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妈急吼吼地盼着生儿子的时候,怀上了我。揣了几个月,大概有了大姐二姐的孕育过程,她直觉我又是个讨嫌的丫头,两次想要把我消灭在萌芽状态。那时候医疗条件不好,用她的话说就是:喝了两大碗稀屎汤子一样的草药,结果她疼得死去活来,我却死乞白赖不出来。
后来就在她准备既来之则安之的时候,我毫无预兆地早产在马上就过年的寒冬腊月。爸爸在遥远的异乡工作,滴水成冰的华北平原上,爷爷每次挑水都高高挑起门帘,我妈说爷爷是想让呼呼的北风带走我,可我还是“死皮赖脸”地活了下来。
母亲生我的时候,大姐已经十二岁,能干很多活了。母亲没奶估计更没耐心照顾我,于是她把这个皱巴巴的婴儿交给了大姐。大姐说她用很稀的面汤灌溉我,带着我去上学,大概因为饿得没劲哭,我总是无声无息地在她的课桌上睡觉,而别的同学带来的婴儿总是在课堂上大声嚎哭,这让她庆幸之余又提心吊胆,总疑心我不知啥时断了气,她不时扒开襁褓看看,看到我几乎透明的小身体还在微微起伏,才放一点心,然后隔一会儿,她又开始担心了。
后来跟着母亲从老家来到爸爸的工作地,过了两年正常的儿童生活,紧接着全家翘首以待的弟弟出生了,我再一次坠入更深更黑的深渊。
在这样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猫不待见狗也嫌的环境里成长,一个小孩子长成一副丑样,几乎是一定的,所以从小被母亲叫丑八怪的机会比叫名字的机会还要多,我也顺理成章地承认了这一既定的事实,觉得自己真是一只丑八怪。
80年代中期,大学毕业于60年代的爸爸在单位如一颗新星迅速升起,我家的日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蒸日上,爸爸喜欢晚饭时小酌一杯,桌子上日常在盘中蹲坐一只烧鸡,母亲常指着油光晶亮的烧鸡嘲笑我:“你刚生下来,还没这只烧鸡大,颜色也不如它好看,今天长成人样,也算不错了。”
一个一无可取无足轻重的孩子,发现唯在读书一项上,能让自己出点彩的时候,就象一只遇到危险把头藏进沙里的驼鸟,掩耳盗铃也罢,掩目捕雀也罢,总之我就不管不顾一头扎了进去。
尤其少女时代,在四面楚歌的境遇里,唯有书籍,是一座扁扁的暖暖的亲亲的小房子,庇护着我幼弱的灵魂;是一只驶向花开彼岸的小舟,带着我远离喧嚣,就算母亲在旁边喋喋不休,我可以沉浸在文字的海洋里充耳不闻。
上了大学,开学伊始,也不知怎么就被别系的学霸学长挖掘出来,他们参加学校的辩论赛,缺一个给力的女辩手,力邀我参加,我坚决推辞,实在退无可退,才答应下来,谁知竟然可喜地赢了,几位学长为我隆重庆祝。陡然发现离开母亲离开家,就算我是一只变不成白天鹅的丑小鸭,也能变成一只伶俐的小燕子,生着轻捷硬朗的翅膀,可以自由飞翔。
第一个学期结束,我带着一个学期省下来的粮食,那时候学校发饭票,我总是剩很多吃不完,除了救济要好的同学,还换了沉甸甸的15斤挂面,同乡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同学主动帮我背到车站,又送回了家。
这下捅了马蜂窝,我妈一看见这个帅气的男同学,就认定人家在追求我,人家告别,门还没关严实,我妈就开始声势浩大地教育我讨伐我,说我一个丑八怪,人家凭什么会看上我,趁早死了这条心……彼时我傻兮兮的根本没有觉知,觉得人家出于好意来帮我,无论对于我还是他,母亲的话都是亵渎。我恨她,但她的话如一只乌鸦,在我心里留下了不洁不祥的种子。
学期开始,他又跑来约我一起回校,我简直怪他几乎坐实了母亲的猜疑和高明。我的母亲再三叮嘱我不可被他迷惑,我就这样犹疑别扭地跟他同路回校,但心里却存了一层芥蒂。在母亲日复一日的贬低打击里,我自愧于自己的丑;在他日渐一日的热情里,我依然无法确信他的真诚。后来他终于知难而退。他气愤地跟我们共同要好的同学说,我不即不离不冷不热的态度,让他费解无措。
我伤心地想:我比他更无措啊!一段尚未开始就夭折于两个少年的无所措手的爱恋,其实是败坏在一只丑八怪的自卑里。
后来但凡模样周正、才干出色的男孩子追我,母亲都认为我这个丑八怪配不上人家,他们追我纯属不怀好意。在未经世事的年纪,成天被这样严厉警告、恐吓、控制,我从书本里获得的一点自信和智慧,根本不足以应对,遂如一只无助的小兽,在少女时代里独自左冲右突,不得其所。
