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鹤〉病名为爱(全)

患者自述病症为:

心脏被看不见的线束缚着,每一次心脏的跳动都仿佛牵扯着无形束缚着的线,紧勒住心脏,在上面划出一道道伤口,伴随此症状的还有随之而来的发热。越跳动便越痛,越痛却越甘之若饴。

备注:晚期心脏将不再疼痛,但患者会因为连续地发热烧灼至死。

据说,此病名为爱。




鹤丸国永躺在床上,眉头紧蹙,额角冒汗。他嘴微微颤抖,仿佛将要吐出谁的名字。

但是直到他仿佛溺水的人得到空气一般惊醒,直到贴着背脊的睡衣已经干透,他都没有吐出,哪怕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呻吟着起身打开灯,昏白却有些刺眼的光照在他那比灯光还要苍白几分的脸上,也映出纵横交织的浅色伤痕。他拖拉着毛茸茸的拖鞋起身翻箱倒柜,却只看见一盒盒止疼片。

肚子叫了起来。眉头也又皱成了一个疙瘩。

翻箱倒柜半天,这才找到一盒方便面。也不看保质期就撕开,热水灌入其中,暖气升腾,干扁的面渐渐松开彼此,吸足水分。

鹤丸国永面无表情地插起一口面条,将它们塞入嘴里,随口嚼动,几乎囫囵吞枣似的咽下。这样吃了没几口,他突然浑身发抖,刚侧头便吐出一摊污物,随后便是急促的咳嗽。他踉踉跄跄站起,没走几步便摔倒在地,带起一阵乒乒乓乓。

腿磕到了桌子,那痛却不如胸膛左侧三寸处的阵阵抽绞。他蜷缩在地,嘴大大张开,却痛到无法发出声音。

他以头抢地,希望借此缓解疼痛,却毫无效果。一阵烧灼自胸膛漫延,热得他头昏脑胀。

“啊——啊——”

声带颤动,却只能发出喑哑无比的声音,泪腺不知道为什么分泌出透明泪水,低落在地,化作水迹。

“啊啊啊啊—————”

痛苦的嘶喊,仿佛要呼喊谁,又仿佛毫无意义。




“滴——滴——滴——”

病房里,青年苍白得像一个死人。他呆滞的眼珠微微动了动,转向显示屏,上面映出自己的模样——瘦骨嶙峋。

“没关系,我们会尽力救治你的。”随着消毒水味而来的是医生空虚无感情的声音。鹤丸国永转头看向天花板。那里什么都没有。

冰冷的针刺破皮肤进入身体,红色的液体不知道是什么。大概是麻醉剂吧。

意识昏沉,仿佛进入海里。

[为何?这颗心早已空空如也,为什么还是疼痛无比?]

[究竟是失去了什么?]

昏黄的房间,一双含着月纹的眼。无法逃离的心脏疼痛,甘之如饴的痴狂感觉。

“啊,真是吓了我一跳呢。”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鹤丸国永被白色的天花板刺痛了双眼。他挣扎着起身,看向一直在旁边的医生:“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我感觉……好像不对劲。”

“后遗症。”医生这么说着,低头刷刷刷写着什么,“没事出去吧。”

青年起身,低着头走了出去。他知道自己身上伤疤纵横,索性尽量避开人群的视线,谁知道这样还是一不小心撞到了人。

他侧身企图绕过眼前的人,刚刚向左偏便又看见那双木屐,向右偏却又被同一个人挡住。鹤丸不接抬头,又愣怔在原地。

眼前人身穿绀色和服,眉目俊朗,却崩着脸,那双暗含月纹的眼死死盯着他。然后向旁边走了走,开口温和:“抱歉。”

“……不。”鹤丸国永感觉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却被看不见的丝线束缚。勒得慌,疼得紧。他仿佛落荒而逃。

三日月在原地注视着那人离开,这才走进医生的办公室:“我刚刚看见了我喜欢的那个人,您这个治疗的梦太有趣了,他居然仿佛不认识我一样的。”三日月拉开椅子坐下,温润笑着,“我看见他的一瞬间心脏疼痛无比,比在现实里还要痛。”

医生愣了愣:“你喜欢的人……鹤?”

