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也有白鹿的原
□三皮
01
我初读《白鹿原》当然是在1993年,等真正读完已经是在18年后,也就是2011年的夏天了。还是那本小城西书店买到手的初版本,地方则从江南到了川西。那时候已经去过陕西,并且在西安三三两两地呆过一段日子,学会了几句户县话,想来和陈忠实和贾平凹的话音也差不了多少。
所呆之地唤作浐灞,浐灞两个字真是难写,第一个也不易认。灞河对岸大抵也就是白鹿原了,陕西的风物,水土就是那种黄土地的底子,植物绝对谈不上葳蕤,栽再多的苗子下去,长出来却还是无精打采的。河南三门峡之后,就更惨了。要找开先风流似乎只有到陈先生的小说里去找,那些麦客,那些原上的悲辛,已经是下里巴人的事,无关盛唐。
02
1993年似乎还有陕军东征的说法,一下子出来若干巨著,拔筹的至少三部,一是《废都》;二是《白鹿原》,再还有高建群《最后一个匈奴》。前两部争议极大,遭围堵的自然是性,那还是谈性色变的年代,凡涉及性,要写也写得近乎隐晦。此前,即便苏童的《妻妾成群》就算出格了,何况陈和贾近乎赤裸的叙写,简直堪称露骨,以致贾平凹被目为“□□□作家”很久。彼时贾已成名,陈忠实还只是所谓的圈子作家,至多在陕军中多有人知吧,幸免于□□□化与名不彰显应该有一定关系。孰料甫一面世,风行程度颇有洛阳纸贵的架势。
至今难忘扉页上引用的巴尔扎克——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彼时看了也就看了,只是觉得宏大,要说理解也很有限。非要等上了一点年纪,才体味至深,仿佛拿它做钥匙才打得开诸如《静静的顿河》和《日瓦戈医生》那样的雄篇。他们好像都不能以简单的小说书写定义,却更像对一个民族的忠实记载,稍带一点情节而已。
03
回头再看1993年,那亦不过是“初恋只敢牵手,吻别只能听,还不能付诸于行”的惨绿青春期。碰到《废都》,碰到《白鹿原》哪里能读得完,心思全停留在唐宛儿&庄之蝶、田小娥&黑娃的私情上。翻到那敏感的一页休想再翻过去。想象力爆棚,也全成了肉欲的勾引,浑身不自在又浑身亢奋着,甚至都不需要摄影机,眼睛一闭,满世界的偷情。对一部小说而言,这可真是一桩坏事,写得再干净,总难免制造一种疏离,反倒是努力倾倒的秘辛被忘得精光,实在遗憾。
而这也是一厢情愿的错觉,据说“此处略去XXX字”的《金瓶梅》那省略掉的文字被耙梳出来,拿到港岛单独出一本小书,这下子全是精华了吧?恰恰相反,真去读它,倒还不如穿街过巷直接去买张AV,要来得更带劲,也更直接。
同样的道理,“废”或“白”,你即是将涉嫌淫乱的字句彻底刮掉,也不足以影响整本书的取向,那时候的书写多少还是本分的书写,总还有言志的思考。等到冯唐写出《不二》,你再想删节,已经无从可删,真把粉色去除,小说只成了一本猎奇的臆想,全不是一本正经了。
04
陈忠实动笔很早,十册《文选》是从1978年开始选的,那时候贾平凹还在习作期,《商州初录》又录再录都还没来得及写出来。而陈与贾不同,他要更加老实一些,一辈子也没学会狡黠,规矩得很。这样的品性写短篇的话要吃亏一些,容易闷,一闷难免有说教的成分,小说说成了说教,那还有什么看头。
陈有过他的文学偶像,照记录看应该是写《创业史》的柳青,柳青的东西现在还有几个人读?贾平凹与孙犁私交甚笃,有见过,也哭过。孙犁一生都是小文章,儿女情长固然没有,清风明月则一定是他的所求,文字轻,总透着摇曳。这或是陈忠实和贾平凹最大的区别,贾可以归到沈从文汪曾祺的窠臼中去,但陈不大容易归类。《白鹿原》要归类更难。那之前,还没有人胆敢如他一般以汪洋恣肆来构筑乡野生涯的象牙塔;那之后,大家也变懒了,似乎又不屑于那样的精雕细琢了。
例外的是路遥,也是个陕西人,但路遥天命不永,常态的人生亦只不过半生,四十来岁(1992年)就撒手人寰,《平凡的世界》若论篇幅远过于《白鹿原》,三本下来还是显得青涩,是青年的奋斗史,算是中文版的《约翰 克里斯朵夫》,读起来洋溢,咀嚼起来毕竟还是甘蔗,汁水儿慢慢也就淡了。
05
宁要以人论文,同为陕军领袖,陈忠实介于路遥和贾平凹之间,他没有路遥的激情于怀,也没有贾平凹的老辣世故,他笨一些,也慢一些,对于文字有他始终的敬畏心,看红尘世事洞明,但只当它们是日常,不作高深的学问看。
06
根本没必要比较,文学也如赛事,一场一场下来,吼过了,现场的抬屁股离席;在家的关机睡觉。隔日醒来,太阳照常升起,像另外一个太阳。剩在那里的惟有体育馆,一切赛事,到最后体育馆才是最大赢家。如果用设喻,23年过去了,陈忠实就是一个体育馆,风来、雨来,他可没什么变化。
你现在再去看这部既成就了他一辈子貌似也毁掉了他一辈子的《白鹿原》,你只会觉得一切皆如既往,你大江大海过了,它还是它。
07
1993年的《白鹿原》封面还是油画,像罗中立的父亲,但显然不是罗中立的父亲。渭河上的老农拄杖而立,眼睛是两个黑洞,银须银发,是那种黄连厚朴的长相,真土。偏偏是这土显出一种执。陕西是一个农业大省,自古八百里秦川,都靠天地吃饭。那时候的陕军多半有农事经验,挥过铁锹犁耙、摸过土坷垃,懂得养育之地的本性,胸怀庄稼,根须凝结着草木气息。他们生产秘史,也生产悲歌。
果有天堂,那里自然也有白鹿逐水草而生的原野,先生在那里大略亦还是“像罗中立的父亲,但显然不是罗中立的父亲”的村农形象吧。
生生之境,一笔径往。
二零一六年四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