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燕儿已找不着,来时庭落草木弃成林

二零一八年二月十二号  星期一    天晴

燕啄新泥

我已然多年见不着燕子了,今朝早早地闻得鸟鸣声清脆。一个人分外好奇地跑出去,讶异地发现有燕子停落于庭内。

本想悄悄靠近,拍得她们弯向后背整理毛羽的模样。不料地她们早早地,倏忽一曲线时高时低地离开了我。

圆圈的脖子依旧短而胖,那夹着两条墨色的燕尾依旧如脐带,离开后切断与我的一切联系。这使我没有及时再细看这群老朋友的模样,便存了零零散散的童声与鸟音,我也忘了这二者之间谁融合了谁。

多年过去了,新泥土做的窝早已变成风尘回忆。她们老去,孩子长大,如同我一般地离开故乡。四海为家,到处打拼,原地还是泥土拼凑的空房屋。

她们来庭院嬉戏,我也便在院落静候长大。如今我已不再能拼得向上的高度,张望得更清楚厉害的视线,却发现她们再也不能像老朋友一般如约而至。或似觉此生已故去,便冠以深怀。

故而她们来,吱几声鸣于两耳,细细唤我似以幼时乳名,我便亲切不得。而此时此刻的我,犹如镜台填非月,照我仅以半扇残缺。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拾得这迁居的句子,当时年幼是着以背诵,半叉着腰天真地对新泥土窝念出。一排排小燕子张大嘴巴,嫩黄的嘴巴像倾斜的米斗,分外透明地可以见着血丝,眯着杏核眼睛本能地端在那嗷嗷待哺。

而如今我已是毫不费力地对望她们肤色,哪怕是一张固有属性的照片,也能一一深情地吟诵。然我只能看到她们停歇的假动作,一晃便又只剩安静的庭落以及茁壮的小森林——她们终究不念及我这位老朋友,留我一个人杵在原地发呆。

我把她们到来的故事记录下来的时候,一时间却苦恼于找不到笔与纸张,方才想起手机也是合理的记录工具。

这么多年过去了,老照片扛着的小屋子已然泛黄,角落里的“新”泥土燕巢破旧不堪,只剩内陷的稻草依稀搁在风中摇曳方见得着。

祖屋早已脱落外层的墙粉,青苔附上去一层便不肯作半步退却。阳光稀疏照不进来,犹如新坟埋着故事埋着故人,摇一摇便破碎地忘了方向忘了年代。

爷爷住的屋子,是曾祖父分家时候所赠与的。我所认得的爷爷不曾有片刻切身认识,他于我两岁时便已故人间,仅存的回忆是他拄着拐杖,与奶奶在炉灶前依偎木椅子而拍的照片。

而老照片尤其泛黄,头像均已模糊得看不清。但大可辨得背部弓着肚子收缩(据父亲说起孩童时,爷爷便做过胃方面的手术,此后身体便一直不好),于是瘦弱与模糊是我唯一对爷爷的印象。

祖屋墙壁上的沙粒和牡蛎之类的贝壳格外地突兀,有外接阳光与雨水的欲望。房屋还有清朝时代的炊具,阁楼的顶端挨着开满耐旱的植物,至于名字具体怎么称呼,我便也无从说起,只记得小时候“瓦花”、“瓦花”一般地叫着。

而关于奶奶的记忆,算是拐杖里在老巷口敲打抛出叮哒声,一直到本科二年级戛然而止。奶奶慈祥和蔼,生前特爱给孙子们讲讲故事,譬如她如何拾得文字摘句,以及祖辈艰辛的生产队生活,一遍又一遍地讲着,生怕我们忘了。

奶奶钟爱玉兰,与曾祖母爱好一致。我家庭院有棵高高的玉兰,她便常让我有机会就带些玉兰给她。

奶奶每次都用干净的纸巾接过玉兰,微微卷了几下,便提了一下角。偶尔她会凑到花前闻一闻,念叨“你曾祖母与我酷爱玉兰花啊……”,一会功夫又别在了耳间,犹如老小孩一般问我好不好看。“好看,奶奶!”,我漏风的牙齿每应一次,她便会乐意半天。

至于那个时候,小学放学回来,跳着左一步右一步,背着书包颠颠簸簸地去找奶奶要糖果吃。

有时候竟调皮得把糖果扔向那屋檐下筑巢的燕子,奶奶见着我这般瞎捣鼓,她蹲下来笑嘻嘻地拍了一下我的小手。“不可以打鸟仔哦,它们也是你的小朋友,它们还会保佑我们平平安安的,知道不?”,奶奶的生气总是那么不明显,但我却从此没再给新泥土窝添过乱了。

后来奶奶去世了,我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里,梦见她如燕子一般的模样回来找寻我。这痛苦的回忆常常伴着噩梦,醒来一身冷汗而又无处可回。只记得老巷口奶奶是拄着拐杖的,走路有时候需要另外一只手微微扶一下墙角,慢慢走过来递给我糖果,并嘱咐我“记得分点给你两个弟弟吃啊……”。

糖果和燕子的颜色相仿,都是黑白一样的搭配。而当我接过来的时候,她们又倏忽地消失了,后来才知道有些东西只在童年里摇荡,却不能放到现在安放。

尔后的年份,也去看了外祖父的老房子,不过由于隔着一个城市,也是过年走母亲娘家才得闲游逛。

外祖父去世后,老房子同样地没有人住了,外婆喜欢担点柴火置于厅前,以及饲养一些鸡鸭走动其中,用于逢年过节舅舅姨娘回去的时候做一顿十足的饭菜(其中的蒜蓉、青菜等种在溪流边,由外婆一个人戴着大草帽闲暇时候看管着)。

大厅的墙有五六米高,中间是一个倒挂着的大大“福”字,“福”字的那一点酷似灵活的眼睛,据说是老才子外祖父的大哥写得,贴于厅室已经好一段时间了。

厅梁角的地方依旧有燕子的泥土窝,依旧可以看出嗷嗷待哺的小鸟,如同看到他们也会长大分家,最后走远的时候再也没有谁回到了旧巢。

于是老巷子深,再也见不到回来的气息。譬如阳光到不了的地方,破旧总是避免不了的。

同样的分别结局,于三年前的五月份,常常夸我的外婆也安静地走了。祖屋都再也没有人去打理,尘土覆盖着一切。“柴门闻犬吠”早已是门关闭,安静地只有夜晚琐碎的虫鸣与低沉的瓦片。

庭院里树的影子被风使劲地摇晃着,终究没法一时停下来,一地都是干巴巴的落叶。我的眼中又见着燕子起飞时,她的剪刀式的燕尾若有若无地割裂一切,弩地一声清脆而去,变得与我再也熟悉不起来。

啊!孩子的大人模样还在模仿,大人的老人模样变得更像。往事燕儿已找不着,来时庭落草木弃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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