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 洋 梦 影

    一带萦纡的清流,一抹起伏的山影,屏障出杉洋这么一个恬静安适的古镇。

    镇里静卧的老屋古宅是不动声色的,镇南由东向西奔流的龙舞溪却空濛灵动。溪流潺潺湲湲,细细密密的波纹有些热切和率性,又有些心不在焉,每一朵浪花都仿佛阅尽沧桑又超然物外。

    离开龙舞溪,那溪声还会在身前身后若有若无喧响着,渐至宏大、沉着,让人思绪飘飞。“秀水一条银带绕,奇峰四面玉屏环。人在洞中天。”杉洋山环水绕,景色秀丽,确实宜人耕读;但徜徉其间,心里总有一份绵长的感叹:杉洋是古田通往宁德及沿海的东大门,历史上是全县唯一筑有城墙的村落。可近年来,其大东政治、文化、经济的中心位置却无奈地让给了相邻的鹤塘……什么时候,这片儒气盛炽、民风淳厚的土地能再显生命勃发之景象,让销魂的丰彩,重新亮丽在未来宏阔的岁月?

    生活是一条长绳,往事就是一个个的结,有着太多太多的积储,让人痴痴回想。不知提起清雍正十二年(1734),今天的杉洋人的眉宇是如何明晦卷舒。传说这一年屏山南的双溪与杉洋作为遴选县治的候选乡镇,采用的方法是称当地的土壤以土重者设县。双溪人一心想成为县城,在土中掺了铁砂;杉洋人不愿县治干扰他们的生活,在土中掺了木炭,结果屏南设县至今。

    或许历史总是在人生有限的时间里,给我们展露它偶然性的背影,而百年不过是一串漩涡,但烙印在人们记忆中的这一瞬间却凸显其被如鞭风雨雕刻出的粗犷脸膛。不管人们重提这则传说有着什么样的感受,我却以为,在土中掺了木炭,是乡人在农耕文化投影下的乡村心理的放大:大概当时的乡人认为杉洋“有城廓之可守,墟市之可利,田土之可耕,赋税之可纳,婚姻仕进之可荣”吧(王夫之语)。而不愿县治干扰他们的生活,正表露乡人始终叩拜着农耕社会一个简朴的理想,吊祭唐宋两代日益遥远的辉煌,让杉洋失去了千年难遇的发展机遇。不谙时务的变化的守旧心态极端的排他性,使得这里难开新的风气,难拓新的境界。

    时至今日,亘古未变的农耕生活已经翻向它的最后几页,“林泉务耕种”的古典情怀在农耕后人的躁动不安中日渐淡远,农耕文化的城墙正在一片片地被剥蚀,使得这种感叹极易蔓延。每当日暮时分,有些年纪的乡人劳作之余,就会在房前屋后,或者某个旮旯的石阶上默默蹲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几点星火明暗,伴随几声深深的叹息。一切都那么静,静得令人不安,一切都那么平淡,平淡得令人沉重。

    四季每一个轮回总呈现出许多新的变化,即使是朴素的田野也可以幻化万千植物的动人色泽。失去的机遇可以寻回,甚至可以创造,但封闭、粘滞、惰性、消极的文化心态一日不变,杉洋的天空就不可能如往日那样的澄澈明亮啊!我忽然想起古镇冬日里晒太阳的老人:在金黄的阳光中,他们坐在狭窄的屋檐下,半眯着眼睛,似乎是在打瞌睡。身后,屋檐下深深的阴影,门棂上精美的木雕格窗,衬托着他们虽已苍老,却依然让人想见他们年轻时或英俊帅气或绰约风姿的面容。阳光斜斜地照过来,让人似乎听到了长长的歌吟,隐隐约约的,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在满脸皱纹的老人身边萦萦绕绕,如一些游丝,一些梦幻,恍惚中很容易让人无端浮现他们轻易不示人的装璜庄重的族谱,那里面渗透了岁月的风霜,辉耀着家族往日的繁荣:所谓的官宦继世、诗书传家。这当然是代代相传的内在延续的强大支柱,也是乡人保持安闲慵懒的理由。可在我的眼中,古镇老人的“造像”,实在是一种象征,那熟视无睹、平静如水的面孔上,不与今天杉洋人的心态相似吗?凝望久之,你自会吮咂出它沧桑的滋味,封闭、粘滞、惰性,正成为杉洋发展的暗疾和隐患。今天,因昔日安贫乐道日子的失去而带来的不平衡感,因市场经济喧嚣而带来的躁动感,正牵系在乡人亲友出外打工的身影和眼眸里,牵系在邻镇不断高矗的楼房上……现实与梦幻的通道随时开启着,只要乡人愿意,就能自由地穿行其间,问题是许多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有这样一条通道;即或知道,也会转眼间就被固有的“理念”轻易随便地将那条通道堵死。能够发现那条通往梦幻的通道,然后自由自在地出入,实在需要一点灵性,一点智慧。这点灵性,这点智慧,绝不是岁月的尘雾所能遮掩,它负载的是一种标高百代、光映山河的文化气度,一种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的雍容大度,一种春风拂人、夏雨怡人的温煦润泽,一种喷薄着现代科学意识而又凝聚了无穷历史感悟的时代歌吟。

