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对于他人生活表达最高赞誉的方式是：他的生活像一部小说，或者，她活得像一部电影。这不是对一个人成就的评价，而是对他们生活本身的一种恭维。但这只能是一种恭维，而无法成为对事实的一种陈述。因为没有谁能把自己的生活过得真的像一部有趣又充满意境的电影或小说。甚至我们连把自己的生活过成无聊、低水平的电影和小说也做不到。

去年韩寒拍的电影《后会无期》大热，说实话，我没看过。但是我记得那部电影的主题曲，朴树演唱的《平凡之路》。里面有一句歌词，“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当时我被这句歌词挠了两下——一下是因为这句歌词本身，另一下是因为这样的歌词竟是由韩寒写的。韩寒在我眼里一直是个桀骜不驯的人，自恋又自大。他像一个分裂体，一面在他道路的初期占了上风，一个带着一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无奈的文学少年；一面在他步入中年的时候得了胜仗，一个玩世不恭、蔑视制度却又做出了一定程度上妥协的带着点猥琐气息的男人。不管是我以前喜欢他的时候，还是现在不喜欢他的时候，印象一直没有改变。一个说着“我是一块大金子，我要发光的”的少年，说着“就算我不写作也会成功”的青年，在长成一名中年人的时候，写出了“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的歌词。

我在知乎上看到黄轶轩对于这篇歌词的感慨：“这些歌词让我感觉很悲伤。这竟然是韩寒笔下写出。即使我听过好朋友谢梦瑶采访韩寒的那几个小时的录音，即使我几乎看过他所有杂文小说，我依旧很难相信，这样一个曾经光彩耀目的人，他这三十年激荡过来，得出的人生忠告是：你要平凡；他甚至告诉你，平凡是好的。”我不知道黄轶轩是否把这篇歌词看做韩寒对于人生的某种妥协，但在我看来，这不是韩寒的妥协，而是他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成长。我之所以惊讶，是因为我曾认为他会永远那么热血下去、自负下去、一直批判至死——像柏杨一样，直至耄耋之年还在为尊严和制度作斗争。然而韩寒的文章多年来没有进步，且越来越低产，越来越中庸。最终，他在尚且年轻的时候就放弃了他在少年时期以为自己会一直保持下去的东西。

后来想，韩寒的转变，从他的写作动机和人生轨迹上就能寻得到端倪。他的杂文比小说多，以批判为主。然而他的动机和其他主要以批判为主的作家是截然不同的。中国有名的批判作家大多是半路才走上写作的道路，他们的写作动力来源于对生活中不公的制度、糟粕文化的深刻体悟，并不带有太多“自我印证”的目的。然而韩寒，他十几岁开始写作、成名，作为一个少年作家，他在学校并不得志，科科红灯，然而写作却带给了他极大的成就感和归属感。他写作当然也有批判的目的，但“自我印证”的目的也至少占了一半。他通过写作证明——“我是一块大金子，我要发光的”，他作品中很多自信又刻薄的语句，包括他在多年来参加过的各种骂战，都来源于这种自信的支撑。十几岁，他读完了二十四史，看遍了各种杂文，又被媒体捧上了风口浪尖，被称为“天才”和“奇才”，又刚好处于人生中最需要自我定位的阶段，便认为自己是千万之一，沉迷于掌声和注目，也沉迷于写作给他带来的关注。

动机不同，放弃的意义也就不同。

记得几年前偶然间读到了一个发小写下的文字——“小时候，总觉得自己不怎么努力也一定能做成什么事”。然后我才想起，我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如此的与众不同，都一定会在不同的人生阶段认为自己能活得光彩照人，就像电影里那些与众不同的人一样。韩寒比我们幸运，也比我们不幸。他在十几岁的时候就让现实印证了这种想法，认为他可以拥有与别人不同的生活——同时也用这种观念给他自己戴上了镣铐。我们可以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人，我们可以有和别人不一样的人生，可是当我们深入到生活的内核时，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样的。

记得初中的时候，我和一个同学交流：“你有没有觉得，看到外班的漂亮女生，就是那些我们从没有说过话的漂亮女生，都会觉得特别高贵冷艳。但自己班里面也有漂亮女生，只是觉得漂亮，从没觉得有外班漂亮女生带来的那种距离感。”那同学立即小鸡啄米似地点头表示同意。后来我才明白，这应该叫“美人三日无颜色”。从这个俗语，还可以衍生出“天才三日无颜色”“富豪三日无颜色”“偶像三日无颜色”。倒不是说认识一段时间后美人就不美，天才就不再聪明，富豪就变成穷人，而是当我们拨开重重迷雾，拨开那些迷惑人的光环真正走近他们的时候，才会发现不论他们再怎么不同，当他们脱离了他人的目光和定义回归到自己的生活，都是如此的平凡和普通。

阿丽安娜•哈芬顿在美国最著名的女校，Smith College做毕业演讲的时候，说，在我来演讲之前，我对你们的Twitter、Facebook、Instagram以及各种社交网络进行了全面的追踪，于是我发现，你们问着大问题，却担心着一些小事情，一边解决着宇宙谜题，一边却在着急毕业典礼时该穿什么样的鞋子。

在现实中见过一些名人，也在网上看过各种演讲，会发现他们平凡的可爱。因为那就是生活。卓越，只留在他们的事业之中。当他们离开了社会对他们的评价和定义独处的时候，他们是谁？他们只能做他们自己。他们的卓越，是对他人来说的。可是对于自己，却是一个属性，一个自然而然的属性。

“平凡才是答案”不是对人生的妥协，而是生活最深处，也最浅显的答案。韩寒是活在他人目光里的人，也曾迷失在这里面。他在几年前写出了“我只是聚光灯下照着的小人物”这样的句子，终于在去年写出了“只有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这样的歌词。而他的作品也是从这几年开始锐减，因为不再需要证明“我闪闪发光”。

一片少见的四叶草，会受到成千上万三叶草的拥护，爱慕和追捧。但当四下寂静的时候，它依然也要承受风吹日晒，汲取足够的营养，然后坦然接受死亡。谁能活成自己的英雄？最多只是他人嘴里的传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