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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羽杵在9号病房门口有一阵了。
这是住院部最高的楼层,18楼,特需病区。楼道宽敞、深长,除了刚才有个护士匆匆走过,没再见过一个人。寂静的空气中,能听到自己轻微的呼吸,偶尔有几声“咔哒咔哒”,像是时钟的跑秒,应该是某处挂着电子钟。
她低下头,亮铮铮的大理石地面映入眼帘,白底,涂鸦着黑色和淡黄色的粗线条,每一块砖都规规矩矩对齐了图案,映出模糊的人影。特需病区确实不一样,她想,连地砖的色彩都充满艺术感。默默地数了下,一顺溜有18个病房,从1801到1818,除了她所在的1809,其余都闭着房门,门口各有一盆一人高的绿植,叶片碧绿宽大,油光发亮。过道对面是医生的办公室、休息室,还有一部专供特需病区刷卡使用的电梯,数显指示停在18楼。旁边的护士工作台呈半圆形,像是花岗岩材质,台上有一个矮胖的玻璃花瓶,里面插满了怒放的百合花。
陈羽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显示18:30。她再次四顾了一下空荡荡的走廊,便抬脚向护士站走去。
站里只有一个值班护士,看到陈羽过来便站起身,从柜面探出半个身子,满脸职业性的和颜悦色。没等陈羽开口,她就指了指柜面说,请护工吗?扫这个二维码扫。她的皮肤白里透亮,把普通的五官衬出了甜美,只是那对假睫毛有点破坏气氛,像两把扫帚。陈羽在心里惋惜,敏感地察觉到她嘴角上扬时带出的不屑。
好的,陈羽应了一声,有些尴尬。先前就是这位值班护士对她不请护工照料病人表示出非常的惊讶和不解。那会儿陈羽还觉得可笑,谁说照顾病人必须要护工?是医院新增的消费项目吧。记忆中,家里人生病住院,都是亲人相互照顾的。然而,刚才公公突然上吐下泻,她就立马束手无策了。
陈羽掏出手机扫二维码,心下忐忑,对于这种消费,她未曾了解过,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负担得起费用。
我们这里的病人都要请护工照顾的,护士说,脸上的笑意更深了。陈羽犹豫了一下,抬头问她,这个特需病房的价格是多少呀?自来特需病区后,她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只是还没有机会开口。护士的表情变得令人琢磨不透,她说,你们是多少我就不知道了,张主任只是让我先安排病房,不过挂单价格是1200元一天,他没跟你说吗?陈羽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严重超出了她的预计。呃,这个价格都没有包括护理吗?护士夸张地瞪大了眼睛,扫帚般的假睫直扫娥眉,这是病房的价格呀!她抬高了声音,这是特需病区,你没看到环境不一样吗?房间里应有尽有,而且是一人一个单间。
陈羽有些哭笑不得。的确是单人间,跟星级酒店的豪华单人间几乎一模一样,干湿分区的盥洗间,舒适的真皮长沙发,玻璃条几,温馨的卧床灯,还有色彩谐美的框架挂画等等,唯一不同的就是床。普通病房里的床都是机械式的,而且只能床头或者床尾手摇升降,这里是全自动的医疗床,能辅助起身,翻身,按摩等等,功能一应俱全,全带遥控……即便如此,那却不是让人享受的,谁愿意主动躺在上面去呢。
下午接到ICU那边的通知,说公公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可以转去普通专科病区。当时她欣喜万分,公公虽然八十多岁高龄了,装有心脏起搏器和人工心瓣膜,身体状况向来稳定,今年入夏后气温陡升,前几天老人总觉得累,说呼吸不过来,甚至无法站立。送到医院来就直接被拉进ICU。公公在ICU煎熬了五天,她是揪着心过了五天,丈夫聂浩若出差在外,若真有什么意外发生,她害怕自己处理不下来,这下总算可以放心了。
按照ICU病区医生的指点,她忙不迭地穿梭在1楼、9楼、13楼之间,联系转病区的事情。9楼是肝胆胰腺科住院区,13楼是心内科住院区,ICU说它们哪一科接都行。起初,她认为病人从ICU转回普通病房,只需办理一个简单的手续,就像入院、出院一样。殊不知,在这两个病区来回跑了几次,都被告知没有床位,无法接收。而当她再次回到13楼心内科区时,正好亲耳听到护士长在站里接电话,告诉对方有空床位。内心的焦灼和反复体力消耗,激发了她被睥睨的愤怒,护士长解释之前没有接到医生通知安排床位,但现在真的没有床位了,先为她登记,让她过一会儿再来看看。
她咬咬牙,想起丈夫说的“遇到问题要先处理好自己的情绪,目的达成比方式更重要”,便将愤怒和憋屈生生压了回去,决定越过护士直接找医生。她继续在9楼和13楼之间倒腾,弯着腰腆着脸说话。医院的电梯慢,人又多,等一次电梯都需要6、7分钟左右,大半天的时间就这么耗过去了,床位依旧没有着落——两个病区的医生像约好了似的,不是在另外的楼层开会,就是在手术。
