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约了朋友睡觉


她来我出租屋睡。

中午就来了。

我问她,吃个午饭再睡?

不了,她说,直接睡。

她说她已经一星期没睡好觉,困。

我说,那行,你睡里面,我睡外面。

她说,不行,最近半夜老尿急上厕所,怕踩到我。

我说那你睡前少喝水。

她说不行,怕口干。

我说那开灯,不会踩到。

她说太亮。

我说那好吧。那,开睡?

她嗯一声。

灯关了,窗帘也拉了,我俩躺下就开始睡。

她说,你不脱衣服?

我说我没裸睡习惯。

那你这件背心毛衣至少脱了吧?她自己边脱边说。

不了,这件毛衣跟了我三年,习惯穿着睡。我说着顺势躺下。

她脱完则快速钻进被子。

我知道,怕给我看到她不穿衣服的样子。

待我转过去时,她已经在被子里,被子外面是她脱出来的牛仔裤跟白色毛衣。

她喜欢这样搭配。牛仔配毛衣,简洁又干净。

我也喜欢穿毛衣,唯一又大又旧的一件,三年前在拉萨一路边摊你买来送我,一直当睡衣穿。

我俩一人一个枕头。

这是我特地为朋友买的。谁来我这睡,都能有一个枕头用。

我就去过一朋友,没为准备多余的枕头。枕了一晚上书本,给弄落枕了。

从此我不再去他那过夜。

而且棉被也不多准备一套。

不像我,拖鞋,棉被,枕头,都多备了一套。

我一个人住,本来这些都没必要。

但经常有朋友来和我睡,自然有备无患。

我总认为两个人睡麻烦,不仅要听他们的呼吸声,呼吸节奏一旦不同,影响入睡,而且还要跟他们共用被子,当一个侧东,一个侧西,被子拉扯,中间就会出现缝隙,一旦有缝,难免漏风,容易着凉。

我习惯侧西,她刚好也侧西,她对着西墙,我对着她后背,不然脸碰脸,呼气会吹到对方。跟风扇对着脸吹一样难受。

最近她练习仰卧。

我睁开眼,对着的是她左耳跟左脸。

她睁开眼,看的是我宿舍的天花板。

“你为什么最近开始仰卧。”我在她左耳旁问。

“最近不知为什么,胸变大,压着侧睡不舒服。”

“去丰胸了?”

你妹。

我没妹。你有。我小声嘀咕。

那是为啥,我接着问左耳。

有时羡慕你们男生。遭遇的痛,流的血少。她盯着天花板说。

没办法,身体构造不同。我把双手合起来压右脸下,继续对着她左耳说话。

今天我来m了。

你们女生是不是血太多,每月输出一点。

你妹。

我没妹。

睡吧。我说。

我没设闹钟,你也别设。她说。

嗯,没设。

你压到我头发了。

你拨过去里面,就不会被我压着。

算了,你压吧。她继续盯着天花板说。

你听到了吗?我说。

嗯?

楼上有小孩在玩跳珠。一年了,那小孩天天这个点玩。

有么?那我放点音乐吧。说着你摸出手机,屏幕白光照亮你整张脸,惨白柔弱,你点了一首先知玛莉的《Lucid Dream》。

这是我们上次去sleep music吧听的一首歌,当时就着这首歌,我们喝到天亮,手托着脸,硬是不让各自的头趴桌上。太能撑了都,“你倒不倒”,“你倒不倒”,接着哈哈大笑,一笑,酒差点涌上喉咙吐出来,我们眼神迷离等着对方谁先趴桌上。

“嘿,说实话,你喜不喜欢我呀。”

“没事,我就问问。你可以不回答。”还没等我说话,你抢着说,然后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左耳,我们是不可能的。”我试图让自己严肃,但可能酒喝多了,眼神很难聚焦,她的样子在我眼前分化成两个样子,又聚合,又分化,重影让我头很痛。

