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老桃花新

李其,或者叫李奇,他的名字大概就是这个音吧,这个问题连他自己也从来没闹明白,办身份证和人口普查的时候,工作人员随便写个字,给他看看,他也看不大明白,不管写哪个字,他都点点头:“对的对的”。平时他的名字也没有人叫,我小时候,大伙儿都称呼他二雪子,也许叫二靴子。这个绰号或者小名怎么写,也没人搞的清楚。他上头并没有什么哥哥姐姐叫大雪子或者大靴子,“二雪子”这个称号怎么来的,没有人清楚,也没有人试图考证过这个词。毕竟二雪子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世上知道他的人,也仅限于我们那个小村庄。你要是问老人家二雪子什么意思,老人家就会回答:“二雪子就是二雪子呗,有什么意思。”不过他被叫二雪子,是以前的时候了。现在人文明了,李其也老了,大伙都开始称他李其了。

二雪子老家是山东人,大集体的时候为了什么事逃难过来的。具体为了什么,不可考,但是在原来的地方活不下去了,他爸爸就拖了个板车,他妈妈带着精光滑塌的李其坐在板车上,一边要饭一边往南走,走一个地儿就问能不能留下来。那时候村村都穷,每个地方都不留他们,就这么到了我们村儿。我们村儿从前是个富村,大集体的时候也没怎么饿过肚子,那时候快入冬了,村书记看见精光的二雪子还有他半瞎的母亲,心一软,就让他们留下来了。一留就是大半个世纪。

农村都是家族聚居的,一个村儿里都沾亲带故。二雪子家独门独户,又没个底子,能在我们村驻扎下来,靠的是争穷斗狠。二雪子的父亲我没有印象了,但是二雪子我见了十几年。二雪子个子不高,精瘦精瘦的,皮肤也比本地人黑几个色号,嗓门子又粗又大。等到成年后,仿佛在较劲似的,喝的酒抽的烟都要比一般人烈一点。老人都说,二雪子像他爹。

我年纪很小的时候,似乎参加过二雪子父亲的葬礼,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小时候参加过不少老人的葬礼。老人嘛,都不好看,皮寡寡的脸,有时候还喜欢用又瘦又糙的手摸在你脸上,磨得你脸生疼。但是二雪子的爸爸去世的时候还不算老,所以二雪子哭了,他妈妈也哭了。哭了一阵子,他妈妈就从半瞎哭成了大半瞎,哭得眼睛红通通的好不了,下半辈子都见风淌眼水,哭得脸也苦唧唧的,正不回来了。

二雪子的妈妈,整日里是不出门的,一开始是因为眼神不好,后来据说见风淌水,就更不出门了。偶尔在外面玩的时候,看见她晃晃悠悠提着一桶猪食,哗啦啦倒进猪槽,再提着空桶进了门。这个老太太半瞎了大半生,但是一直也没有全瞎。我去过二雪子家,他妈妈身上有一股陈年的老油味,脸上总是露着将哭未哭的神情。过几分钟就会拿手擦一擦眼泪和鼻涕,然后用这手做好了菜端上桌,端菜上来的时候,大拇指总是插在碗里。他们家的菜,也比一般人家的要咸得多。

二雪子大了之后,有人就给他介绍了一个媳妇儿。媳妇儿长得不怎么好看,眼睛是歪的,脑子也不很清楚,讲话的时候,舌头像是半斤重,抬不起来。只有他们自己家的人才知道她说什么。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与二雪子的妈妈待久了,平时看见的时候,也是一张苦唧唧的脸,见风留眼泪,鼻子下面也时不时的流着鼻涕。二雪子的媳妇儿一直留着学生头,油渍麻花的,成年的不出门,但是头发总那么长,不见长。

有这样的母亲和媳妇儿,二雪子家真正的劳动力只有他一个。但是二雪子很勤劳,又勤劳又横。他把家前屋后都种满了水果树,连着别人家的地也种了,谁也不敢吱声。哪家要是气不过和他理论,他就操起铁锹瘸着腿就要与人决斗。本地人很少见过这种阵仗,就只能暗地吐口唾沫,缩回家里了。缩回自家也不行,有时候你要是在家里说他什么坏话,不成想就被他知道了,他就会扯着粗嗓子,在你家门口叫骂,一边骂一边吐浓痰,骂到累了,就回家吃饭。等哪天吃饱睡足了,想起这么个事儿来,就又跑到门上骂。后来就谁也不敢提这个名字了,因为村里人,好像除了说别人坏话,并没学会夸人。二雪子的房子在村子里,比人家一整排的房子要靠后一些,加上门口全是树,房子就被遮严实了,远远的望过去,像是消失了一般。二雪子也从村里的聊天中消失了。

