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肉之见

有客人说小店的肉好吃,竟让我觉得废话。肉当然好吃了,我心里想。大概潜意识里延续的仍是祖父的观念,他说的“肉都不好吃,什么好吃”太令我印象深刻,以致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认为肉好吃过素,尤其是身高还未最终确定之前。在那些一年难吃上两餐肉的年代,肉想着都是美味的。这不只是因为味蕾和食道对肉的渴望好比沙漠之于雨露,也是因为那时的肉的纯真,以及对肉的处理的心存敬意。所以祖父是对的,肉是最好吃的。那么我的客人呢,他们真的说了废话吗?他们那么年轻,根本不太可能经历过肉荒。肉是他们想吃就能吃到的,极其平常。可难以计数的吃肉经历并没有给他们难以计数的美味记忆,所以他们不觉得肉都是好吃的,然后才可能说出小店的肉好吃。他们没有废话。为什么会这样,我们怎么了,肉怎么了,仅仅因为吃得太频繁吗?我们本身并没什么变化,不一样的是每次吃进肚子里的肉——这是显然的,人生不可能两次同吃一口肉。

其实,肉在人的观念中已经变了。以前提到肉,人们会问是什么肉,猪肉吗,多重的猪,养了多久,猪平时吃的什么等等,总之是与一个生命,一具躯体息息相关的。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只会在意它的价格,信口即来的是“多少钱一斤”,肉不过是一个冷冰冰的商品,毫无气息。养殖场购进饲料,消毒药品、抗生素等只为转换成另一种价值更高的商品——猪。屠宰场从养殖场把猪买进,变成猪肉,若只单单获取点手续费显然满足不了胃口,所以可能对猪肉做增重或提升品级的处理,然后转手肉贩。可别小瞧他们,如果你只把他们的工作理解为把大块肉划成小块肉卖掉,那就未免太单纯。之后流入餐馆,轮到厨师们大做文章,但这些人也很聪明,很少做费力不讨好的事,把菜做得好吃,他们自有窍门,只是不方便告诉你用的什么增稠、上色、提味罢了。最后菜成为付了钱的食客的盘中餐。你知道你吃的东西都经历过什么吗?你肯定它的纯真,以及它作为商品的整个流转过程中受到了当有的敬意吗?

这样,小店的肉之所以好吃,实在没别的,只是我们做到了厨师应该做的,同时拒绝厨师不应该做的事。第一是选材,一定是新鲜的、未经瘦肉精提升品级或注水增重或硼砂上色的猪肉,且以腿肉优先,里脊肉次之,臀尖再次之的顺序去选(因为不是每次都可以买到腿肉)。然后是肉怎么切。尽管店小,人手也不充足,但我们仍然坚持人工切片,因为只有人才能随时调整切面方向(猪肉切片要求斜切,即斜着肉纹的方向下刀,若是顺切,则纤维没被切段,吃起来不够嫩,横切则把纤维都切断了,肉片容易炒碎),切肉机做不到。此外还需把肉表的白膜白筋挑掉,这些东西很韧,不容易嚼烂,除非久炖。肉必切得厚薄一致,这样才能保证在同样的火候下有同样的口感,不然要是等到厚者炒熟,薄者必老;要薄者不老,厚者又必不熟。至于怎样把肉切得均匀,那就不是三两天的事了,起码得在正确的持刀姿势下练习数月,以致刀拿得又正又稳。肉切好后得先用料酒、盐、(白糖)、酱油、水淀粉腌十几分钟,料酒或姜汁的作用是去掉猪的膻味和血腥,盐当然是让肉先入味,白糖是对肉内糖元不足的一种补尝(被斗死的牛肉别有风味,原因之一就是其肌肉富有糖元),酱油为了上色,水淀粉是待料酒、盐、酱油等与肉一起抓均后再倒入的,然后再抓一次,为的是保持腌的过程中肉内的水分和营养物质不外渗,这个过程叫上浆。如果你嫌肉不够鲜又不怕麻烦,也可以考虑用蛋清加淀粉来上浆。腌起来的肉不急着用,可以在肉上面淋一层油保护起来,阻隔氧气和细菌入内。肉腌好要先滑油,然后才可与其他辅料同炒,不然肉易炒老。滑油时要注意把握油温,尤其用的铁锅,要是油温太低,肉下锅后很容易粘上面;油温太高,先与油锅接触的部分肉又会老,要在油略冒青烟的时候下肉。滑油不宜太久,见基本没有生肉的颜色时即捞起。另少油起锅爆香葱蒜等,然后下辅料炒至出味,如青椒要炒到有辣椒的香味,接着再将肉放回锅内翻几下,然后调味起锅。这样炒出来的肉方合标准,但真要炒得够格,恐怕也得把从选材到调味整个过程一丝不苟地重复数十遍,而且每一遍的每一步都要用心去体会,不光要注意什么时候用什么,也要注意用的量。其量几何则是中餐最玄妙之处,把握得了自然心领神会,把握不了就只得大骂,于是崇尚西餐去了。

因此中餐的魅力在于厨人的魅力,不是那个人做的,怎么复制也不过是赝品,没那个味道了。所以,当我的一个朋友极力希望我致力于中餐标准化的制定,然后像“麦肯基”那样自动化出餐时,我什么也没说。厨师是做什么的,制作食物,也就是用一些生命体去滋养另一些生命体,怎么能不带情感?既是感情用事,又怎么会做出一样的东西来,因为情感绝对是私有的、个体的,没办法标准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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