陈羽精疲力竭地再一次回到1楼,探望病人的时间已过,ICU病区的等候大厅里寥寥数人。忽然,病区的不锈钢电动闸门打开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小伙子从里面走出来,看到陈羽,冲她招了招手。陈羽见过他几次,是公公的病诊医生。她随着他走到一旁的角落,医生四下看了看,摘掉头上的白帽子拿在手中,低声说,医院里有没有熟人?赶紧打电话吧,这个时候就是拼熟人的时候了。陈羽懵懵地望着高出她一个多人头的医生,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医生咳了一声,往旁边瞟了一眼,说,ICU这边,你家老爷子确实没有治疗项目了,毕竟年龄大了,各器官都在衰竭,能转去普通科室缓缓再出院是最好的……也可以考虑直接出院,ICU费用太贵,没这必要。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我们昨晚就下了转区通知给心内科和肝胆胰腺科了,你家老爷子之前是这两个科会诊的,具体谁接我们无权要求……你也知道,医院其实也就是一个单位,各部门之间协调方面,有时候家属说话比我们管用……
陈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已经顾不上医生话里的其他意思,她只有一个念头,公公肯定不能直接从ICU出院回家。她的脑袋里像装进了一个小马达,飞快地转动起来,无数张脸一帧一帧秒过,但就是没有当医生的熟人。你抓紧啊,马上要下班了,过了时间今天就转不成了,就算没治疗,ICU一天也差不多三千多块钱啊。医生叮嘱了一句,戴上帽子,转身走进电闸门。
望着再次关闭的电闸门,陈羽心里一阵惶惶然。门里面是个“白色的世界”: 白色的灯光、墙壁、窗框,白色的被褥枕套,穿白色衣服的医生、护士……各种医疗仪器隔开一个一个的床位,断断续续的电子报鸣,悬挂的瓶瓶袋袋、重重叠叠的药水,偶尔听到一声痛苦的呻吟,那是求生的挣扎……那里就像生死炼狱,闯过来了就能“重返人间”。医生说老爷子是个奇迹,进去两天就脱离了生命危险,清醒时他自己都知道是在重症监护室。上午陈羽去探望的时候,老人家正好清醒着,躺在一堆医护设备里,氧气罩遮盖了他大半张脸。看到陈羽时,他努力想坐起来,被医生按住又躺了回去,他没法说话,撑着沉重肥大的眼睑,眼巴巴地看着她……陈羽难过得直流泪,她明白公公的意思,他想离开这里。
兜里的手机在震动,陈羽掏出来看,是公公的手机。电话是张主任医生打来的,陈羽对他不熟,只知道他是给公公做心脏瓣膜手术的医生,但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听说现在已经是“张主任”,每周在心内科坐诊半日,更多的时间是照顾特需病区。
怎么样了?张主任在电话里问。陈羽像盲行千里的人突然看到一丝光亮,“倏”地来了精神,一股脑的将转区困难的事情说了出来,加重语气补充了心内科有空床却不给她的事情,她觉得既然他是领导,应该会有办法。电话那端沉吟了一阵,说去问问情况,然后就挂断了。陈羽的心稍微安稳了些,无力地坐了下来,不敢做任何猜想,默默等待着。
5分钟后,电话再次震动,陈羽慌忙接通了电话,把听筒紧紧贴着耳朵,生怕听漏了一个字。张主任在电话里的声音缓慢而清晰,他说那两个病区确实人满了,而且老爷子现在的情况也不方便归到他们其中任何一科。陈羽听到电话里背景环境的声音随着他走动的脚步声越来越安静,估计是从人多的地方走到了他自己的办公室。要不这样吧,张主任说,来我这区住几天,我这区的条件肯定是最好的,老爷子辛苦了一辈子,不如就趁这个时间让他享受一下?我对老爷子的病情也了解,住几天情况好转就回家去休养。
陈羽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她曾听公公说过,张主任现在都管高级病房,至于有多高级,她没问,也不太敢问。
有礼貌的敲门声后,门被推开了。陈羽正在病床边手忙脚乱地收拾,闻声抬起头。来人是个中年妇女,约莫四、五十岁,矮小的个子,黄褐色的皮肤在一件紫色的斜襟衫衬托下,显得更加黝黯,前额头发灰白,倒是利索地梳向头顶挽了个发髻,露出微突的额头。
是你们要护工吗?我叫周秀丽。她面带笑容,大方地自我介绍。
陈羽注意到她脖子上一条不算细的项链,灯光下金灿灿地闪烁。这条项链让她心里不踏实,这个女人看起来也是弱不禁风的样子。没有男护工了吗?病人……是我父亲。陈羽犹豫地说。没有了,周秀丽说,我们已经下班,我是因为有其他事走得晚了些,刚出医院大门就被部长叫回来的,不然今天就没人了。她的声音中气十足。陈羽想了想,也只能先这样了,便准备介绍下公公的病情。周秀丽却已径直走到病床旁,看了看病人,拉起他戴着血压指套的那只手捧在自己两手中,面对陈羽,斩钉截铁地说,病人的疾患就是我们的疾患,病人的痛苦就是我们的痛苦,我们一起加油!一定可以战胜难关!
