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你熟知日本导演是枝裕和的电影，那么你应该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树木希林，日本的国宝级女演员，几乎每个在荧幕前看过她作品的人，都会不可自拔地转粉为她的影迷。
着实幸运，我没有错过这个老奶奶，而是踏进了万千喜爱她的粉丝的行列，但遗憾的是，彼时，她已因疾病离开了人世。
如果你尝试着去深入了解她的生平，就会发现，这个老奶奶的一生，有过艰难坎坷，伤痕累累，却也知命不惑，熠熠生辉。
01
关于演艺生涯
“您成为演员的契机是什么呢？”
“偶然，走到哪儿算哪儿，什么想法也没有。”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出生于居酒屋，在充满浓厚艺术氛围的家庭里长大，却对药剂学情有独钟，可因滑雪受伤而错过了考试，命运捉弄般地，关上了她通往药剂师梦想的大门。
而后，机会偶然，她报考文学座剧团，以悠木千帆这一艺名成为剧团内的正座演员。与生俱来的天赋，和后天的努力，仅几年时间，“悠木千帆”这一名字就已红极一时。
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竟在一个综艺节目里，把这个艺名拍卖给一个餐饮店的老板，原因是没有什么东西可卖，就干脆把自己还值些钱的艺名卖了算了。
就这样，她再次从零开始。翻找字典，随意地将名字改为读音颇为有趣的“树木希林”。
以最任性妄为、最飞扬跋扈的姿态，续写自己的“朋克”人生。
“大器晚成，确实是太晚了。”
我想用《比海更深》里的这句台词来形容树木希林再合适不过。众所周知，她的成名作品多数完毕于其人生的最后十年，饰演的角色也大都是以母亲、奶奶为主。
奇怪的是，尽管这些角色年龄、形象大同小异，却总能被她诠释得淋漓尽致，各有风采。
《步履不停》中，她是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扫墓归来的那晚，一只黄色的蝴蝶飞入屋子，她一边嘴里念念有词“淳平回来了！”，一边迈着蹒跚的步伐追赶，直到蝴蝶落在儿子的灵位上。一个母亲对儿子离去的悲痛、思念，让人感同身受，称得上是日本影片的一幕经典。
《澄沙之味》里，她是一位受歧视的麻风病人，却渴望像正常人一样拥有一份工作。应聘成为铜锣烧小店的厨师，起早贪黑，终是制作出了一流的红豆馅。每天，她都会对着锅里烹煮的红豆呢喃，“加油啊！”因为在她眼里，这些再普通不过的豆子，也能知晓她的祝愿。无论是对食物的敬畏之情，还是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都在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中，传递得丝丝入扣，惹人泪目。
《小偷家族》里，她是被抛弃的孤寡老人，却通过收养命运相似的几个孩子，共同组成了不由血缘联系的特殊家庭。在生活所迫，世态炎凉的悲戚气氛下苟且偷生，日子苦不堪言，却彼此依靠着这种强大的共鸣，聚成一个新的“乌托邦”，相互依偎，借光取暖。凄怆背后，藏匿着蠢蠢欲动的微弱能量。似乎不知不觉中，这种情感就毫无预料地直击人心。
树木希林的演技，润物细无声，看似温吞如水，却总蕴含深意。就如是枝裕和所言，“若想将母亲的刻薄以不讨人嫌的方式表现出来，恐怕只有树木希林才能做到。”
这，或许是在人生海洋中浸泡许久，才得以明悟出的真情流露。
而被问及出演过这么多电影、电视剧、杂志大片，最喜欢的工作是什么？她回答：“最喜欢拍广告，因为可以在短时间内拍完，我是一个很懒的人。”
年过半百，大把年华都在演艺圈度过，各种大奖拿到手软，当得了最佳女主角，能出色地演绎好配角，也可以肆无忌惮地接手各类广告片。
好似无论戏里戏外，她都是那么随心所欲，真性情，以至于很多时候，你甚至会分不清，荧屏上那些个鲜活的人物，究竟是她所扮演的虚拟角色，还是她自己本人的真实写照？
“树木希林，是枝裕和的缪斯女神。”
树木希林一生作品无数，而最深入人心的，莫过于与是枝裕和合作的系列治愈影片。
