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子叔被气得气血攻心,昏迷不醒。经医生一番抢救后虽然醒了过来,但神情萎靡,浑身无力。医生说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最近一段时间又没吃好,也没睡好,这种状态很容易造成脑出血,也可能造成半身不遂,得住院观察几天。芝儿姐听到医生这番话顿时瘫倒在地,泪流不止。梅儿看见姐姐哭,她也跟着哭,但没敢大声,因为她害怕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的医生。
石柱留在了医院,他办好住院手续后就让芝儿姐赶紧回家了,毕竟家里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我留下来陪梅儿,石柱让我带梅儿回家去。本来梅儿不想走,但看到石柱一改平时宠惯的神色,满脸严肃,口气坚决,终于点头答应跟着我回家了。临走,她替她爹盖盖被子,喊声“爹”。山子叔没睁眼。梅儿拉着石柱的手,流着泪问:“柱哥哥,俺爹他、他没事吧?以后他还搭理俺吗?”石柱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放心,大叔没事,就是需要在院里休息几天。你跟着妮儿回家,好好吃饭。一切有俺呢!”梅儿咬咬嘴唇,红着眼睛,一步三回头,那万分不舍的样子,就像初次被迫离开亲娘的奶狗,十分可怜。
我把她带回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娘站着大门口张望着,显然在等着俺回家。梅儿看见俺娘,就扑倒俺娘怀里哭个不停。俺娘拍着她,哄着她,向她保证她爹不会有事儿,很快就从医院回来。半天梅儿才停住哭声。
娘端出温在锅里的芸豆,拿出黄澄澄的手摊煎饼,让俺俩赶紧吃饭。梅儿显然饿了,她擦擦眼睛,开始大口大口吃起来。娘长长叹一口气,轻声说:“人啊,还是活得别太明白了好!梅儿,这点也算有福气啊!”我听得发懵,问娘啥意思。娘笑笑,说:“老人不都是说‘难得糊涂’嘛?看看恁这傻样,快和梅儿差不多咧!”我接下去说:“噢,娘在夸俺有福气啊!哈哈!傻人有傻福,以后俺还是傻点儿好!”“哎哟!给点好脸就上天啊!恁就够傻咧,再傻就连婆家也找不上啦!”娘指着我鼻子笑骂。
“找不到婆家正好!谁稀罕呢!这样俺就守在娘身边,一辈子赖着娘!”
“可别!恁还是早点儿找个婆家嫁了,让俺省省心吧!在人家家里,看恁还撒娇耍赖给谁看!别废话咧,赶紧吃饭!”说到这里,娘不由又看看吃得正香甜的梅儿,接着又叹了口气。
吃完饭后,梅儿脸色好看了许多。娘给梅儿抱了床被子,让她和我一起睡。梅儿出奇地听话,早早躺在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又不敢问她,怕她突然哭起来,深更半夜的,哭哭啼啼怪怕人的。折腾了半天,梅儿还是憋不住了,悄声问道:“姐姐,俺爹他,他不会死吧?”说着还是“哇”得一声,大哭起来,吓得我一骨碌爬起来。
“不会!不会!好好的,那会死呢!恁快别胡说啦!快睡觉吧!”我看看黑乎乎的窗外,心里不由一阵发毛,连忙劝她。
“可他、他咋不睁眼说话啊?恁说啊,为啥?”
“他生恁的气了,不愿搭理恁呗!别怕啊,说不定明儿就回来了!”我只好撒谎,同时悄悄告诉自己,俺是被迫这样做的。我可不敢让梅儿由着性子哭闹,暂且哄哄她吧。
娘听到哭声,到门口问咋滴咧?我赶紧说:“没事!梅儿做噩梦啦!”娘轻轻离开了。
梅儿半天没吭声,不哭了,只是抽噎着。我长长松了一口气,终于能歇会儿了。
“姐姐,俺爹为啥看不上柱哥哥?他对俺可好了!俺爹为啥还骂他,还打他呢?”梅儿突然问我,语气中既不解又有点抱怨。
“石柱哥有啥好的?”我反问,这点我可是最想知道了。
“他对俺好啊,给俺买糖吃,给俺甜瓜吃,给俺买爆米花吃,给俺……对了,还给俺买大米糕吃。姐姐,大米糕可好吃了!”