“是的,”男人皱眉笑了:“鹤丸国永……提到他我的心脏都在抽痛。”他捞起袖子,露出洁白的臂膀:“医生,快让我清醒吧。”

红色的液体侵入身体,男人笑意盎然,仿佛要去往天堂。




医生快步进入会议室。将一沓子资料放在院长面前:“院长,您不能再给三日月先生注射致幻剂了,再这样下去他将无法分清楚现实虚幻。”一想起那个男人提前心上人时眼里溢出将成实质的温柔,医生心里就会溢出将成实质的愧疚。

院长挑挑眉头:“这个病本来就有两种治疗方法,一个是让患者忘记诱因,一个就是注射药物。”

“这真的是治疗方法吗?”医生说。他不明白这病为什么只有这种“治疗方法”。他想了想,还是开口:“刚才,三日月先生好像看见了他的诱因……在现实里。”

“他迟早会发现的。他和他的恋人在七年前就分开了。”

院长紧紧皱着眉头:“七年之痒,有什么的。”

医生知道这不过是院长自欺欺人罢了,毕竟这种病越爱越痛。他以前从来不相信爱上一个人会那么痛苦,然而经手的患者都告诉他:是的,就是这么痛苦。

门在身后合上,发出沉重的声音,一下下敲打在他心上。他脚步一顿,下一刻又坚定向前走去。

病房门打开,男人温和的看着手里的书,听到声响他抬头望来,而后轻轻笑:“医生,我什么时候才能脱离这个梦境?我想早点回到现实。”

医生看着他:“这就是现实。”




三日月得了一种病,病名为爱。初步诊断是因为几年前突然失踪的男友“鹤”。作为三条家选择的继承人,他的命很重要。但是这个病毫无治救方法,所以医院不得不用欺骗的方式缓解三日月的病症。

他们告诉他,这里是他的治疗梦境,而他的梦境却又是所谓的“现实”。现实和梦境颠倒,三日月宗近在梦里幸福地和心上人在一起,但因为是虚假的,所以并不会承受心脏过于剧烈的疼痛。

“所以,就是这样。”医生抿嘴,“但是你刚刚和我说了,你好像看见了他,所以我觉得告诉你会比较好。”

男人合上了书,手上力道一松,便急促地咳嗽起来。他手做抓状狠狠扣住胸口。

他身形突然止住,倒下——




“滴——滴——滴——”透视仪旁,三日月的表情凝滞。他皱着眉头望向天花板。

“他在哪里。”他声音发颤。

“你这个情况我不建议去见他。”医生抬了抬眼镜,如此说道,“你知道的,越爱越痛,你见他只会加重你的病情。”

三日月开始频繁的发病。心脏绞痛伴随高烧,还有恨不得死亡所造成的斑驳伤口。

“啊————!!!”尖利是嘶吼回荡在病房,好像在挣脱这片虚无白色的牢笼。

[找到他。]

三日月这么对自己说。[找到他,用他将自己心里的沟壑伤口全部填满,哪怕炸裂。]



鹤丸国永回家后便一病不起。这是为什么呢?他这么想着。明明医生说过,他已经签下了那张纸。

那张纸……?

他突然从床上爬了起来,赤脚踩地,在屋子里作妖似的翻找。跪坐在地,他惊讶的表情在一张皱皱巴巴的白纸面前凝固。他看见了,作为承担治疗风险的保密协议。

右下角“乙方”的右边写着他的名字——鹤丸国永。

有些无力的字迹仿佛签名时笔尖颤抖,软弱无比。

他突然如鱼失去水一般地大口大口呼吸起来,仿佛被人扼住脖颈,难以呼吸。

泪涕俱流,眼腺酸胀带起眼框一片红色。他好像又发病了,浑身颤抖心脏绞痛,头昏脑胀到眼前出现重影。

可是是谁啊。

那个在他心头放火的纵火犯。

他完全集中不了注意力去思索那个曾经说过永远不会忘记的人。

愈合的曾经,复发的如今。鹤丸国永蜷缩在地,吃吃的笑了。笑当初的自己不过做无用功。这些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地过活,不如就在当时彻底死去。

他疯癫地又哭又笑。

他无意识地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却怎么样也清晰不了。

“叩叩叩叩叩”

门声急促。

他勉力支起身子,撞倒了许多东西,喘着粗气扶着门把,用自己的身体重量打卡被不停敲打的门。

“吱呀——”

昏黄的楼道,昏黄的灯光,苍白的男人穿着病服,一手撑着门框,一手微握成拳,停滞在空中。他手上脖颈上缠着纱布,含着月纹的蓝色眼睛紧紧盯着自己。

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跳动,带起撕扯般的疼痛。脸上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

[为何……甘之如饴?]

