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文学家陆游,家室显赫,生于战乱。少年时深受父辈爱国思想的熏陶,因力主抗金,而屡遭秦桧为首的主和派排斥。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原创剧目《陆游与唐琬》时代背景正是陆游三试不中、报国无门之时,妻子唐琬陪伴他在沈园细数落花,饮酒抒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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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威涛的文人气质和眉目间的一缕忧郁,完美贴合了陆游“寂寞开无主,黄昏独自愁”的心境,一袭白衣的她出场就自带激昂慷慨、飘逸高妙的陆氏风格,她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是陆游。唐琬是陆游青梅竹马的表妹,她出身将门却性格柔婉、才艺俱佳,她饱读诗书,与陆游同怀报国之志,她理解陆游“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爱国情怀,对陆游抱负难伸的苦楚感同身受。唐琬对于陆游,不仅是红袖添香,更是心意相通的灵魂伴侣。也正因如此,在与唐琬被迫分离后,陆游才会日日怀念,凭吊终生。
陆母唐夫人,对陆唐两家世代官宦、诗礼传家的家事背景极为自豪,这位傲娇的上流社会女性“慈母严师一身担”,最大的人生愿景就是“渴望陆游继书香”。形象端庄的洪瑛很好的诠释了陆母唐夫人强势、刚烈、争强好胜、控制欲强的个性。这位望子成龙的母亲,为了儿子的仕途功名重托了秦桧党羽——陆游的堂兄陆仲高,这位陆大人很是感激婶娘的养育之恩,亦是慷慨地向堂弟传授为官之道。无奈少年时共书案的好兄弟,已经走上了截然相反的人生道路,一个控诉“千秋毁于秦公公”,一个赞颂“只手护疆是秦公”,一个忧的是“兵魂消尽国魂空”,一个喜的是“十年合约江南乐”。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兄弟俩亲情的小船说翻就翻了。
为助陆游伸展报国志向,唐琬请求父亲向福州府尹荐贤,小夫妻憧憬着“长歌击剑,待扫胡尘”的快意人生。不想陆母以“父母在,不远游”为由,阻止陆游千里从政,要他依附堂兄陆仲高向秦桧示好,在杭州谋得一官半职。强势的母亲第一次遭到儿子的激烈反抗,她心痛爱子“全不似童年与娘贴心肠”,她不忍责怪儿子却迁怒唐琬,怪她迷惑夫君,怪她离间母子。喜欢自说自话的爱子狂魔唐夫人,做出一个平地惊雷的决定:让陆游休妻!仕途失意的陆游,怎能再舍知己唐琬,他当即表态“得罪仲高我承担,秦桧不倒我出头难。母亲不当恨琬妹,盛怒错命且收还。陆游不为无义男,要我出妻难上难!”然而,陆母在陆父面前决然一跪,一句“他不出妻我出家!”惊得陆游与唐琬目瞪口呆、如痴如傻。
小夫妻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求助父亲陆宰。历史上的陆宰,通诗文、有节操,因无力抗争主和派遂居家不仕。金牌老生董柯娣饰演的陆宰很是符合历史上陆宰的懦弱性格,他既有文人气节又极其惧内,面对夫人要陆游出妻的荒唐决定,他的表现真真叫人可笑更可气。他眼见哭成一双泪人的爱子与儿媳跪地哀求,豪情万丈地说“到此时我怎能主意不拿!”可是,他出的是怎样的一个主意啊!居然让儿子瞒过母亲金屋藏娇。明明是明媒正娶的妻,竟落得雨打梨花如同弃妇。
贵族小姐唐琬,为了心爱的陆游选择了忍耐,她孤身暂居小红楼,从暮春等到深秋,等待着不知何时才能背着母亲来与她匆匆一见的丈夫。偶然听到卖花三娘告诉侍女,王员外要她替女儿和陆游做媒,她顿觉如坠深渊。陈辉玲是一位风格多样的演员,初识她是《五女拜寿》中仗势欺人的丫鬟夏莲,高贵悲情的大家闺秀唐琬,她演来亦是游刃有余、眉目传神。
如坠深渊惊离魂,只觉得心跳怦怦冷汗一身。黄叶飘飘,秋风阵阵,谁似我冷冷清清、寻寻觅觅、凄凄惨惨的薄命人?姑不容,夫不忍,小红楼背母留妻暂存身。愁煞人,闷煞人,只落得雨打梨花深闭门。等得那夏雨过,秋风起;等得那长空雁叫断肠声。敲断玉钗红烛冷,多少夜无寐卧孤衾。梦里常惊姻缘绝,耻笑弃妇恨转深。我为游哥痴心等,他为我青春耽误志难伸。恨不得劈破玉笼飞天外,飞天外,左思右想,我怎忍心自摔瑶琴断知音?