这宣誓式的开场白惊得陈羽目瞪口呆,她有些啼笑皆非,好几秒后才缓过来,也不好再说什么,拿出手机准备加周秀丽的微信,电话咨询的时候对方说了,请护工要提前支付费用,三天起定。预缴一周吧,7天的费用,周秀丽边加微信边说,老爷子这状况恐怕没那么快好,可能要“长期抗战”。她可能觉得这是一种幽默的表达,甚至冲陈羽笑了一下。陈羽心里一阵反感,不,就先三天。她输入密码转账给周秀英后,便背过身走到沙发那儿坐下来,不想再跟她说话了。
周秀丽收好手机,转过身关闭了输液器,按铃唤来“假睫毛护士”处理老爷子手背上滞留针的封口,然后麻利地换下满是污秽的衣物、枕套、被单、被套,又去盥洗间拎来温热的湿毛巾为他擦拭身子。她有条不絮地做着这一切,脸上始终带着笑意。陈羽看看时间,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不免为之前以貌取人的肤浅心生羞愧。她站起身,想着该帮忙做点什么,却完全插不上手。
收拾妥当后,周秀丽去护士站叫来“假睫毛护士”重新挂上点滴,并按照护士的吩咐,设定输液泵上每小时100毫升液体的输入量,再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便走到床头柜前,拿起几个遥控器中的一个,对着窗户摁了下键,窗帘立即分开,从中间徐徐折向两头,光线涌入,空气中浮动的尘粒清晰可见。太阳落山了,她说,老爷子,咱们看看外面的天空,看看那些云,多美啊。陈羽看到公公的头微微侧向窗户,自然光线下,浮肿的脸上泛着虚弱的青光,神态却很安详。窗外,余霞漫天,披着霞批的云层重重叠叠,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像幅画儿一样。
公公很快入睡了。陈羽这才感觉到有些饿,从早上到现在,她就喝了一盒牛奶。周秀丽说医院的餐饮区24小时都有吃的,她便问明了方向,走出房间。
她先到一楼大厅的收费窗口预缴了5000元住院费,然后按照周秀丽说的,来到医院正门右侧,乘手扶电梯下到负一楼,这整层楼都是医院的餐饮区。迈出扶梯的最后一阶,旁边半人高的广告牌吸引了陈羽的目光——绿色的人头鱼身海妖,双尾竖着像是举起的双手做出“V”的手势。医院里竟然有‘星巴克”,她感得惊讶,环顾四周,才发现正身处一个不太小的人造花园里。头顶上是整块透明的玻璃天棚,地面铺着真草坪,修建得精巧,厚绒绒的像一块块不同形状的绿色云朵。脚下的小径直通花园中间的大榕树,大榕树伸展着枝桠,缕缕树须纤摆,一番生意盎然的样子,隐约可见榕树后面咖啡馆里的人影,三三两两地坐着。顺着路牌的指示往前走,她离开花园来到了一个宽敞地段,两旁墙体对角线装着灯带,橙黄色的柔光在空气中弥漫。正中间有个仿古的四面落地钟,白色的柜体,玻璃钟罩外一圈银色镶边。陈羽好奇地围着它转了一圈,所有的时间都显示晚上8:03分。她想起前些年跟丈夫去天津游玩,看到过一座造型独特的西式座钟,听说叫“四德钟”,分别代表智慧、公正、坚韧和慈善。她伸出手,轻轻触摸了一下白色的柜体,手感厚实冰凉,像摸着玉一样,心里便愈发感叹自己的孤陋寡闻。
等餐的时候,陈羽拿出手机,想着该给出差的丈夫打个电话。她不确定这个时间段聂浩若是否方便接电话,他曾说在客户或者领导面前接私人电话不太合适。最后,她决定给他发个微信,大致讲讲老爷子转病区的事情,顺便让他转点钱过来。再过两天就要还这个月的房贷了,医院这边肯定还要花钱的。
这一带是城市北移规划建设的新地段,尚在开发修建中。医院从闹市区搬迁过来不足一年,周边除了几个入住率极低的小区,没有更多的服务业建筑。旧公路还在扩建,到处都围着护栏板。仅有的一路公交车,从车站到医院这段距离,陈羽要走20多分钟。她留意过临街的商铺,见过两家面馆和一个火锅店,都离医院不近。周秀丽打电话来,说医生让尝试给老爷子喂点肉末粥,她便想着下班回去做。
