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个阶段，林染的睡眠很奇特。她从未睡过整宿的觉。她的睡眠分成了两截。每晚十点半，她就困得睁不开眼了。但是半夜十二点和一点之间，她又会醒过来。再也睡不着后，只能开灯看书或玩手机。然后到凌晨三四点中，困意再次席卷而来，于是她就熄灯再睡。然后在早上七八点钟醒来，开始新的一天。

这个阶段一直如此。

在另一间卧室，他的丈夫展飞，睡眠也是一样不正常。他最近因工作不顺利，情绪低迷而消沉。又因为身体缘故，不胜酒力，无法借酒来浇愁了。于是，烟抽的就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凶猛。然后，又情不自禁迷上了很垃圾的电视连续剧，既不是韩剧，也不是美剧，而是抗日神剧。

现在，他更习惯于用手机躺在被窝里看。一看就看到后半夜一两点。差不多在他要睡的时候，林染就醒了。反正大家都有自己的卧室，可以做到互不干扰。

只是有一天，林染前半截的觉刚睡醒，还没来得及开灯，展飞突然推门走进来，站在她的床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我感觉，你离我越来越远了。”

林染听了这话，什么也没说。心里想的却是：对，没错，一点不错……

很久以来，他们就不再沟通交流。吃饭的时候，就听收音机里的新闻，或者单田芳的评书。吃完了，该回各自的房间，就回各自的房间。看起来，似乎相安无事到了冷酷的程度。但是，如果吵架，岂不更加让人心碎。在不顺心的生活面前，他们内心的柔弱、绝望和缺乏安全感，在彼此靠近的时候，反而会变得更为强烈和真实。

因为他们体验到的，都是一些对对方的失望和不满，而不是鼓励、安慰或支持。只有在足够相爱、并心地圣洁的两个人之间，分享快乐，才会加倍；分担痛苦，才会减半。

这是他们没有的境界。

因此，对于他们，互相靠近，变成了互相伤害和刺痛，与温暖和关怀更是背道而驰。既然他们之间的关系，变成了两只刺猬，他们就再也不适合离得很近了。他们必须保持距离。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过的日子，却是两种人和两个世界的。

某些时刻，为了释放情绪，不让自己走向精神崩溃，林染总是故意看一些悲剧电影，或读一篇感人至深的故事，来让自己跟着所看到的内容，合情合理地痛哭一场。那些眼泪被释放出来之后，总是不可抑制地变得无比忠诚。它们忠诚于它的主人。林染同情的是她自己的处境，是她自己的人生孤独与悲凉。她的眼泪，更多是为自己而流。

展飞，则是另一副样子。

展飞这个人，烟一直抽的那么厉害，这说明什么问题？林染一直在想。看来当初就是不够爱，否则这抽烟的毛病，是可以为了爱而戒掉的。有一次，都戒了三个月了，眼看就成功了，结果呢，还是因为一件小事，就再次投降了。

这或者也有意志力的问题。每当展飞在面对惊喜、愤怒或痛苦的时刻，烟都是他的第一依赖。烟是他的分享者和安慰者，是他的支柱和爱。在那一时刻，他会迫不及待地点燃一只香烟，表现得迫切、慌乱和不可控制，就像一个饿得疯狂了的婴儿，在不顾一切寻找母亲的奶嘴一般。

烟草，一旦成为某些男人的精神寄托，必将伴随他们到死。

这意味着精神上的某种缺陷，是他的内在很无力又很无助的证明。也许，还暗示着某种程度上的智力不足。或者还有因自身之匮乏而无法到达别人内心世界，并与之产生共情的能力。总之，这绝不是一个强有力的人应该有的风范。

对这一点，林染恨透了。她才不会跟他呆在一个房间里，分享烟熏火燎呢。何况，还要透过那充满尼古丁的毒雾，欣赏他那时常阴沉似水的表情。

展飞依然是个男性，但却越来越像女人那么情绪化。所不同的是，他的情绪表达，绝没有女人那么善良和值得同情。

他一点也不英俊，眉毛稀疏，没有一丝阳刚之气。眼神又冰冷，脸上的肌肉却带着一种为我独尊的倔强。尤其他愤怒的时候，表情简直可以杀人！林染很恐怖。他那目光，让人看了不寒而栗，就像魔鬼的化身。

要说他有多坏，他才不坏呢！他没害过其他任何人。可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怪。他不坏又如何？反正他也没有为她做过什么好事。有些人，永远把最坏的一面，变本加厉地留给自己最亲密的人，直到他们死去，或者后悔却再也来不及。

那一次，展飞在林染的卧室床前，站了很久很久。他那黑暗中的影子，很像一个可怕的幽灵。林染无动于衷，一言不发。展飞终于在沉默中离开了。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灯睡了。这下轮到林染来做夜猫子了。她从床上坐起来，开灯，继续看小说。一直到了凌晨四点半，才又重新睡去。

白天，也让人浮想联翩。

林染，受不了这种压抑。对于生活，对于彼此，对于工作，对于明天，大概展飞比林染还要悲观。林染不喜欢悲观的男人，因为她在他身上，得不到光明和营养，看不到希望和活力。

对于未来的预期，他与她，或者说人与人，都不过是越来越远，直至分开。这简直是一条符合宇宙规律的真理。不管这分开，是主动还是被动，是生离还是死别。

众所周知，关于宇宙大爆炸的理论，已经获得了广泛的认可。天文学家发现，宇宙间所有星体，都在越离越远，都在分开，都在奔向各自的远方……

那么人类做为宇宙的一员，或者也不得不如此。他们的情感宇宙，也有这样的大爆炸，让他们产生了“红移”现象。

只是相对来说，起床更早些的林染，每天都要先去展飞的房间里看一看，主要是看他是否呼吸正常，是否还活着。

有一天，她看见展飞蒙着被子，那被子却纹丝不动。立时，她的心紧张到了嗓子眼。狂跳的脉搏，让她两腿颤抖着奔到他床前，猛然把被子掀开，正要搬过他的肩膀，试探一下他的呼吸。忽然展飞睁开眼，被打扰了睡眠的他，愤怒地向林染吼道：

“你要干什么？！”

她大大松了一口气，转身走出他的卧室。

“我只是想看看，你是死了，还是活着！”

脑子里无数次地幻想过，一旦对方死了，自己就化悲痛为力量，一个人坚强地活下去。但是，最后残留的情分和恐惧，让他们还是希望对方最好先别死。虽然每个人心中，都埋藏着一丝阴暗的冲动，以及略显变态的好奇……

但是千万别死，至少目前。在数千里地之外求学的孩子，还等着他们共同来赚学费呢。

不知道宇宙大爆炸，是否真的可以，让人们之间的距离，也变得越来越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