男人捂住胸口,痛得冷汗淋漓,脸上却露出笑容。好像有些哭笑不得,好像喜极而泣。

“鹤。”

鹤丸国永并不觉得自己认识眼前的人,但是他认识那双反复出现在梦里脑中的眼睛。

手脚先一步动作,扑了个满怀,眼睛更酸胀,流出泪水。一切生理反应都在叫嚣着,仿佛病发般地嘶吼着:是他

鹤丸国永紧紧攀附着三日月,泪水滑落打湿他的背脊。发出呜咽声的声带微微颤抖,拼凑出不再模糊的音节,他说:

“三日月……”

他仿佛崩溃一样的放声大哭,又好像是心脏不再疼痛而得到释放的欢喜。甚至哭到一直哽咽打嗝也还在反反复复念着对方的名字。

心脏的疼痛渐渐平复,身体却滚烫灼热。好像胸口的火肆虐了全身。三日月紧紧抱住像孩子一样的鹤丸,轻轻笑了:“还真是,吓了我一跳呢。”

[还好,这颗斑驳的心在快要毁坏时找到了你。]

以前怎样,以后怎样,都无所谓了。




天气转凉,医生拿着医院的开除信函出了门。他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

从那天三日月跑出医院后,医生再也没有见过他,还有以前从来没有仔细看过的鹤丸国永。

[大概死去也会很开心吧。]医生这么想着。正因为一时发呆,他不慎撞倒了一个行人。

“啊,对不起!”他将那人扶起。那个人看着他挑挑眉头,眼神瞟向他医袍上的牌子,咧开嘴笑了,那颗美人痣随之变幻:“大和守安定?您走路还真的是一点也不安定啊。”

他拍了拍医生的肩,这时他才发现面前的青年涂了红色艳丽的指甲油:“不过嘛,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你了。”

大和守安定在原地愣住,直到对方早已没有踪迹才发现手里抱的资料散落了一地,他蹲身去捡,指尖触碰到纸张时堪堪停住,转了个方向捂住胸膛。

[好痛……]




“好热啊三日月,”鹤丸国永躺在床上,旁边的仪器上显示着他的心率和各项指标。三日月宗近就躺在他隔壁,一样的仪器连接着身体,他侧头看向旁边的鹤丸:“我也热。”

小狐丸从门外进来,看了看仪器上的各项指标,记录后又默默向外走出去。

“兄长,谢谢。”

“啊。”小狐丸摆摆手,“是你们自己找死,我只能让你们安静的死亡,有什么谢的呢?”

门被合上,鹤丸国永突然笑了起来,三日月不解地看向他。只见鹤丸国永乐呵呵地说:“我现在是不是烧鹅啊?”

“……你真的要这么贬低自己吗?”三日月摇摇头。

青年眯眼:“三日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患了什么病。有没有被吓到?”

“毕竟你的记忆不见了……我是说,真是吓到我了。”三日月也跟着笑了,“病名曾为爱啊。”

“病名曾为爱?那病名现在叫什么?”

三日月看着天花板,那里一片白色,像鹤丸国永的头发,这种比喻让他轻轻笑出了声。

“病名为你。”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尾声

小狐丸收拾鹤丸和三日月的遗物时,找到了鹤丸国永好早以前的本子,他轻轻一翻,页数就停留在最后一页,上面写——

我的心脏每疼痛一次,就会嘶喊出一句“我爱你”。我的心脏停止跳动时,大概就是在向你表达“我爱死你了”。我听说此病名为爱。





“病名曾为爱,而现在,乃至以后,病名为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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