印象里二雪子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他的腿不知道什么时候瘸了,有说是偷东西被人打的,又有说是小儿麻痹症。我看过他跟人吵架,搂起裤管子,露出老树杆一样的腿,腿上覆盖着一层黑油的鳞片,肌肉并没有猥琐,跟一般的小儿麻痹症不太一样。

二雪子脾气暴躁,精力旺盛,家里养了猪,养了羊,种了水稻,还种了果园。每年春天他就瘸着腿给果树剪枝。那时候农村家家都长果树,桃儿和梨居多,但是都是长着玩儿,没有人想到果树是要打理的,二雪子是村里头一份。每年其他人家的果树结了果,也都落自己家孩子肚子里了,吃不掉的就各家分一分。有些过路的人会来偷,客气的偷一两个尝尝,被主人家看见了,那家人也不会恼。偷的人会红着脸笑嘻嘻地说,你们家桃儿长得真好啊,没忍住。然后就和人家主人家聊起天来。聊得高兴了,主人家找个塑料袋子,给装上几个,“带回去给匣子切”。有些不太厚道的,就趁着月黑的天儿,拿个蛇皮袋来,一偷一整树,主人家的孩子第二天醒来,发现桃儿没了,就坐在门口嚎哭一场,嚎到大人烦了,就操起笤帚来,一边打孩子一边骂偷果子的贪,“偷回去吃死他”。

但是二雪子总是置身于这些活动与纷争之外。二雪子的家像个阴森的小堡垒,尽管家前屋后到了季节都是水果,他家的果子很成规模,桃儿,李子,杏子,还有西瓜。草莓没有,那时候乡下不怎么认草莓,也不好保存,但是他家的果子没有人敢偷,偶尔有传说他家果子被人摘了的消息,最后结局总是他操着铁锹把果子追回来了。他家也从不分果子给庄邻。我奶奶就曾经告诉我,他们家的桃儿,都是酸的,他们家的李子,吃了会撑死人。但我老疑心不是这么回事儿,因为二雪子总是大袋大袋的把果子用板车推到街上卖,回来带着空袋子。每次看见他推板车上街,我总留神听着有没有人过世,大部分时候是没有的,有时候听说有什么人死掉了,我揪着的心就会放下来:“看,不吃他们家的果子是对的,有人死掉了。”

二雪子也是村里最早规模化养猪的人。说是规模化,其实也就十来头吧。但是那时候虽然农村家家户户养猪,最多也就养两三头,他们家养了有十来头,相比起来,的确称得上是养猪大户了。每年杀完猪,别人家都是腌起肉来,他们家就一并都卖掉了,留一两挂过年。

二雪子还是全村唯一会抓野味的,兔子野鸡黄鳝虾子,不能上他的眼,被他瞥见,就一准没了性命。为了打猎,他还养了两条大狼狗,从他家门口经过的时候,那两只狗老远就龇牙咧嘴的暴怒起来。二雪子不管逢集不逢集,都是要上街的。我每天都能看见他瘸着腿推了什么东西上街卖,有时候是水果,有时候是猪肉,有时候是自己捉的虾子黄鳝兔子野鸡,有时候是自家种的菜。

就这样,你看见二雪子的时候,他总是在忙,不是在果园子里,就是在猪圈,或者一瘸一拐的推着东西赶集,有时候喝醉了,有时候没喝醉。

二雪子可以说是村里最勤劳能干的人,但是忙成这样,他依然穷,穷得整天圆瞪着眼,眼珠子是红的。他的孩子,尽管他很爱的,出来也不体面。那个孩子,很白,白的一眼就看出来不是他生的,瘦巴巴的,脑袋上的头毛稀黄稀黄的。他家有那么多好吃的,但是家里人总像是饿鬼投胎,他家的孩子一上了桌,就从头狼吞虎咽到尾。