    没有任何时候,杉洋像现在这样需要一批纵横捭阖、摇旗呐喊的思想者,与一批勇于探索敢于创新的改革者,联手引一场狂飙,搅动历史的长河,现实的洪波……

    杉洋在文明史上一直很灿烂。即使是时光凋谢,杉洋照样一如往常地宁静安详,永远眯着眼等待抚摸。

    杉洋第一次推出自己是在唐朝。余氏开基祖余焕和他的家族叫响“蓝田”、“三阳”这些名字。余、李、彭等家族都曾“喜其山川秀丽,去城邑远,可以晦迹,遂卜居焉”。

    杉洋是美景的、灵秀的、诗文的。中原这些士族迁移到这里,人生便另作安排。天之宝光地之灵气,凤林栖霞、狮岩积雪、象峰夕照、马首嘶风、古洞留云、天池引月、云梯接汉、一线洞天,蓝田八景引发的当然是空灵虚静、平和精致的古典情怀,漫山的翠竹和树木历经柔雨软风的呵护,拨响心中那根柔软的弦,颤出一腔的九曲婉约。“薄暮山尤紫,寒潭水更深”,“樵子今时路,仙人昔日过。丁丁引幽兴,山谷应清歌”。从这些诗来看,乡人的祖先是忘情流连在这清丽山水之间,沉醉在杉洋饱蕴江南风韵的景致之中的。留传至今的清辞丽句想必也是他们游山访贤、月下清风、品茗对句、一派逍遥之后留下的佳作了。杉洋临天阁曾书有这样一副对联:“高阁邻天,咏、读、棋、觞、弦且管;在在乐天真,不着邱园廊庙。奇观拔俗,山、川、鱼、鸟、竹而松;端端消俗虑,何分烟火蓬莱。”华夏中土文明和杉洋自然的灵气熏陶,文化心态就既有北方的朴拙凝重和南方的飘逸灵动。在他们的诗文里,山岚与天籁随四季更迭的丰富色彩,将杉洋滋养得精血饱满。这当然是乡人引以为豪的一段辉煌史实,但如果将杉洋的文明史置于中原士族大规模入闽的历史中去观照,我们就会发现,杉洋的文化启蒙较福建各地已迟数百年。西晋末年八姓入闽及唐代陈元光开发漳州,都较杉洋的开发为早;且当时其他各地,名士南下,闽人北游,还有海外文化的交融,往往因地利而领风气之先;但杉洋却迟至明代,仍然道路“巇隘蓁芜”,难以行走。明代徐勃《古田道中》诗云:“路到高时愁绝蹬,山当开处见孤城,单车独向云边出,雾尽舆夫一日程。”这极大地影响了杉洋的文化交融,因而杉洋的文明较于闽地文化交融的浩瀚来说,只不过一脉细流,大泽涓滴。

