

庖丁自幼家贫,家里五个兄弟姐妹,他排行老幺,父亲把他送去屠夫那里学习杀牛。

起初,庖丁很厌恶这门手艺,活生生的牛在他眼前血淋淋地倒下,又要悉数分切成块,他觉得残忍之极。

后来他为了看不到血淋淋的牛,就用黑布蒙住双眼。长此以往,庖丁已经不必再看到眼前的牛,就可以轻松地杀掉它。他能够把牛的头、四肢、躯干、内脏,包括每一块骨头的位置、每一条骨缝的深度都烂熟于心,只要让他看一眼活牛,他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用比别的屠夫快三倍的时间把牛肢解成块。

师傅看他天资聪慧,又深谙解牛之道,于是予他一把铸铁刀身、刀刃锋利、木柄夯实的屠牛刀,刀尾悬着一枚“晃铃铃”响的铜铃。

从此,只要铜铃大作,便是庖丁出手解牛之时。牛铃刀的铃响一声,牛应声倒地;铃响三声,牛内脏归作一边;铃复响三声,牛头、四肢泾渭分离,此时牛尾还在摆动,牛眼微睁嘴巴开合,却发不出半声牛叫,血脉还来不及喷薄而出,一切就已结束。

瞬息之间,牛未觉查自己已死,甚而并未有任何痛苦,便已安详的逝去。

此时,庖丁便会解下眼前的黑布,默默转身,让死亡和血腥留在身后。

春去秋来,地里的麦子熟了一茬又一茬,黄牛一代一代繁衍,庖丁也从少年长成中年,他没有成家,只与那把牛铃刀寸步不离。

一年,秋收时节,正值梁惠王民间私访巡游,听闻民间有一庖丁刀功神武,于是命人请来问话:

“你的的刀用了多少年?”

“回陛下,19年。”庖丁跪答。

“19年?牛骨之硬甚过人骨,为什么刀刃依然完好如初?”

“小民深谙所屠之牛,运刀不伤刀刃。遂19年如一日,锋利如初。”

庖丁吐字一如解牛,点到为止,惜字如金。

“听说你以布遮目,也可解牛?”

“是的,小民只要观看活牛片刻,便可蒙住双眼解之。”

“你可有通天眼吗?还是法术?”

“小民并无法术,只因心中已对牛了如执掌。除此之外,牛也十分顺从,因其心中知晓,小民不会让它们痛苦受罪,所以束手就擒。”

梁惠王闻此,容颜大悦,命人将一头壮年大牛牵到庖丁面前,庖丁照例眼蒙黑布,七八声牛铃声之后,牛头分离,五脏析出,四脚及牛尾顺向一侧,背骨清晰。此时牛尾依然在摆动,没有听到半声牛叫,牛眼看向庖丁的刀刃,一颗清泪,顺着牛的眼窝安然流下。

梁惠王惊得起身大呼:

“果然是神人中的神人,寡人眼未眨上半下,竟然未看清你是如何放倒这庞然大物?”

“小民献丑。”庖丁摘下黑布颌首下跪。

从此之后,庖丁一夜成名,梁惠王特赐其“金牌御用”名号,加官进爵,并命其亲伺帝王御前。不到半年间,就赏其良田百亩、豪舍阔院一间,绫罗绸缎、香车美女从此围绕于庖丁身边。

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宫中的庖丁恍若隔世,一念间已不知过了多少年。

一日黄昏,太阳落得早,御书房早早的掌了灯,梁惠王召了庖丁来问话:

“庖丁,你迄今共杀了多少头牛?”

“四千八百六十五头。”

“可杀过别的牲口吗?”

“杀过羊、猪、鸡、鸭。”

“杀这些牲口也和杀牛一样的刀法吗?”

“不是,但相差不多。”

“还杀过什么稀罕的吗?”

“杀过狗、驴、马,还有几只山里的野猴。”

“那……”

梁惠王起身,踱到窗前,御书房的雕花雀替下衔着一根长长的铜质长索,长索末端一个正圆形铜环,上面蜷缩着一只巴掌大的金丝猕猴,为惠王多年豢养的玩物。

梁惠王抚着猕猴的头问:“你,可曾杀过人吗?”

