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兄妹成家,父母离世,你在故乡亲人的眼里,不再是家人,只是亲人。你的到来,是亲戚之间的走动罢了。至于乡愁,那是你一个人的自作多情。
文 / 水清心宁
朋友送儿子去省城读大学,回来的当晚就接到儿子的电话。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在电话里头哭的稀里哗啦的。想家,想爸妈。朋友给我说这事儿时无奈地感慨——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我倒没替他忧虑,反而同情起那个第一次离开家乡和父母的青年人。每一个第一次离开家人走出家门的人,相信都会有过这样的阵痛吧。面对周遭陌生的一切,家里的所有都是相看不厌的熟悉,恰到好处的默契。就算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父亲,时常争闹的兄妹,此刻也只剩下温情的回忆。
这,便是少年时的乡愁吧。那时我们不知愁滋味,只是知道想家。
刚离开那个家,时刻都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家里的人。父母虽然平凡,却能给一个安全的所在;哥姐虽然时有争吵,但永远不会有伤害;即便那个家再贫寒,冬天里总会有火盆,灶膛口也可以取暖。
不仅是你想念家人,家人也无不牵挂着你。父母自不必说,哥姐对你每次的回家也是惊喜的,兴奋的。你总能带回去陌生城市里的一些信息,犹如一缕的春风,充满着希望,让人禁不住幻想。
外出求学的你,也是这个家庭的骄傲。家庭里的每一员,也都沾染了你的荣耀。邻里面前说起你,你已不再是你自己,你属于这个家庭,是这个家庭里的儿子,姐妹,兄长。这个时候的你,不仅仅属于这个家庭,更属于这个家庭里的每一个人。你回到故乡,还没有走,就已经在计算着下次回来的时间。
是什么时候你开始不那么热切地盼望着回家的日子了呢?为了一场重要的考试,为了一项重要的工作任务,更有可能,为了守护心中的那个人……故乡早已经慢慢和你拉开了距离。眼前的生活每日地重复,重复里有了规律,熟悉了生活规律的你,甚至暗自庆幸终于完成了少年的梦想——对故乡的逃离。所以,你不再频繁地回家,对于那片儿时熟悉的村庄,院落,那个屋顶下的一家人,有时候只是打个电话问候一声。怎么说呢?你似乎真的一直很忙。
此时的故乡正离你远去,你也正在越来越深地陷下当下的生活。可这正好给你提供了一次远瞰故乡的机会。闲下来的日子里,你还是会想起那片叫作故乡的热土。你在心里一次次地回望,就像观赏一道风景,离得远了,才会看到更宽广视野里的景物。你不再只是牵挂那顶屋檐,你会想起那个村庄,树木,乡亲,甚至偶尔还会在梦里回到小时候读书的学校,那个离村庄很远的小小的集镇。思乡的情绪变得幽远,平和,那一爿屋宇只是你想念的一部分。
此时的你,也早有了自己的工作,朋友,同事,有了属于自己的一顶屋檐,有了自己的家庭,爱人和孩子。你的故乡真的成了故乡——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你的生活已经完全剥离了她,你再去那里,只是回去,而不再是以前的回家。
那个家,你已经回不去了。那个家,早已成了另一番的模样。有人出嫁,有人成家。那个家正在分崩离析,正在支离破碎,但分开的每一个部分,又都成为一个新的完整的个体,一个新的家庭。从那个屋檐下离开的你,也一样。
父母在你每一次回去时都会苍老一次,村庄里不断地有人离开这个世界。这时的你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关注这些信息。以前似乎没有这么多老人这么快地死去。你内心惊慌,不经意间又发现,父母苍老得虚弱,虚弱得让你触目惊心。
突然那么一天,你接到噩耗,你不顾一切地奔回去。父亲或母亲成为了村头的一抔黄土堆。兄弟姐妹们一起嚎啕,嚎啕过后,各回各家。是的,各自回到各自的家里,没有谁还能重回那个当初大家一起生活长大的老屋,那个曾经魂牵梦萦的共同的家。
从此以后,你回去也只是在节日里,匆匆忙忙。村庄变化的脚步迈得更快,房屋已经没几间是当初的了,树木也砍伐后又植上了好几茬,就连小时候洗澡的小河也找不到踪迹了。村庄里,越来越多的,是陌生的脸,上面挂着对你的好奇,疑问。你似乎从来就没有在这里出现过一般。那些熟识的乡亲,当年的叔叔婶婶,正在迅速地消失,自然法则就像村庄四周的庄稼一样,一茬茬地成熟后就被收割。
这时候的你,已经不大愿意再回到这片你曾经熟悉的叫作故乡的地方。一切已经从熟悉熟识变成了完全的陌生。陌生的景物,陌生的面孔,站在陌生的村头,你恍惚觉得自己是刚离开身后熟悉的故乡踏上了眼前这片陌生的异乡。
你的到来,在当初的一家人现在的兄弟姊妹看来,就是一次亲戚间的走动。就像他们路过你的城市,顺道去你那里作客,看望你一样。你不能也不该企望着一直生活在故乡的他们去理解你的乡愁,就像我的那位朋友,在父母身边长大的他永远无法体会孩子离家的痛楚。
故乡最终会消失掉,完完全全地消失。然而在梦中却是那么的清晰,在异乡的睡梦里,我们不知道有多少次,重回那个家,重踏那片土,在那个村庄里奔跑,在那条小河里撒欢,在那顶屋檐下欢笑或哭泣。每一件往事都清晰如昨,每一个细节都那么逼真翔实。然而,当我们在欢笑中醒来,在哭泣中醒来,突然会悲哀地发现一个,你我的乡愁,这个时候,只能是我们一个人的自作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