    时隔久远,沧桑阅尽。一千多年过去了,今天杉洋的大街尽管渗着现代的气息,许多精美的产品摆在人们的面前,五彩缤纷的纺织品,镏金和镀银的工艺品……然而几百米外的旧城墙仍然沉浸在历史的寂静中,让人恍惚回到遥远的昔日,回到野草环绕的时间深处:那里小巷深深,寥无行人,两边都是高高卵石垒成的高墙,拐一个弯,小巷向更深更远的地方游去,一堵砂石短墙绿苔斑驳,有绿树从小巷边的院子斜伸出来,幽暗而神秘。这些景致,很容易使人找到一个怀旧的起点,从一块青石板,一格花窗,甚至一声檐角风铃清脆的鸣响出发,那些曾名盛一时的繁华社会重现在眼前,不知不觉就缠绵了人们的脚步,让你不忍离开,进而“软化”你,渐渐地生出安怡和舒缓。走进杉洋,处处可以感受一种文化积淀,那些保存完好的贡生捷报,显示及第级别和尊荣的旗杆夹板,精雕细缕的窗棂,门扉、斗拱、庑  廊、天井以及各色旧式家具等等,透过千年历史,那种如泣如诉的婉丽的沧桑,还是直抵人心深处。只是当年乡人的祖先毕竟诗性勃发、璎珞飘卷,自有一种高蹈的情怀。杉洋余氏后裔、绍熙元年(1190)状元的余复,在开科名列榜首之时曾赋诗感怀:“银瓶笔砚照袍新,笔下千军自有神。第一唱名知是我,从来头上不容人”,让人倍加感叹的是,今天的乡人欠缺的就是这样一种张扬的性格,却更多些余复当年赴省试,其父勉励余复之诗句“汝今捧剑趋丹阙,我且安贫守旧庐”的文弱心态,躲进自然的小天地自娱自耕,灵魂中的消极与惰性的意识让他们目光暗淡,在萎缩了曾经旺盛的精力和创造力的同时,也萎缩了脚下的土地。

    蓝田凤林祠、联珠祠正厅前一丈见方的石阶上,铺满石条石块,盖住台阶。族人出了状元,才能打开“状元石”,据说有人提出有族人成为博士,就可以开状元石,有些老人不同意,认为破坏了传统,说状元是全国之最,博士可以有很多。1901年慈禧太后就曾发布谕令,说是科举“流弊日深,士子但视为弋取科名之具,剿袭庸滥,于经史大意无所发明,宜讲求实学,挽回旧习”。百年之前昏聩的慈禧太后都以“讲求实学”而废止科考,那么今天乡人状元石的开不开的争论,实在耐人寻味,如何让杉洋的文化资源由狭窄变为丰富,由凝聚变为灵动,难道不值得乡人通过梳理和廓清并发扬光大吗?

    几缕明艳的阳光,穿透层层的屋宇,将一些恍惚得如同隔世的记忆和思绪,缓缓地却是清晰地铺展到眼前的时候,人们是该在咀嚼祖先荣耀的同时,把祖先追寻精神的“过程”,变成了一段有益的颇堪回味的时光,让思绪重新燃起火焰,实现一种更高层次的精神的穿越。那不仅仅是人对地理空间------距离与高度------的位移,更是一种精神的文化的力量,一条实现精神空间拓展的道路啊!

    杉洋曾经是我梦中的故乡,它就像一块理想主义的明矾,温文尔雅,于无声处沉淀我赤足远徙中无可避免沾染上的精神杂质。它时常纤毫毕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悠久的呼吸曾经让我倍感温馨。

    这些都源于杉洋是先贤过化之乡。

    尽管朱熹理学过化的时代已经过去,但烧毁了的朱红色墙体的蓝田书院却依然留存在乡人的记忆里。

    村东的蓝田书院废墟上,已被枯萎的蒿草覆盖,那厚重的砖瓦,完全风化了的岁月,凝结了沧桑之色。废墟之外,青绿色的稻禾摇曳在精耕细作的农田里。也许周围还有许多柰树和桃树,将它们的雪似的白花与霞似的红花开放在和煦的阳光之中,似有似无的雾企图掩盖它们,却给它们增加了一种朦胧的意象。不远处,还有一些乡人劳作着,从逆光的角度看去,他们像一个个虚幻的黑影,在天穹下变换着姿态,光线从他们的背后发源,就像他们携带着历史的光源。

    废墟的周围,满山的林木在阳光下均匀地呼吸着,柔美而又宁静。

    “理学渊源迥出尘,蓝田过化泽犹新”。朱熹,这位千载之上的杉洋人的“导师”,曾经以杉洋的山水为底色,为这个古香古色的古镇营造出的深沉的意境,不知激活了这里多少代人飞动的神采。至今,人们说起朱子,总要说起书院附近的观星台,说起朱子手植的雀舌罗汉松……“立身释道平生志,静坐凝神儒学研,自勉修园星可摘,清风明月不须钱。”在杉洋,理学关涉着农耕文化的兴衰,还有乡人的家,乡人的家族,这个家族成员的光荣或坎坷、伟大或卑劣、兴旺或式微,那些久远的惊心动魄的家族历史,那些有声有色、催人泪下的家族传说……理学思想成了乡人一种不可愈越的思想高度,以道义相砥砺,以风骨相正气,曾经卓然独立的精神,使杉洋成了远近闻名的文风昌盛之地。