接儿子放学比平时晚了一些。快下班的时候领导急着要一个数据,她整理完离开公司时,比正常下班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接孩子放学的高峰已过,学校门口显得空敞。儿子背着个大书包,孤零零地站在保安室旁,正左顾右盼,看到她时,蹦跳着迎了上来。回家路上,儿子没有问她为何来得那么晚,反而关心爷爷的病情,还体贴地说“妈妈要照顾好自己”。陈羽微笑回应,鼻子却发酸,儿子刚满十岁,但已经表现得像个大人了,甚至有些早熟,她时常会忘记他只是念小学三年级的孩子,凡事也会问问他的意见。可能跟丈夫常年出差不在家有关系吧,她摸摸儿子的头,心里叹了一口气,一边走一边跟他商量晚上吃什么。爷爷要吃肉末粥,那我就随便吃个蛋炒饭吧,我要两个鸡蛋哦!儿子很高兴地伸出两个手指比划到她面前。她捏住儿子的手指,笑了,心里头又似乎宽松了许多。
陈羽拎着保温桶快走到9号病房门口时,听到从里面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像是丈夫聂浩若。她狐疑地推开门进去,果然,聂浩若正俯身在病床前跟老爷子说笑,旁边沙发上放着他的行李袋,老爷子仰着头半躺半坐,气色很不错。一旁的周秀丽见陈羽进屋,赶紧过来接下东西。聂浩若也直起腰,转过身来对陈羽笑,媳妇来了?他说。陈羽有些惊喜,问他啥时候回来的,聂浩若说刚到十分钟左右,机场出来就直接打出租到医院了,还没来得及给她打电话。两人说话间,周秀丽已经将肉末粥盛出来一小碗,端到老爷子床头。你俩下去餐厅吃饭吧,我来喂。她朝门口努努嘴,腾出一只手,驾轻就熟地将一方毛巾隔到老爷子下巴上。陈羽迟疑地看向聂浩若,聂浩若倒是自来熟的对周秀丽说,那好,辛苦秀丽大妹子了。这一声“秀丽大妹子”把周秀丽乐得咧嘴笑,脖子上的金项链随着她的笑声一颤一颤的。陈羽看看周秀丽前额上花白的头发,又看看明显小她好几岁的聂浩若,后者正冲她挤眼,便有些尴尬地跟着笑笑,随着聂浩若走了出去。
同样的,聂浩若对负一楼的景观设计和装潢表现出惊讶和赞叹,调皮地问陈羽要不要请他喝杯咖啡。陈羽嗔怪他一眼,拉着他走向炒菜区。她已经连着在医院吃了三天的面条了,外面8元二两的素面,医院里是12元一碗,味道也更清淡些,实在不想吃了。今天丈夫回来了,公公的病情又有了大好转,实在是可以吃点好吃的。
吃饭的时间点,餐饮区人还真多,跟“好吃街”一样热闹,大部分都是来看病或者探望病人的,也有穿着住院病号服的,间能看到穿紫色工作套装和蓝色工作套装的护理人员,拎着塑料袋子或者饭盒,行走匆忙。医院里做啥都稳赚不赔吧,陈羽想着,跟丈夫一起混进人流中,推推攘攘往点餐的地方走。负一楼的空间相对密封些,加上环境距离有限,所有的声音强度被压缩却不能立刻衰减,颇为喧嚣。聂浩若心疼陈羽,让她先去找个位置坐下,自己去排队买餐。
陈羽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来。旁边一桌是两个女人,正边吃边聊天,她们提到了“周秀丽”这个名字,陈羽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竖起耳朵专注地听着:
这个月过了她就真的转蓝了?
那还不是?你跟她租一个房子你还不知道?
她都不跟我说这些的,最近几天没回来住,说是在特病区24小时护理。
那是!人家特病区主任亲自打了招呼让她去的,不就是运气好遇到了那个主任的家属住院护理了几天,就攀上了。
真的呀?她的命咋那么好!转蓝了就可以跟医院签合同了,就包住宿了,算正规军了呀。
我还想不干了呢?连她这样的人都能转蓝,你看她,护理个病人就像伺候亲爹亲妈似的,有那么贱吗?还帮着病人找我的茬子,打小报告说我拿了病人的水果,那老太婆食道癌,吃不了水果,放着烂了不可惜?