“与导演相遇是很幸运，也很有魅力的一件事。”这是树木希林给予是枝裕和的评价。从2008年的《步履不停》，到2018年的《小偷家族》，两人合作了十余年，尽管相差20几岁，却是成了忘年之交，彼此信赖磨合，共同定格经典，堪称天作之合。
而在是枝裕和眼里，“跟希林女士的合作，会让我想成为一个更好的导演。”尽管已经是荣誉披身的大前辈，却丝毫没有半点架子，拍戏认真细致，刻苦用功，待人和蔼可亲，从不抱怨，实力有目共睹，人品亦是倍受赞扬，这一切无不激励着后浪翻涌。
除去前辈对后辈的关怀、引导，树木希林对于是枝裕和来说，更像是她的另一个母亲。是枝裕和未能在人生中与生母相伴长久，懊恼、悔恨时常缠绕心头，而跟树木希林度过的时光，无疑是对他渴求能重来一次的心愿的补偿。
可能是命中注定吧，树木希林逝世的日子，竟是和是枝裕和生母永别的同一天。
在致树木希林的悼词中，他写到：“也许我不应该把失去母亲与后来与您相遇联系起来，但是千真万确的是因为失去母亲，想把这一切写入作品的时候，刚好遇到希林女士。您挽救了天涯孤独的我，关爱着我，因此，我作为活着的人，要像当年一样，将这样的悲痛升华成作品。我曾与您一起走过人生的某一阶段，这是我的责任，是我对您恩情的回报。”
毫无血脉关系，却因戏结缘，相识相知，不是母子，胜似母子，我想这于他们二人彼此而言，皆是一份难能可贵的幸运。
02
婚姻和爱情
“死了都要爱。”
树木希林一生有过两段婚姻，20多岁，就嫁给了话剧团男演员岸田森，却在四年后选择了离婚，她说不爱了，因为“生活过于平淡”。
30岁那年，她与日本知名摇滚歌手内田裕也一见钟情，坠入爱河，仅交往了五个月就闪婚，婚礼在築地本愿寺举办，没有婚纱，没有宴席，只是穿着简简单单的牛仔裤，就许下了一生的承诺，这在当时，可算非常特立独行了。
可在婚后，树木希林的遭遇却令人唏嘘。丈夫酗酒、吸大麻、出轨、家暴，做尽了不堪入目的事情。“年轻的时候，每晚都挨打。”这是她在媒体采访中所言，有段时间，她还到警察局报备，希望警察在自己挨打时能及时出现。她甚至直言：“想趁丈夫睡觉时，拿刀捅了他。不过因为讨厌进监狱，我也只是想想罢了。”
这并非凭空捏造或是夸大其词，因为显而易见，这两人无论是思想还是行为，都个性鲜明，又倔强不服输，可想而知，像这样不可多见的两个艺术家的结合，会碰撞出多大的火花。
可哪怕在婚后饱受折磨，希林女士却拒绝了丈夫离婚的要求，做出分居的决定。谁曾想，这一分，竟就持续了几十年，直到树木希林罹患疾病，两人才彼此释怀，重归于好。
“让我尽情爱吧，直到死亡的那一刻”。
维系着这样一段感情，在外人看来似乎难以理解，可树木希林却认为：“不可以离婚，因为只有婚姻才能彻底认识那一个人，无论和谁都一样的。”也曾开玩笑道：“把这种人放出去，只会给大家造成更大的麻烦。有我在，他才不会越过最后一道底线。”
“当然是很喜欢她，但是真的很‘可怕’。她是史上最强的母亲，最强的女演员，也是最强的妻子。我虽然不会向她下跪，但是我一生都秉承最摇滚的精神、由衷地向她道歉。”这是内田对妻子的看法。
一样的执着刚强，也一样的桀骜不驯，或许正是这些共性，才让两人相吸相斥，彼此牵制。
“不管是什么，他的全部我都喜欢。如果有来世，我有一个重生的机会的话，无论如何，我都会时刻警惕自己，不能再与这个人相见。因为来世再次相遇，我仍会爱上他而再次度过狼狈的一生。”这是树木希林在节目里公开表态的爱情观。
“用一生的时间，认真爱过一个人，
用一世的时间，谱一首不朽情歌。”
树木希林用这一生一世告诉我们，或许爱情长着不同的模样，但终究会有生命深处的欢喜。
03
哲理人生
树木希林的作品里，总少不了几句堪比名言的台词，而现实生活中，这个可说是全日本最酷的老婆子，也常常语出惊人，有时她一句幽默回应的诙谐话语，或许在当时那个场景听来只顾捧腹大笑，可过后细想，却总有种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之感。
“我大概是活用了自身的不完美吧。”
现如今，于大多数女演员而言，年龄就是一个禁忌，会担心过了自己的黄金时期，就不得不让步于新一代的年轻艺人。可树木希林却不然。
她会无顾忌地自嘲：“就拿我的长相来说好了，就是出了什么错才会长成这样，再怎么说也挤不进美女演员的行列里。”
而被问演老太太有什么秘诀吗？她坦率道，“演老太太的话，不用动就可以，也不用说太多话，不用记台词就行啊”。