她想过要离开,可如何忍心亲手斩断与陆游的情缘。不能见面的日子里,她凄凉地捱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思念他的时候只能独自弹唱他的《卜算子·咏梅》以慰寂寥。
一日,唐琬又在独自弹奏,七日不见的陆游忽然出现在她身后,陆游的手轻轻搭在唐琬肩上,默默无言共奏一曲。
一段情真意切的对唱《自从与君结缡后》,诉不尽唐琬的委屈,道不完陆游的无奈。陆游劝慰爱妻缺月自有重圆日,可唐琬更加明白一位母亲对儿子倾注全部心血却没有回报的那种痛苦、不甘、错位的爱与怨恨,所以她是绝望的,她早已预见“等死我唐琬啊,料你母亲也不回头”。无力抗争母亲的孝子陆游,决定去找刚刚调任杭州的舅父、唐琬的父亲以姐弟之情相劝母亲收回错命,接回爱妻。他匆匆地走了,满怀着期望,他期望自己的忍让能消融母亲心中的坚冰,期望再与心爱的琬妹同游沈园。在转身离去的瞬间,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唐琬眼中的不舍,“悲莫悲兮生别离”,如果早知道再见时爱妻已是他人妇,他会如何选择?是走还是留?是抗争还是逃避?
命运总是无情地捉弄相爱的人。陆游刚刚离去,得知女儿受欺的唐父就怒气冲冲地赶到了小红楼。每每演到这里,我都心急不已,恨不得修改剧情让陆游尚未登舟就遇上岳父,然后一起不由分说接唐琬回家。正在唐琬努力劝慰父亲为长远考虑暂且忍耐时,陆游的父母居然火上浇油一般地也赶来了,陆父忙着打圆场,陆母却不顾弟弟的忍让,历数儿媳犯有不孝公婆、不生儿男、离间母子三桩七出之罪,还把陆游仕途挫败怪在唐琬头上。面对一言不合就吵翻天的唐氏姐弟,诗礼传家的陆宰大人终于发威:“诗礼人家道不衰,我主载琬姑随我一同归。”强硬派陆母哪里能容的丈夫做主呢,她使出最后的杀手锏——羞辱!登峰造极的羞辱!她把唐琬比作买臣之妻,说道“朱买臣马前泼水怎收回!”买臣之妻是什么样的人呢?朱买臣在西汉朝位列九卿,少年贫寒曾遭妻子崔氏逼休,官至太守后崔氏在街头拦住买臣哀求他允许自己重回朱家。朱买臣让人端来一盆清水泼在马前,告诉崔氏,若能将泼在地上的水收回盆中,他就答应她回来。崔氏闻言,知道缘份已尽,羞愧难当,自尽而死。身为武将的唐父本就是一副霹雳火性,只因爱女哀求才一直隐忍不发。面对姐姐如此羞辱,他毅然断绝了姐弟情分,不由分说地带走了女儿。骤然暗一下来的舞台,只留下唐琬一声撕心裂肺的“游哥——”。陆游应声而至,他环顾着人去楼空的小红楼,轻抚瑶琴,悲切的呼唤着“琬妹——”。“国已破,家已碎,功不成,名不就,母子情断、夫妻悲离。”他哀叹自身,痛惜妻子,重托卖花三娘传送锦书,与唐琬订下三年盟约,便前往福州投贤。
三年后,又是暮春时节,陆游独自一人来到沈园,一袭藏蓝色长袍,腰间寒光闪闪的宝剑与襟上寒梅映衬着他的孤凄。沈园景物依旧,而昔日同游赏春的妻子却已嫁做他人妇,再也无人与他共听春雨,同怜残红。
浪迹天涯三长载,暮春又入沈园来。输与杨柳双燕子,书剑飘零独自回。花易落,人易醉,山河残缺难忘怀。当日应邀福州去,问琬妹可愿展翅远飞开?东风沉醉黄滕酒,往事如烟不可追。为什么红楼一别蓬山远?为什么重托锦书讯不回?为什么情天难补鸾镜碎?为什么寒风吹折雪中梅?山盟海誓犹在耳,生离死别空悲哀。沈园偏多无情柳,看满地落絮沾泥总伤怀。
一段失意悲凉的《浪迹天涯》,抚今追昔,道出了陆游对唐琬的追念,而那样深情的追念中却带有一丝丝埋怨。他不明白三年前的锦书为什么没有回信?他不明白与他山盟海誓的琬妹怎么会狠心改嫁?站在落絮满地的沈园,回忆如烟往事,陆游无力回天唯有独自伤怀。恰在此时,唐琬与丈夫赵士程也来到了沈园,骤然相见,真是又惊又喜又悲又痛,纵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却没有了一个可以正大光明送上一句问候的身份。匆匆逃离的唐琬遣侍女为陆游送来黄藤酒,陆游负气打翻杯盏后才从侍女口中得知:当年约唐琬“重圆有日,待我三年”的锦书被母亲改为了“百年”。他闻言掩面痛哭,“至死不渝心许国,一生痛苦是婚姻”声声遗恨,字字泣血。
全剧尾声是两曲《钗头凤》的吟唱。第一乐段陆游和血吟唱“红酥手,黄滕酒,满园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望着侍女送来的黄藤酒,陆游忆起当年与唐琬一起饮酒唱和的幸福时光,然而往事如烟不可追,“孝道”如同一阵不解风情的东风生生拆散恩爱伴侣,你侬我侬的闺房之乐只剩下直至天涯的相思愁。面对母亲一手导演的生离死别,陆游仰望长空,连发三声痛苦压抑的“错!错!错!”到底是谁错了?是独断专行的母亲?还是自己的愚孝和懦弱?第二乐段唐琬上场低声泣诉“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这首和陆游之作的《钗头凤》传说为唐琬做所,我倒比较赞同杨雨老师在百家讲坛中的分析,唐琬身为大家闺秀,又改嫁了皇室宗亲赵士程,她的身份和封建礼教都不允许她如此直白地坦露心曲,所以这也只能是他人揣度唐琬心意之作,但是不能不说确实细致入微地描摹出了唐琬在第二段婚姻中强作欢颜的煎熬。第三乐段借鉴了歌剧的和声轮唱,随着一段激烈澎湃的乐曲,陆游与唐琬交替演唱两首《钗头凤》的下半阕,舞台上男女主角上下翻飞的水袖,舞出了愤怨,舞出了不甘,舞出了无尽的悔恨。