就是上次人走了她跟着哭一路那个?我还以为是她亲戚。
啥亲戚,就一个普通病人!还有一回,她护理一个老头,那个老头的病好像有点严重,吃喝拉撒的都在床上,老头家里请了护理就不来人了,怕是想不管了。我有两次进那房做清洁,听到她打电话催家属来缴费啥的,也是哭啼啼的,像自己亲爹没人管了一样。
她倒是很用心啊。
用心?不就是做样子想转蓝吗?成天戴着个假金项链晃来晃去的,转蓝了估计可以买真的了。
……
陈羽没忍住还是扭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女人各穿着深蓝、深紫色的工作套装,紫色的衣服样式就跟周秀丽的一样,斜襟领口褂子;蓝色的看起来正规一点,前排扣,有领子,左襟上方印着一圈医院的名称,她表情忿然,正在将饭盒往塑料袋里塞,然后起身准备离开的样子。等等我,紫衣服刚往嘴里扒拉饭菜,见状忙端起饭盒站起来,跟着她一起往外走去。
陈羽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抬头看见聂浩若正端着托盘笑盈盈地向她走来,不确定该怎样跟聂浩若说这个事情,要不要说呢?说了有什么意义?最后,她决定先好好吃一顿饭,回去再商量老爷子转病区和要不要继续请护工的问题。周秀丽的护理时间已经续了7天,特病区的费用也确实太贵,而且这些都不能走医保。
聂浩若毕竟是常年在外跑的,跟不同类型的人打交道,早就磨得口才了得,一脑子的灵光。医院里上上下下跑了两天,就落实了老爷子转去普通病区的事情。
转病区这天,陈羽同聂浩若一早就赶到医院。上午8点是预定的护理结算时间,聂浩若去办理转区手续,陈羽就在病房里同周秀丽进行简单的交接。
周秀丽将老爷子用到的物品按数量和置放地一一点给陈羽后,递过来一个薄薄的工作笔记本,这是我自己记录的,可能你们会有用,她说。陈羽接过来翻看,上面记录着公公每天服用口服药的时间、剂量以及服用后的反应,很清晰地标注了两次不耐受而停止服用的药物,还有每天的进食情况、大小便量和不舒服的反应特征,甚至有老爷子喜欢听的话题。她暗叹她的细致,也为自己的盲知和粗心羞愧——幸好请了护工,若是之前就自己照顾,怕是注意不到这些的。
临走前,周秀丽拉着老爷子的手告别,不料,老爷子竟不肯松手,还拿眼看着陈羽,那意思是习惯了周秀丽的照顾。陈羽站在一旁有些窘迫,她已经跟聂浩若商量好了,先休五天年假,白天她来医院照看,晚上换聂浩若陪着,如果情况好,就准备办理出院。其实医生已经委婉表达过,老爷子这个的年龄基本也就这样了,等身体情况再稳定一些,就接回去养着。周秀丽倒是很自然,笑着拍拍老爷子的手,大声地安慰他,老爷子,咱们都去13楼心内科,以后我每天都在那里了,随时来看望你哈。她颜面发光,似乎很喜悦。陈大妹子,她抬起头看向陈羽说,我以后就固定在13楼了,有啥忙不过来的招呼一声就是。陈羽微微点点头,内心倒是比较平淡,那天在餐区听到的看来是真的了,“紫装转蓝装”。她对周秀丽没有什么特别好、坏的印象,除了看不惯她脖子上的金项链,这半个多月对公公的照顾倒是很满意的。
心内科这边的病房是普通三人间,房间朝西,比之前的敞亮,公公的床位在最里面,靠窗。窗外公路上正在施工,嘈杂声很大。张主任和心内科的主管医生都来病房了,查看老爷子的情况,作转区病情交接;护士长也带着护士来关怀新进的病人,跟陈羽碰面时微笑了一下,无异常表情,就像之前没有见过一样。重新测量血压、体温,重置输液,重置氧饱和、血压、心跳监控……一切安顿就绪,已经中午12点过。聂浩若留下看护着老爷子,陈羽拎上饭盒走向电梯。
正是电梯运行高峰期,过道上堆满了等电梯的人,左、右六部电梯马不停蹄地变换着楼层的电子显示,有两部已经显出“full”的状态,身边的埋怨声不断,陈羽也跟着急起来。忽然,她感觉衣服被后面扯了一下,转过头,是周秀丽。周秀丽已经换上蓝色的工作服,满脸发光,也看不清是汗还是油,却是精神抖擞的样子,她的风领扣敞开着,露出里面一截金项链。跟我来,她拽了拽陈羽的衣摆,神秘兮兮的,掉头就往人堆外面走。陈羽迟疑了一秒,跟了过去。