“没有。”

“若杀人,你需要多久熟谙刀法?”

夜风袭来,吹灭了廊前一根烛火,下人掌起新的灯盏。夜风的凉意被庖丁吸入鼻息中,再吐出,是一阵比夜风更冷的气息:

“半月,尚可。”

听闻人若常杀蛇,蛇会对他从此绕行,常杀狗,豺狼也会百里之外避之。

庖丁跪着,言语间半抬眉目,望向主公的猕猴。那猕猴咝叫一声、毛发竖立,吓得窜上雀替不再下来。

“好——死囚、盗贼,还是任意你想杀之人,寡人特设无罪,随你挑来。”

庖丁并不作声。

“只是这刀法你要如何练就?”

“下官只需观看死囚行刑,便可知晓。”

“好——寡人准你刑场研习半月,半月后,午时三刻,正宣门前广场的刑台上,你挑一个人,为我展示你的神功刀法!”

就这样,时日在浓血浸透的行刑台上流转,庖丁从早到晚,静静地站在刽子手身后,看着一颗颗滚热的头颅被砍下、提走。

那些死囚有的会冲他吐最后一口口水,有的会大骂他一句脏话,有的则冰冷冷地望着他,最后长呼一口气后,身首两处。

比起解下牛头、牛身的功夫,解下人头、人身对他来说已经是极其轻松之事。无论是行刑台上的犯人,还是任何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只要气息一过,他便可以在心中将此人悉数肢解。

他可以听见方圆五米内,任何一个人行走时大腿骨与胫骨间筋膜的摩擦声;可以看见人们举手投足间,骨与肉的撕磨与拉扯。

他的目光已经像一捧可以熔化肉身的强酸,目光所及,人身已在他心里不复存在,登时分堆切割,丝毫不留。

他的牛铃刀,已然长在了他心里。

刽子手的大刀不一样,明晃晃得瘆人,却可以照映出庖丁寒冰一样的脸。庖丁望着刀光映现出的自己:他纵然身穿官服、官帽,但当初那个不愿见血的少年,已两鬂灰白,眼尾皱纹渐深,目光空无一物,只有满目的鲜红。

他已不忍直视,转身,合上了双眼。

再睁开双眼已是与梁惠王约定的时辰。

五六个披头散发的死囚,捆绑着摆在庖丁面前,高台下有人在喊:

“快!就杀了那个挨千刀的胖子!”

“杀了那个最瘦的,我们要看剔骨!”

“快杀!快杀!”

庖丁面无表情望着台下的百姓。

“庖丁,你到底想杀谁?”

梁惠王不耐烦地问。

庖丁默默转身下跪,用最微弱的声音说:

“陛下,我已有了答案,请看!”

话音未落,“晃铃铃”,牛铃刀响起。

惠王身边陪同的王妃惊得掩面大叫一声,头上的步摇从她发间滑落……

只见那庖丁掉转刀刃,从自己的天灵盖入刀,长驱直入。只是眼眉颤抖的功夫,未拿刀的左手已被卸下,双腿剔骨,腿骨朝向梁惠王。

最后内脏取出,头颅摘下,一颗还在“扑嗵扑嗵”跳着的心脏被庖丁捧在手上,呈向梁惠王。随后,刀柄与心脏,同时滑落,血柱像终于冲出匣口的涌泉,喷出几米远,溅在梁惠王妃子的身上。

“叮”妃子的步摇,这才应声落地。

庖丁杀掉了自己,谁也没有想到。

一切结束了,百姓们才安静下来,庖丁没有给任何人反应过来的时间,一切像冻住的历史。

梁惠王呆坐在那里,长出一口气,而后摇了摇头说:“唉,他真是个傻子……”

写在后面

故事改编自《庄子》中“庖丁解牛”的传说,一直喜欢庖丁这个人物,原文中他虽然是个消极而逃避的典型,但我深觉他的内在与心性却是非常值得挖掘的。在此,我用现代人的脑洞为历史故事补上一笔,万望读者欢喜,古人海涵。

不远拙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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