“如果当初我勇敢,结局是不是不一样。如果当时你坚持,回忆会不会不这样。年少时,以为爱能超越一切,那时不明白,世上另有一种力量,叫做命运。”第一次看到这段话的时候,我脑海中浮现出的就是陆游与唐琬诀别的场景。
舞台上的男女主角,怀抱着他们破碎的爱情退场了。而对沈园之恋的追忆却伴随着陆游终生不曾落幕。沈园一见,勾起唐琬无限愁思,对陆游的思念使得她“病魂常似秋千索”,不久便含恨离世了。
唐琬走后漫长的几十年里,陆游曾多次前往沈园悼念佳人,留下十余首悼亡诗作。
六十三岁那年,他写下《余年二十时尝作菊枕诗颇传于人今秋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二首绝句,回忆少年时与唐琬共制菊花枕的往事。
采得黄花做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少日曾题菊枕诗,蠹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吧,因为某一件偶然的事情勾起深藏在心底多年前的回忆。因为重温了一起看过的电影想起TA,因为独自回到留下往日足迹的地方想起TA,因为吃了TA曾经为你做过的食物想起TA,甚至一个打火机都能想起曾经和TA一起走过的夜路。
七十五岁那年的一个黄昏,陆游再次探访沈园,四十多年过去了,早已易主的沈园已不见当年的景物,只有春波桥依旧。伫立桥头,他仿佛看到唐琬在水中美丽的倒影。感慨自己古稀高龄行将入土,回忆四十年前与唐琬在沈园最后一见到情景,陆游不禁泫然而泣。这一次他写下了沈园诗作中最广为流传的两首——《沈园》: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做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多思之人必然多梦。在“铁马冰河入梦来”之余,沈园亦是常常出现在陆游梦中。八十一岁那年,他在梦中重回沈园,写下《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两首: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路近城南已怕行”,别人家的园子却让陆游生出近乡情怯之感,沈园见证了他与唐琬的相知和离别,令他魂牵梦萦却怕触景伤情,这样矛盾的心态只有真正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才能体味一二。
许是自觉人生即将走到尽头,从八十一岁那年起,陆游每年春日必到沈园,八十二岁他说“孤鹤归来只自伤”,八十三岁他伤心地感叹“故人零落今何在?空吊颓垣墨数行”。八十四岁那年,又是春日,在陆游轰轰烈烈的人生大戏即将落幕的时刻,他最后一次来到沈园,写下最后一首沈园情诗: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做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这最后一次沈园之行,想来不单是为了凭吊唐琬,也是陆游与“半是当年识放翁”的沈园中的一花一木做最后道别。沈园,这个承载了他太多青春记忆与终生爱恋的地方,应是早已成为他唯一的情感家园。
唐琬与陆游的婚姻生活虽然短暂,但那份相知相惜的美好却长长久久地伴随陆游一生。这段始终放不下的爱,这个始终放不下的人,大抵是他报国无门并屡遭陷害的政治生涯中唯一的精神抚慰了。与唐琬被迫分离后,陆游遵从父母之命续娶王氏夫人并陆续纳了几房妾氏,相敬如宾和子孙满堂并未能削减他对知己的思念,失去的爱人如同完美定格的影像,永永远远都是胸口的朱砂痣,都是床前的明月光,任身边真实存在的人如何努力都不及其万分之一。
唐琬,若芳魂有知,应是安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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