她俩穿过同样设在走廊中间的护士站,走进挂有“医生办公室”指示牌的小通道。陈羽恍然明白了,她记得18楼的这个位置是专用电梯间。果然,小通道最里面就是一部电梯,周秀丽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IC卡,熟练地在电梯刷卡区划了一下,原本停留在18楼的电梯开始显示下行的箭头。周秀丽冲着陈羽直乐,护士长借给我的电梯卡,去18楼帮她拿个病人的会诊报告,正好看到你在等电梯。她的笑容里有掩饰不住的小小得意,就像获得了某种会令人羡慕的特权。我先送你去负一楼买饭哈,她说。陈羽有些不好意思,但她嘴笨,不知道该说什么表示谢意,竟怔怔地问了一句,紫装变蓝装了?周秀丽愣了一下,随即笑出了声,特有的大嗓门颇具穿透力,哈哈哈,大妹子也知道这个说法?是啊,转成医院的护工了。那你之前不是医院的护工?你说紫色衣服的时候吗,那不算医院的,不过我们部长好像是医院的,我们不是,接一单护理就有一单的提成,没有工资。那“转蓝”就相当于转正了?陈羽有些惊讶,听这话的意思,紫衣护工甚至连临时工都算不上,现下大学本科毕业生要找个稳定的工作都难,怪不得那天在餐厅里那俩人说得那么激动。
进了电梯,周秀丽再次刷卡,按下负一楼的按键,回头看看陈羽,继续说,我来这里因为我男人,他以前是医院的护工。她说,并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就是穿这种衣服的。陈羽以为接下来她会讲讲关于她男人的事情,但她突然止住了口,手下意识地摸着脖子上的项链,神情有些发呆。电梯间里一阵沉默,只有顶上通风口的风扇“呼呼”的转着。
陈羽呡了呡嘴,觉得此刻应该有所表达,便说,你男人给你买的金项链吗?真好看。她的语气有些生硬。真的吗?周秀丽却立刻显得高兴起来,这是假的,她说,几十块钱,是小芸教我在网上买的第一件东西,哦,不好意思,小芸是我女儿。她有些歉意地解释,好像没有准确表达人物身份,让别人为难了。她告诉陈羽,她的女儿在武汉念大三,言语间充满自豪。小芸懂事得很,周秀丽说,将来工作了说在城里买房子,让我和她爸一起跟着住,我倒不要她买房子,就盼着她能找个好工作,自己过得好就行。陈羽倒真有些意外,没想到她的孩子都念大学了。那她爸爸现在也在这个医院吗?她问。周秀丽将目光从陈羽的脸上移到面前的空气,神情黯淡了下去,她说,她爸瘫了,回农村老家了,婆婆在照顾他……医院说算工伤,所以招我进来做护工,也算是照顾了。这话让陈羽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恰时,电梯停在了负一楼,陈羽走出电梯,周秀丽冲她摆摆手,又恢复爽朗的大嗓门,她说,大妹子你慢些去,我有空就来看看你家老爷子的。说罢,电梯门关上了。
在医院里照顾病人,似乎并没有特别的体力消耗,甚至一整天下来也回想不起具体做了些什么,时间却偷偷地跑得飞快。公公床头的多参数监护仪虽然已经撤去,每天依旧要轮流输上各种药水,从早上8点开始,基本到夜里2点多钟才输完。傍晚护士换班的间歇,偶尔会有等药的空档,陈羽便搀他坐起身,撑着床围下地,能勉强走几步到窗户前站一小会。这个时间点,窗外“轰隆隆”的施工声已经停了下来,围着护栏板的工地里,停摆着两台挖土机,十来个工人三五一群的分散着,坐在裸露的钢筋和脚手架边,大都打着赤膊,戴着安全帽,他们在吃晚饭。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远处举目可视的那颗咸蛋黄,红彤彤地挂在天边,晕染了周围一大片。
5天年假很快就要过去了,陈羽心里又开始慌起来。公司已经打过电话来,表面上是关心职工家属情况,实际暗示工作上需要她回去处理。早上来的时候,看到丈夫脸色憔悴,这么连着熬夜怕是有些吃不消了。难道又请护工?280元一天,她一天的工资都不够啊……陈羽胡思乱想着,余光察觉到病床上的老爷子似乎有动静,转过脸,看到公公正费力地抬起手,去够床头墙上的呼唤铃,她猛然想起刚才就看到输液瓶快到底了,吓了一跳,慌忙起身去看输液管,果然,滴壶里空了,管里的空气已经走到滴壶下端。她赶紧关掉液量调试器,伸手按下墙头的呼唤铃。没事的,不紧张啊,我自己看着的,公公的声音听起来沙哑无力。她知道公公是不想她太累,能忍的都忍着,甚至想尿尿也忍着,实在憋不住了喊她,却因为身体移动不及尿到床上。她没有说话,在心里狠狠自责。
护士进来调换药水,借着这个间歇,陈羽拿起保温瓶走出病房,打算提前温一瓶开水。开水炉设在走道尽头的生活区,7平米左右的房间,除了开水炉,还有一台电冰箱和两个微波炉,门边摆着一个专门用于倾倒剩菜剩饭等食品垃圾的大桶,旁边是公厕和洗衣间,那里长期充斥着一股难闻的腻味。陈羽受不了那种味道,除了上厕所,基本不会过去。离生活区还有两、三个病房的距离时,她已经捂着鼻子了,却听到似乎有争吵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
