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若木槿
突然发现我似乎有点不敢直视你，妈。坐上公车我才发现，这次回来我都没有认真看过你，是不敢，还是习惯有你，说不清。
下午，我们并排坐在床上，你动了动，身体朝我这边微微倾着，类似依偎，我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奇妙感觉。你突然朝我的手机看了一眼，我正写东西，你又把目光转回自己手上的手机，捣鼓了一会儿，突然问我那是什么，那又该怎么弄。你不知道，这时的你在我眼里突然笨拙得像个孩子。而我，却莫名地觉得好难过。
印象里，你总是一副很强势的样子，还凶巴巴的，固执己见，像个刺猬一样让人难以接近。你又很抠，高中时每次问你要生活费，你总是要我仔仔细细算出之前的钱都花哪儿去了，算不出不给钱，每次要生活费，我都有种要给折腾掉半条命的感觉；跟你去菜场买菜，一毛钱两毛钱，你都会跟摊贩算得清清楚楚，一分不少。
记不清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争锋相对的了，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些年吧。你总是各种看我不顺眼，然后再说别人家的女儿怎样，多好多好，怎么我就这么副样子。年纪小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不服气就回嘴，你这么喜欢，就找人家回来做女儿啊，要我干什么？我爸说，母女俩怎么总搞得跟仇人似的，要我让着点，别跟你争，我就觉得很委屈了。后来大一点，觉得跟你吵没意思，就沉默以对，你碎碎念完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可你知不知道，你羡慕“别人家的女儿”，我又何尝不羡慕“别人家的妈妈”呢？
你一点都不漂亮，还不爱打扮，别的女孩子偷偷拿着妈妈的化妆品往脸上涂涂抹抹的时候，要不是那时我学拉丁，为了比赛买过一些，估计连化妆品是什么都不知道；又不温柔，对我总是凶巴巴的，稍微犯点什么错就摆出一副不可饶恕的架势，对弟弟就不同，虽然也很凶，但色厉内荏，典型的区别对待重男轻女；还蛮不讲理，反正你说什么都是对的，错的也是对的，不太懂得什么是换位思考。别人家的妈妈就算不够温柔漂亮，也不会像你这样蛮不讲理吧！
中学时期，我真的产生过这样的想法：你现在对我这么坏，就不怕等我长大了，等你老了，也对你不好吗？也想过离家出走，可不知道能走去哪儿，只能愤愤地想，要是我能快点长大就好了，长大了，能自己挣钱了，不靠你，不被你压迫，不再受你的气！当我终于“长大”了却没挣什么钱，只是上大学后要生活费的对象由你变成了爸爸。
大约，儿时那些不太美好的回忆真的使我心里积攒了不少怨气，我不爱给你打电话，也不怎么恋家。有时候完成任务似的给你打了电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有时候就那么静静的什么都不说竟也不觉得尴尬。放假了，如果是寒暑假之类的长假，室友们一考完就急急忙忙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我却慢悠悠的等到几天后寝室不能住人了才拖着行李箱往火车站走；短一点的假，闺蜜不找我，我甚至没有要回家的打算。
上了那么多年的学，读了这么多书，我知道我不该怨你的，很多东西，没办法去怪罪，甚至作为被你辛苦拉扯大的孩子，我没资格去怪你什么，你尽力了，真的，很尽力地在给我们你所能给出的一切。
可是理智和情绪有时候真的很难统一，心里那团怨气死死的定在那里，难以消逝。我很认真地怨过你，不曾认真教过我什么，无论做人还是做事。我也很认真怨过你，不曾好好待我；你会担心弟弟学习不好，下班后，做家务之余，还花大量的时间精力守着他们写作业，教他们更正错题；但对我，你除了计较我回家晚了，生气，把我关在门外，在学习上，你常对我说的话就是，成绩不好别读了，正好出去打工为家里减轻负担。
今年暑假，我终于没有天天待在家里讨你的嫌；甚至这整整一年，我回家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劳动节小长假，我一回来，你就冷着一张脸问我回来做什么，但看得出这件事让你很开心，晚上，你还特意打电话告诉爸爸我回来了，问他要不要回来。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我在家里待的时间可能整整一天都没有，也没等到爸爸回来。临走前，从你的碎碎念里，我听到了自己心里难言的愧疚。
这次回来，正好爸爸在家，倒是你，一早起来就得赶去上班。我还窝在被子里，你临走前对爸爸交代，要他做点我爱吃的菜，因为我难得回来一趟。这种待遇，小时候只有爸爸才有的。那时候他经常在外奔波，难得回来一趟，饭桌上的一贯简单的菜会突然变得丰盛。那天吃晚餐的时候，不知道由什么话题引起的，弟弟突然对着你说：“你老了。”你好像没怎么在意，倒是我，很敏感地瞪了他一眼。