“我可能考不上了,”你摇着手里的酒杯,“到时,要不我也去当个小说家吧。”说完你笑了,歪着头,看着我。

“行。”我沉默了一会儿,只从嘴里挤出这么个字。我选择不过问。想说,你会说。我听就行。

“来,碰一杯!”你举起酒杯。

头顶的灯光,昏暗朦胧。

后面的事情,一点点从记忆里消散。

醒来时,我们已经躺在酒店床上。

“你醒啦?”你转过头。

我们像看陌生人,看着对方。

歌还是关了吧,我说。这样睡不着。

你关了,侧过身来,跟我面对面,双手压着被子,被子刚好遮到胸部以上,裸露出脖子,还有脸。

屋子半明半暗,我们看着对方的眼睛,不说话。

你我时而眼睛一眨不眨,时而眨一眨。

我不知道你看着我时心里在想着什么,你也不清楚我看着你时心里想着什么。

你的眼珠子像个深渊,我被吸进去。

我双手拼命抓住瞳孔边缘,脚却掉进你的双眼,扭头往下一看,你在深渊底仰头等我。

你肚子饿吗,我开口。

不饿,有点渴,说完你咽了一口口水。

黑乎乎屋子,口水哐当一声。我眼光顺着你那口口水,滑下你脖子,移到你胸口,再往下,就是我特地为朋友多买的那套浅蓝色棉被。

看啥呢?你瞪我。

看你呀。我说。

你不起床喝点水?

不了,懒得再穿衣服。你说。

最近睡的怎样?你问我。

这一周来早上六点多总是醒来,天没全亮,窗外一层白雾,玩了会儿手机,又睡过去。

现在几点了,你过一会儿问。

应该下午三点多了。

“转过脸去”,说着你伸手过来一巴掌印我脸上把我脸推向另一边。

我听到你穿衣服的声音。

“可以了,转过来。”

“睡不着,想看会儿书。”你上半身倚着床头,手里捧着的是我这月放枕边的《解忧杂货店》。

“腿长肤白。”我盯着你双腿啧啧啧感叹。

你把被子提起来,盖住双腿。“睡你的。”说完你静静地看起书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闭上眼,失去意识,睡过去了。

等我醒来,睁开眼,看到的是你长长的眼睫毛,还有熟睡的脸。

你的眉毛秀丽,鼻尖高挺,嘴唇柔软血红。呼吸平稳,不知此时做着什么梦。

起身,给自己冲了个澡,擦干头发,看你还没醒,我继续躺下睡。

你翻了个身,背向我,露出白净的后背。

我也翻了个身,跟你背对背,想着我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我的写作课一结束,你是第一个上来找我要签名书的学生。

那时你上初二。

转眼三年过去了,你高二,我三十中年大叔一个了,你一直不肯叫我老师,总是呼我大叔,说我长得就像个文艺复兴时期的古板大叔。

那年我受校长之邀去你们学校上写作课,那是我刚出了第一本长篇小说获奖不久,名声正远播时,对写作自信满满,心想教你们这帮初中生应该绰绰有余。

可是,那天你拿到我的签名书,走下讲台时,突然凑过来在我耳边小声说,“老师,语言并非绝对来自经验,更多来自身体跟本能。”温热的口气软绵绵吹进我耳朵,有点痒。

说完,给了我个小姑娘没有的邪媚一笑,转身洒脱走下讲台。

我怔了一会儿,那次后,我写小说没写一两句,脑子里就会不由自主蹦出那句话,还有那个让每个中年男子都会突然不自信的邪媚一笑。

想着想着,眼皮渐渐沉重,我又睡过去了。

半夜突然醒来。原来是被你弄醒的。你坐在我身上,冰冷的手,抚摸我的耳朵,眼睛,鼻子。

“你想把我压死呀,喘不过气啦。”

你这才爬下来,钻进被子。

“睡不着,想吓吓你。”你很淘气哈哈笑。

“你不怕我欺负你呀。”我说。

“你不会。要会,早欺负了。”

“老师,你是不是不敢啊。”你撑起上半身,托着脸,把我当你的宠物那样看着我。

“不是不叫我老师的吗?”