相较于现代人上了年纪后，对抗衰老这件事情的热衷，通过各种美容、养生来使自己看起来不像是实际年龄这类风潮，她却认为这样的衰老是无趣的。“这个皱纹我挺喜欢的，但大家好像不喜欢，这皱纹是我好不容易长出来的，不显示出来太可惜了。”
在她看来，衰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不追求冻龄乃至逆龄的生长，只“奢侈”地盼望可以稍稍地变成长得好看的老人就行了。
“我从小就知道与别人比较很没意思。”
名气也好，荣誉也罢，在演艺圈混迹了几十年，几乎所有称得上名的影视剧大奖都为她双手奉上，观众赞赏不断，后辈以之为榜样。可对于这万丈光芒，树木希林却似乎总是不以为意。
因为不喜与人比较，是否拿奖在她看来是无所谓的，别人得到奖杯都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她却嫌麻烦，占地方，自己把奖杯改成了台灯用。
日常生活中的她，更是不爱攀比，朴实无华，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极简主义者。衣服多为素色、宽松的休闲款式；破旧衣服的边角料会被她缝补成抹布二次利用；也会根据自己的习惯创意地将和服改成连衣裙，将长丝巾做成短外套……而这种种行为，并非代表她抠或是不注重外在，只是这样妥善处理的方式，给她带来的，更多的是好好生活的成就感。
被问到如果没有误打误撞步入影视行业，会觉得错过这样一段精彩旅程吗？她答：“我不会错过任何东西，因为我从来没想过要得到任何东西，要有多成功。所以我不认为我会错过任何东西。享受人生每个细节，每一个分岔口不一定都是通向歧路。”
心静如止水，通透似明镜。树木希林在属于自己的人生道路上磨蹭地蹦哒，也用力地狂奔，没有固定的线路，也没有明确的方向。可无论何时，她都不曾遗忘留下的步伐，无论好坏，也都欣然地接纳。
“今世，我就到这儿，先走一步了。”
这是树木希林早已酝酿好的道别话语。
疾病伴随了她的一生，媒体也因此多次询问过她对死亡的看法，她每次都是风趣地作出回应。她认为，到了这个年纪，致死的理由一大堆，所以没关系，在那之前，悠悠闲闲地活着就好了。
2003年，因视网膜剥离而导致左眼失明。
她说：“这世界能看到的太多了，一只眼睛刚刚好。已经看过了太多东西，甚至是很多不应该看的东西。比如说，人的阴暗面，自己的阴暗面，尽管自己的阴暗面是不得不看的，如果看了太多世间的阴暗面，我觉得没有什么必要了，年纪也大了。”
61岁被宣告得了乳腺癌。
她觉得，生病也是有好处的。即使得奖，也不会引来妒忌。稍微失言，也不会有人责怪你。渐渐没力气吵架了，变得十分谦和。有时还笑道：“我老说快死了还活着，真是死亡诈欺呢！”
在拍摄电影《小偷家族》时，她的癌细胞已扩散至全身，大限将至。她告诉是枝裕和：“这是我最后一次参演你的电影了，你就把老婆子的事忘了吧！你要把你的时间，用在年轻人身上！我就不再和你见面了。”
影片中海边的那一幕，她默默注视着尽情嬉闹的“家人们”，在镜头前无声地说了句：“谢谢你们了！”这一语，我想既是她所饰演的柴田初枝离别人世前心间旧存的善念，亦是树木希林同这个世界最后一次温柔的握手言和。
04
一切随缘
“为生活而竭尽全力的人，大多会有精彩的人生。”
《一切随缘》是树木希林的遗作，这本散文集里，疾病、家庭、爱情、工作……凡世种种，皆有涉及。
可无论哪一篇章，皆是字字箴言，句句温情，时而语重心长，时而俏皮滑稽，翻阅时就像是在倾听一位历尽千帆的老者，娓娓道来自己荡气回肠的一生。
“我不想再重生一次，我的人生已经很充实了。”
“树木希林女士身上带着神性，她像一个下凡历劫的神仙，尝过人间烟火，经历过情爱，被病痛折磨过，若要她再来走一遭，她是万万不会同意的。”是枝裕和如是说。
年轻时的放纵与不羁，成就了老年时的洒脱与淡然。这个哪怕已七老八十的老奶奶，骨子里依旧透着不甘于平淡无奇，不满于区区现状的傲气，她无限度地放飞自我，毫无拘束，这一生，她活得既酷又叛逆，自我但快乐！
她终是遂了愿，化作宇宙中一颗美丽且发亮着飞舞的尘埃，以自己喜爱的样子，潇洒且圆满地走完这一程。
作者：初沫苓（自由撰稿人，内向高敏者，慢热、喜静、享独。始终相信文字是世间最美好的救赎。）
个人公众号：茉苓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