    朱熹在杉洋停留的时间很短,但他却将理学思想撒播在这片热土上,也因此让乡人包容了一个又一个紫气飞扬的梦想,接纳了一个又一个横亘岁月的创造。然而风雨千年,风采逶迤,透过历史的天空,我们不能不看到,宋代理学在朱熹传播之下,其影响之深广,绝非一个山旮旯里的蓝田书院所能想象,理学洪波涌处,宋代福建书院纷起,其数量之多,质量之高,影响之大,是全国罕见的。南安“百里之间,弦诵相闻”;汀州“风声气习,颇类中州”;而与古田相邻的延平“五步一塾,十步一庠,朝诵暮弦,洋洋盈盈”;甚至连偏僻的泰宁也“比屋连墙,弦诵之声相闻,有不读诗书者,舆台笑之”。从文化底蕴看,杉洋并不比这些地方深厚;更何况理学成为闽学,早于北宋时期,就已滥觞,朱熹集诸儒之大成之后,明清推崇朱熹学说,理学更为盛行,鳌峰书院等著名书院,还培养了大批理学人才,朱熹理学因此得到不断补充、发挥、创新。但在杉洋,朱熹在蓝田书院讲学前后,古田尚且还有林择之、林用之、余偶、余范等门生传授朱子理学,但明清之后,其影响就逐渐衰落,当年“多才蔚起开冠冕”之象已成余韵。或许追求之路太迢遥,太扑朔,难以穷尽,也难达圆满,尽管远方永远有一支神秘而又撩人的东西,在精神的时空中回荡,作无形的接引,但缺乏交流的自然生态环境,促成了相对封闭的经济文化结构和保守的文化心理,这就使得这里在社会心理和文化想象力方面失去了追求深度变革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其文化选择观念,也就趋于凝固了。朱熹说过:“心虽是一物,却虚,故能包含万理。”他阐述心之虚正是防止心之蔽塞,因为“虚故生灵,灵生觉”(刘宋周《语录》),可以防止精神执于一端,而变得保守、偏执、狭隘,而更多些奋进、刚健和创造的精神。可惜的是历经千年,在杉洋,朱子当年过化的理念没有转化为与时俱进的思辨性的追求,却更多地转化为一种墨守成规的琐屑的世俗经验。在杉洋呆一段时间,我们会发现这里既折射令人神往的昔日辉光,又无可挽回地为今天的人们留下黯淡之后的苍凉。朱熹传播的理学给乡人风俗、礼仪、人际、伦理、艺术等方面以深刻影响,却很难在伸张新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上薪传火播,静态、内敛的文化在今天新的经济、文化格局中日显窘迫与尴尬,倍感“变革”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两难哀痛。文明嬗变带来的巨大阵痛,使得一些乡人开始认识到,杉洋应该补充新的文明因子,谋求文明范式的变革。

    岁月雨骤风狂,书院遗址的老墙已风化斑驳,轻轻一触便酥落如雨。墙脚洒落下一层淡黄色的土粉昭示着岁月的风尘。斜阳远射,烟渚月色,寒林暮鸦,这些景致会从不同角度启动我们的性灵和情思,那么,当我们瞩目杉洋那些有生命的人文遗迹透露的曾经有过的辉煌时,就应该执意兴衰的探寻:什么是蒙昧,文明应该怎样在进退吐纳之中与时俱进,让遥远的氤氲化作现代绚丽的曙光。

    “问渠哪得清如水,为有源头活水来”。所幸的是,在杉洋文化的地平线上,那带着蔚蓝色的海风已经化为充沛的雨水,已经多少开始滋润这片干旱的土地。

     一切都是瞬息,龙舞溪不息地奔流着,它只是自然而然地呈现着它的状态,曲折的路径流水激溅,浅草明灭,白水流过幽深的峡谷,遇石而绕,触茅而温,柔韧地走过河床,它和它的水声,穿越海升陆沉的思虑,也穿越人间斑斓的历史,只是奔流而去,后面是清清浊浊的亘古记忆,前面是永不止息的时间与希望。

    溪流潺潺,它的远方,那蔚蓝色的清朗的梦影正逐渐清晰……

                                                                                                                                                             2003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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