多年以后,再见那个高大帅气的男同学,我们都已为人父母,也已释然,他带着点不解的神气说:“你说你也不漂亮,但我就是喜欢你的taste。”
转瞬间,那些这种场合适用的诗句,诸如深情款款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义正辞严的”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都来在心间,我一边心里暗骂自己戏精,一边想着全都不合适,要说”恨不相逢未嫁时“吧,那纯属胡说,我17岁就遇见他了,况且人家又没有明珠遗我,要说”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吧,也未免显得自作多情,最后我以一句顾左右而言他的调侃结束了谈话,我说:“你喜欢我也没用,我喜欢学习。”最近发现有一张搞笑图片印的正是这句话,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艺术来源于生活,多年前我就能说出这样幽默的金句,看来我还是蛮有搞笑天赋,不觉又自信了一点点。
第一次被人叫美女,是在流行叫美女不久之后,弟弟的一个同学,跟我搬到同一幢楼上班,跑到办公室来找我聊天,叫我美女,以前他都跟弟弟叫我“姐姐”,他这样的称呼,让我极不适应,我审视了半晌,看他是否有嘲讽的意味,确信没有之后,还是红着脸气急败坏地说:“我是你姐,叫什么美女?”
那时年方三十,在职场上春风正得意,也算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而且行业正处黄金时期,全城专卖店的老板娘几乎都认得我,那天我穿着刚买的雪白裙装,剪裁得体,做工精致,裙摆上一朵同色的刺绣牡丹雍容娴雅,现在想来,大概也是美的。
他被我这莫名其妙的态度吓了一跳,但他很机灵地化解了尴尬,他说:“姐姐,我错了,我错了!不过姐姐本来很美嘛!”虽然不再生气,但对于他最后这句话,我带着一种置疑的不屑和自知之明的自得。
再到后来,美女成为一种烂大街的称呼,所有年纪在16到60的女性,只要你不是丑得让人哭爹叫娘,不是脸上的沟壑纵横能绊人一个跟头,就有人叫你美女。当时有句笑话说老母猪长个双眼皮,都有人敢叫美女,美女泛滥到这种程度,再有人叫美女,我也就习以为常,不疼不痒了。
但对于别人认真的赞美,总是感到受之有愧,忍不住摆出坚辞不受的神气来。
2004年春节,照全家福,我去取洗出来的大相框时,那个摄影师说:”你照得特别漂亮。“我以一贯的谦虚说:”你照得好是真,但我这么丑,这一世和漂亮无缘了。“那个摄影师审视着我说:”不,不,你有一种劲儿,我不知道怎么说,反正跟别人不一样。“我笑了,这话我信。
在有越来越多的好朋友夸我的时候,我知道他们是因为先有了喜欢,如托尔斯泰所言:人是因为可爱而美丽,我也知道要学会坦然接受赞美,不辜负他们的好意,但在那么多年的自卑之后,要完全学会自信,需要不断的练习与反复。
我对自己的身高相貌早已不在意,天赐美貌固然好,但还有比美貌更重要的东西。相由心生,就算你很丑,如果有一颗善良清安的心,也绝不会人见人厌。
夏日午后,跑出去到一个巷子里去买纸墨,穿着刺绣蟠龙图案的明黄防晒长袍,飘飘荡荡走过的时候,隐约觉得路边站着几个年轻男孩子,出来的时候,他们忽然跳出来拦住问我:”龙袍美女,认识一下吧!“
我不觉好笑,指着对面的眼镜店说:”孩子,你们眼神不好,赶紧去配个眼镜吧,我都可以当你妈了!“他们瞠目结舌之余,脸涨得通红,我快步走了,一个胆大的追着说:“阿…阿…阿姨,你身高一米五,气场都有两米八……”我头也不回地摆摆手,表示他这个话我很受用。
一只丑八怪,修炼了很多年,终于能够气定神闲地享用这句话。苏轼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诚不我欺!
天生的样貌是一个底子,气质是披在身上自然生长不需动手的化妆,而自信是这化妆的点睛之笔。
一只丑八怪,可以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