年纪小的时候，很孩子气地以为你永远都会那么年轻那么霸道，所以一直带着“长大了就有力气和你对抗了”的想法。可当自己真正到了该“长大了”的年龄，却突然发现，我们之间的那个“弱者”变成了你，而你，却变成了一个有点傲娇的，盼着女儿回家的中年女人。在那个平凡而宁静的下午，我心中所有怨气忽然消失殆尽之后，才猛然发现我长大之后需要对抗的从来都不是你，而是这个不断变换的世界。
你真的很抠，很多时候一分钱当两分钱用，但那分抠门从来都不是对我们，而是对你自己。在这个家里，你不曾好好对待过的人从来都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我都记不清你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好好买过一套像样的衣服了；女人哪有不爱美的，可为了省钱，化妆品一类的东西你沾都没沾过。不知道你是否曾经想过，“自己的人生”到底长什么模样。我只知道这些年，你所有的时间精力，不是花在打工挣钱上，就是拿来照顾这个家。
其实你也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连高中文凭都没拿到的中年女人，而家庭琐琐碎碎的一切又几乎占据了你的整个人生。你或许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和“奉献”这样高大上的词沾得上什么边，但你又确确实实为这个小小的家庭付出了自己的全部。
在大学里的这几年，我经历了许多以前不曾经历过的东西，也认真思考过许多以前不曾想过或不曾想透的问题。尤其是近一年来，我在很努力地思考自己以后的人生道路和方向，很认真地斟酌追寻梦想的方法。在这个过程中发生过一些事。
男朋友比我大几岁，觉得自己也不小了，有时候会孩子气地闹着说要孩子。关于这个问题，我很认真地考虑过。如果有一天我嫁人了，有一个自己的小家，然后，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大概会很努力去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和母亲，但家庭不会是我的全部，孩子更不会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孩子大了终归是要去寻找自己的人生的，而我也有我自己生命中需要去完成的东西。
这些都是你不曾教过的，我自己在学习生活中一点点琢磨出来的东西。或许，你甚至从来都不曾想过这些问题；或许，你的想法真的特别简单。在你看来，再怎么穷再怎么苦得让孩子上学，孩子成绩好了，有书读，将来大学毕业了，日子能过得好点，就这么简单。至于自己以后会怎样，生活的琐碎早已让你无暇思考，或者说，你甚至把这回事给忘了。
而我，却是每天每天都在想，我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我现在是什么样子？我要往哪儿走？又能往哪儿走？……脑子里考虑的全是自己的人生怎样过才更有意义，怎样才能更好地实现梦想。其实，对于穷人家的孩子来说，梦想是很奢侈的东西，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情况下，能够生存下来就很不错了，哪还有闲暇去做梦？如果说，我有幸获得了些微做梦的机会的话，那能够培植梦想的土壤却是你们以失去自己有梦想的人生为代价而创造的。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那个瞬间，我觉得我一直在努力追寻的属于“自己”的人生，突然变得荒唐而可笑。我的人生从来都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作为这个家里最大的孩子，我有责任也有义务为你们分担些什么，而不是仅仅想着自己的人生该怎样过。
可，我甚至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或者说，我能为这个家做些什么。
寒假快到了，那天在电话里，你问我假期有什么打算，我说就看书写东西呗。从你的语气里我大概猜到你原意是要我寒假找个兼职的，而我想的是下学期要准备考研了，趁寒假多看点课外书。听了我的打算你又说要我给弟弟补习，他下学期就要中考了，语文成绩很差，又怕我不愿意，说给我付工资。那个瞬间，说实话我心情挺复杂的。
几年过去，我终于如愿以偿地长大，而你也不复以往的强势，在我眼里，甚至变得很脆弱。这样的你，让我再也没办法像小时候那样去埋怨，去恨。尽管我真的一度很孩子气地嫉妒过弟弟，甚至分开的时间长了，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相处，但，如果给他们补课是我目前力所能及的事，那我肯定是义不容辞的。可这还不够。看着你日渐憔悴的样子，我多希望自己有能力为你撑起一片天，让你安逸些，不再这样日夜操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