洗衣间的门口围着一堆人,都面朝门里面,指指点点的,从衣着看有病人,也有家属。陈羽不喜欢看热闹,准备打上开水就走,经过人群的时候,不经意地瞅了一眼,好像看到了周秀丽,她心下疑惑,便走过去探头细看,果然是周秀丽,正与另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怒目横视,愤懑的对峙情绪,张力十足。她提着个拖地帕,站在一大堆晾晒的衣物下面,头顶上不知谁洗的外套没拧干就挂上去了,湿哒哒地淌着水,直接滴在她身上。她的右手微微向前伸出,像是护着身后,仔细看,她身后真还站着一个人,高出她一个头,也是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只是那个人背对着人群,看不到脸。
哎呀,不管啷个说不该打人,算了嘛。旁边有个大妈劝了一句,伸手去拉穿睡衣那个女人,女人手一横,甩开了,鼓着眼指着周秀丽又开始叫嚣,你跟我谈人权?你一个做清洁的懂撒子人权?我打了她啷个样?你来打我撒!说着说着作势要扑上去。旁边几个人见状赶紧拦着,她依旧摆出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在那里又蹦又跳。我同事已经跟你道歉了,你凭什么打人?周秀丽也不示弱,嗓音高亢。人们七嘴八舌地劝解,陈羽听了一会儿,大致明白了,穿睡衣的女人是病人家属,打了周秀丽身后那个护工一个耳光,那个护工看顾的病人大便失禁,她替病人清洗污秽的衣物,正好晾在睡衣女人新洗的外套旁边,睡衣女人非说是故意触她霉头,双方发生了争执,争着争着,女人就跳过去扇了护工一耳光。周秀丽则是因为有人说洗衣房的地上全是水,准备过来拖干净,刚好就碰上了。陈羽抬头看,洗衣房的天花顶上总共就两条不足3米的晾衣杆,并排横着,已经挂满了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衣物,密不透风的像堵“彩色墙”,侧边的窗框上都挂着不少衣架,晾着袜子、内裤这些小物件,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消毒水、洗衣液、肥皂水的味道。
麻烦让一让啊!护士长带着一个白大褂医生过来了,人群自动闪出一条通道。陈羽牵挂着病房里的公公,见有人来处理了,便退了出来,到隔壁灌满开水,一边往回走,一边留神听身后的动静,她依稀听到周秀丽的声音,她在说“我们是医院的护工,不是清洁工,但做清洁也是份内的事情。”
公公已经又睡着了,陈羽便将陪伴椅转了个面,对着病房门坐下来,心不在焉地刷着手机,不时瞄一眼门口。大约过了二十多分钟,她瞅见周秀丽从过道上走过,忙追到门边,轻轻唤了一声,周秀丽转过身来,与她同行的人也转过身来。陈羽愣了一下,她认出这个人是之前在餐厅里议论周秀丽那个“蓝衣服”, 此刻红着眼圈还在啜泣,一侧脸颊微微红肿,显然刚才周秀丽护着的就是她。周秀丽见是陈羽,显得很高兴,陈大妹子呀,你们在这个病房啊?老爷子好吧?嗯,陈羽点点头,问起事情处理的情况。周秀丽愤然地说,是那个女人没道理,洗衣间是公共区域,本来就地方小,都是挨着晾的,未必还要问旁边的衣服姓啥名啥吗?她的情绪依旧有些激动,又说,打得这么重,那女人就是欺负我们做杂务的,她要再出手,我可不怕她!陈羽安慰了几句,便目送她俩离开。看着旁边那个人挽着周秀丽手臂的背影,陈羽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哀怜,那一刻,她仿佛有着明窗净几的洞悉,洞悉到人性的无常变化。
她本来还想问问请护工的事情,原来蓝色制服也可以看护病人,却不知价格又是怎样呢。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决定晚一点还是要打个电话问问她。
聂浩若的出差行程“雷打不动”,这与他几乎与生俱来的“谈判天赋”有关,加上他本来就是学的法律专业,公司领导对他自然是“才尽其用”,重要的业务谈判和债务催收,都会带上他同行。陈羽年假休完恢复上班后,原本跟聂浩若是轮流去医院照顾,现在她又开始每天往返医院两次,中午一下班就赶到公交车站,坐上4站路,到医院后直接去餐厅打上一份盒饭,带到病房里吃。老爷子现在饮食不用忌讳什么了,医生说只要他吃得下,什么都可以吃。但他基本什么都吃不下,只是象征性的吃一两口陈羽带上去的饭菜。
陈羽心里是感激周秀丽的。上次听她介绍,医院的蓝制服除了本职杂务类别工作以外,可以接照看病人的单,但不能24小时专护,一般是200元一天,随叫随到;如果同时帮忙看护多个病人,每个病人是100元。经过之前在特病区的事儿,陈羽心里已经更新了“护工”的概念,像她这样的家庭情况,请护工在医院帮忙照看病人是有必要的。所以,她委婉表达了想继续请周秀丽兼顾照看下公公,不知为何,她担心她会拒绝。然而周秀丽爽快地答应了,还坚持不收钱,她说,大妹子,我看你们一家人都面善,何况老爷子的病情我很熟悉了,再怎么也没有之前在18楼那么辛苦了,你就放心上班去。陈羽推让了几次,也就罢了,她想,也许这就是人们说的“眼缘”吧。