“我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你还是一副小姑娘身上特有的自信满满的气势凌人的样子。

“而且还不准我叫你学生,要视你为朋友。”

“你才上了一节课,不算,咱俩现在是好朋友。”

“你那天为什么要对我说那句话呢?”我问你。

“老师,刚刚坐你身上,就是一种语言,你有没想到了什么好的句子呀?”

“我猜呀,你肯定会把我刚刚那一段写进你的小说。因为你刚刚心动了。哼。”你嘴角一撇,又是很自信的样子。

“我妈让我找个好人嫁了,她说我生存能力那么差,找个依靠才能好好活下去。”你话锋一转,突然跟我说起这些。

你翻了个身,手肘压着枕头,趴着跟我聊心事。

“我是不是很矫情。可我有时觉得活着真没劲。恋爱啊,上班啊,吃饭啊,都很没劲。”

“知道为什么想找你睡觉吗?”你突然转过脸问我。

“因为我怕我一觉不醒,你可以保护好我的肉体。”

“灵魂走了,肉体随你处置。”你又翻过身,睡下,望着天花板。

“哎呀,烦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啥。”

“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睡觉!”

“那天...我们是怎样去到酒店的呀?”我终于忍不住问你。

“是老师您把我带到酒店的呀,忘啦?”

“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那等你以后想起了咱再聊。”你得意洋洋,侧过身玩手机。

我们背对背,玩起手机。黑屋子,两道微弱的白光,两张发光的脸。

不知不觉又点开了你的头像,想看看你朋友圈有没更新,依旧是除了那句“朋友仅限三天可见”,然后全部空白。

可能是按键声把她吵醒,“睡吧,别玩手机了。”

“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你还在想我姐姐呀。”

“我知道,我姐跟你说过她为什么考不上,那都是为了我这个妹妹,妈妈说,家里的积蓄只够供一个人上大学。姐姐选择牺牲自己。你也知道,姐姐文笔那么好,本来可以读她梦寐以求的中文系。”

“这是不是很老掉牙。哼,我自己都想笑。什么读不起大学,什么姐姐为了成全妹妹,选择辍学。可这就是当下的生活。活生生存在的事实。”

“你跟我姐经常约周末一起来这里睡觉。你们不相爱,但两个孤独的灵魂,彼此需要,彼此慰藉。”

“可是你们无法在一起。你是她的语文老师,她是你的学生。你们的爱情,就是世俗的大逆不道。”

“而且你那点工资根本无法维系你们俩的生活,你一心想当作家,却能力不够,痴心妄想,作品无人问津。只有我姐欣赏你。除此之外,你就是狗屎。”

见我没回应,她继续说,“从我进来,你就一直自言自语,我只好配合你说那些对话。这么些年来,我都听厌了。你在你的叙述里,称我为她,称姐姐为你。这一点就足够出卖了你,那就是你知道所有的一切,但就是不承认。”

“不要再说了”,我有些不耐烦。

“我知道,我姐一直有失眠的习惯,你也不睡,陪她一直聊到天亮。但我姐还是在高二那年服用过多安眠药自杀了。这些不怪你,你已经尽力了。可是,现在却换你失眠睡不着。我已经陪你三年,再这样下去,我不知我还能撑多久。”

“别再说了。”我一怒之下,把床头的那本小说砸向墙壁。

“啊!”你们一声惨叫。

我从床跳起来,抓起你们,打开窗,扔下楼。

终于,屋子里恢复平静。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

“你们姐妹,永远别想从我小说里再出来!”

躺下后,我看着左手边你熟睡的脸,再看看右手边她熟睡的脸,欣然一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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