二雪子只有一个女儿,是抱养的。二雪子的老婆,是很能生的。我从小到大,隔一段时间就会听说她又生了个孩子。不过孩子生得多,却一个都没活。每次生了孩子,总有人去看看热闹,出来都说很漂亮的小子,白白胖胖的,过不了几天,就会听说夭折了。有几次听说是女儿,也是白白胖胖的,过了几天,就又听说软掉了。一开始都说是他媳妇儿奶脏,不能给孩子喝,二雪子的妈妈就用糖水灌孩子,孩子照例死得很快;等到后来说她媳妇儿身上有什么毒,不能跟他媳妇儿睡,他妈妈就抱着孩子自己带,也没有带活;后来有几次,说是二雪子出门看见了兔子,把兔子杀了给媳妇儿下奶。有人就说是产妇不能吃兔子的,也有人说出门见了兔子跑就不吉利的,而且那个兔子是从东边往西边跑,更是要命。

事情就是这样的,孩子老是死,总要怪点儿什么,于是大伙儿想起什么就怪什么来,二雪子这种时候就不犟了,都听人家的,但是孩子最终还是一个都没保住,他也始终没想着送医院看看。孩子没了,二雪子也没见着哭过,只是把剩下的鲜兔子肉腌了,留着给自己下酒。

二雪子终究也没有得个孩子,他远在山东的什么亲戚做主,从那边抱养了一个闺女,长得白白净净的,也算得上漂亮孩子。就是长到半大了,头发总是稀黄稀黄的,脸上也和二雪子一个神色,总饥肠辘辘的像是在算计着什么。这个姑娘,据说是李守其的哥哥不要了的,家里生了太多闺女,想要儿子了,就把姑娘扔给了二雪子。二雪子对姑娘很好,郑重其事的找算命先生给起的名字,而且不知是不是对自己的小名不满,一直没有给姑娘起小名。谈到姑娘的时候,二雪子还是一副凶狠的样子,不过声音倒是没那么粗了。作为小孩子的我听出来了,不过似乎也没人在乎他偶尔散发的慈父的爱,大家虽然不敢得罪他,但也没什么人耐烦听他叨咕自家的孩子。二雪子的空有一腔父爱,却没有太多宣泄的窗口。

二雪子的妈妈和老婆,一前一后死的。但是村里的人都不大记得这两个不出门的女人谁死在先了。就只记得两个成日里不出门的女人,脏兮兮的,眼睛见风流泪,老淌着清鼻涕,死掉了。二雪子丧妻丧母,却也看不出来元气大伤的意思,还是一个人瘸着腿在村里劳作着。

前些年我回乡工作,政府弄了一个给五保户过年的项目,大概就是每个领导出几百块钱给五保户送上门,我是那个拍照加写材料的。拿到名单的时候,看见上面有李其的名字。我上次听见这个名字,还是几年前听说他得了癌症,那时候大家伙儿已经开始叫他本名了。村里得了癌症的,都活不了多久,但是他还活着。我跟着领导去了他们家,他们家还是依旧破且脏,就是房子不如记忆里那么黑那么大了。他大概误会我是什么领导,脸上的表情不像记忆力那么凶悍了,很谦恭,甚至有些谄媚。我跟他唠了一会家常,主要是找找写东西的材料。他说现在身体还可以,每天还能赶集,那天到他家的时候,他刚从街上卖萝卜回来。猪?猪不养了,养不动了。姑娘?姑娘结婚啦,就是身体不好,生不了孩子。他还是养了狗,不过换了脏不拉几的巴儿狗,还是凶,龇牙咧嘴的冲我们叫。他还揭开煤炉上的锅给我看,锅里排了一整锅的锅贴,浸在半锅油里面,还没煎。

过了这么些年,人人都喊着减肥的年成里,二雪子还是像个饿痨鬼,他的面上不再怒气冲冲了,他的眼珠子也不是红通通的,当年红得狠了,现在蜡黄蜡黄的。但是他说话时候圆张的嘴还是像一口黑洞,感觉能把世间的一切都吞吃下肚。

看着他圆张的嘴尽头黑动动的大喉咙,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当年在村里被我视为一个大恶霸的人物,记忆里也并没有做过什么大恶事。他就凭着他黑呼呼气冲冲的脸,砂纸打磨石块一样粗嘎的大嗓门,红彤彤的眼珠子,气势汹汹的叫骂声,莫名其妙地,像一个恶鬼一样死死钉在我童年晦暗的记忆里了。

二雪子家门前的果树没有以前那么多了,只有桃树还在,刚修了枝,依然比旁人家的长得好。那几天天气暖,桃树上开了几朵零星的小花。厨房门上被李其用红漆写了“桃花壮”三个大字,“壮”字不算错,以前扫盲班就是这么教的。我走的时候想跟他说不吉利,我们那儿,死的人第一年,墓碑上用红漆描字。但是想了想,又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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