最开始她还是担心的,没有契约就没有责任,她属于务实型人格,甚至把自己的电话也告诉了隔壁的病人家属,万一有个什么突然情况能及时知道。中午她都提前下班赶到医院,但公公的状态让她很放心,精神一天比一天好,甚至会主动告诉她,小周陪他聊了天,小周给他兑了糖开水,小周帮他换了尿垫子,小周……隔壁床的病人是个60来岁的男人,好像是这个医院的常客,也认识周秀丽,他让陈羽放心,他说,周秀丽俩口子都是好人,之前是她男人在心内科做护工,那会儿医院还没搬到这里来,很实诚的人,看得到事儿,常帮着做这做那的,后来就没看到他了……他压低了声音,满脸忌讳的表情,说,听别人讲的,她男人在医院里出了事故,说是电梯坏了,从2楼掉下去,她男人本来是帮着别人推病人进电梯的,结果被手术推车砸断了腿……那个病人呢?陈羽也是一脸的惊恐。那个病人好像没什么事。陈羽似乎明白了,并非之前听说的什么“紫装变蓝装”,对于周秀丽来说,她现在得到的,只是某种补偿的替代而已。
周六这天,陈羽一大早就开始忙碌,给公公蒸鸡蛋羹,给儿子做小甜饼。她的心情很好,聂浩若在电话里说周日就回家,公公昨天的复查指标都很稳定,一切都将慢慢回归正轨。学校已经放了暑假,她昨天带儿子去探望爷爷,久未见面的爷孙俩格外亲热,爷爷的话比平时多了许多,儿子像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不停说话,时不时伸手摸爷爷的脸,给爷爷掖掖被角。鸡蛋羹是儿子给爷爷布置的“作业”,说一定要吃完,要妈妈拿空碗回家给他检查的。
陈羽送鸡蛋羹到病房的时候,迎面碰到周秀丽正从房间里出来,见到陈羽,她一脸的诧异,咦,大妹子今天这么早?她问,突然又恍然大悟般笑起来,哎哟对哦,今天周六,不上班啊。陈羽也跟着她笑了笑,看见她手里端着一碗白粥。这是我给老爷子打的稀饭,周秀丽抬了抬端碗的手,说,平日偶尔也给他打了点,他会喝两口,今天说是等着吃你做的鸡蛋羹。说着,她扭头抬起大嗓门,冲里面喊,老爷子,你的鸡蛋羹来啦。陈羽嘴上没说,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不管怎么说,人家帮忙纯属善心,没有还让人家花钱的道理。她一边往里走,一边思忖如何开口说给钱的事儿,要找个很自然的理由,以免误伤了周秀丽的自尊。
大妹子,小芸要来接我一起回趟老家!周秀丽的声音夹着兴奋,她折转身跟着陈羽又走进了病房。我女儿啊,她放暑假了。她说,并顺手将手中的碗放到窗台上。好事情啊!陈羽见她这么开心,也替她高兴。我有一年没看到小芸了,周秀丽说,她也有几年都没回过老家了,也不知道又长变没?周秀丽望着窗外,言语有些随意,甚至有些害羞,像是说给陈羽听,也像说给她自己。陈羽习惯了她的大嗓门,还是头一次听她这样的轻声细语,便扭头看了她一眼,竟然看到她眼含泪光。哟,还哭了呀?怎么像个小孩子?陈羽愣了下,随即笑起来逗她。周秀丽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了,腼腆地笑笑,抹了下眼睛,端上碗,转身就往病房门口走,大嗓门又响起来,大妹子,那你累着哈,我要去收拾一下啰。声音还在,门口已经没了人影。陈羽尤自笑了笑,心下一阵感触,眼泪来自身体里最柔软的地方,或者也是人类情感抵御外界的一种方式,能让体内紧绷的弹簧获得暂时的松弛,也不知道周秀丽那副弱小的身板,究竟扛着多少生活的重负。
傍晚,给公公安排妥当后,陈羽便离开医院,准备乘车回家照看儿子。离车站还有十来步距离的时候,她看到了站台上的周秀丽,正背对着她站着。周秀丽已经换下了蓝色的工作服,穿了一件深红色的连衣裙,斜跨着背包,头发依旧梳得高高,挽了个发髻在头顶,露出脖子上金光闪闪的项链。旁边挽着她手臂的,是一个比她高的年轻女孩,披肩发,穿着白体恤和牛仔裙,背着一个双肩包,手里还拖着一只灰粉色的大皮箱。两个人在亲热地说笑。正好来了一辆车,女孩拎起皮箱,推着周秀丽上车了。
望着滚滚而去的车轮,陈羽一步一步走到站台。暮色渐起,水泥森林已趋于平静,扑在脸上的风褪了热潮,有些轻微的凉意。她抬起头看向远方,天边有薄薄的几片云层,被余晖的金黄色勾勒出轮廓,它们正缓慢地移动,在橙红、鹅黄、粉紫、深棕中,晕染焕变。
——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