我听见梅儿使劲吸了吸鼻子,还不由吧嗒了吧嗒嘴,不禁暗自好笑:唉,吃,吃,就知道吃!不知道这个石柱娶这么个媳妇有啥用?我百思不得其解,也就决定不再费脑筋了。
“梅儿,恁爹不愿意咋办?恁要爹还是要石柱哥?”我突然很想知道。
“俺都要!”梅儿答得干脆利落。
“可恁爹不愿意啊,必须选一个呢?”
“俺不选,俺都要!爹不愿意俺就哭。俺爹最怕俺哭咧。啥事俺只要一哭,他都答应咧。”说着梅儿竟吃吃得笑起来。
“那,这次恁没哭过吗?”我很奇怪。
“当然哭啦!可是,可是,俺爹还是木答应……”梅儿自己也困惑了,“要不,俺继续哭?”
我没辙了,也不再和她犟,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芝儿姐就从医院里回来了,说不放心她爹,老早去医院看了看。她爹不放心梅儿,一个劲儿赶她回来看看梅儿,担心梅儿不好好吃饭。见梅儿睡得正香,就放了心。
娘拉着芝儿姐坐下,问,恁爹咋样啦?
芝儿姐眼圈一红,说:“大娘,俺爹这脾气,恁还不知道蛮?人家石柱哥跑前跑后,掏钱拿药,送水买饭滴,他连理都不理人家,买的饭硬是一点儿都木动。也就是木力气了,要不,早从床上跳起来揍石柱哥一顿了。恁说勇子(芝儿姐的丈夫)在河北跟着人家干建筑一时半会儿又回不来,俺还有个吃奶的孩子,谁能照顾他?!就是一个劲儿犟!这不,大早上的,拉着枣木叔的手,哭着说‘绝户’日子不好过,净叫人家欺负……”说着,芝儿姐的泪就掉下来。
“哎哟,都啥年代咧,还‘绝户’‘绝户’滴?!恁爹还不亏了恁这俩闺女嘛?俺生了一帮闺女,你大爷也木嫌弃,个个宝贝着呢!”
“俺大爷识文断字的,俺爹哪能比呢?再说,恁不是有壮子弟嘛?!俺爹就一根筋儿,老吵呼自家是‘绝户’……再说啦,大娘,这几天俺看着石柱挺好滴,又有文化又有技术,脾气也好,最要紧的是对梅儿真好,不就是年纪大点儿蛮?俺看来,俺爹对谁都不放心,就害怕梅儿被婆家欺负。可,谁能陪她一辈子啊?大娘,抽空恁劝劝俺爹,梅儿想找个相般年纪滴,不是聋哑就是勺巴(傻子),哪里比的上石柱哥?”
娘笑了,说:“芝儿,放心吧,这世上只有狠心的儿女木有狠心的爹娘啊。恁爹啊,会想开的,只不过一时半会儿过不去这道坎儿。他也不想想,他比恁娘就大了十岁,恁娘跟着他,不挺好蛮?芝儿,咱先吃饭,吃饭后俺就去院里看看恁爹。昨儿俺上坡回来晚咧!”
“姐,叔啥时候能出院啊?石柱哥呢?”我问。
“医生说叫在院里观察一天,没事明天就出院。这不,他叫俺回来看看梅儿。恁姐夫又没在家,多亏石柱哥跟着,里里外外没个男人可不行!都把俺急迷糊了,啥也没带。”梅儿姐面色苍白,看来一夜没睡。
“石柱哥没啥事吧?”我现在想到昨天那惊天动地的场面还胆战心惊。
“别提了,昨儿一醒了,看见石柱哥就破口大骂,气得差点又晕过去。吓得石柱哥赶紧躲到外面去了,昨儿在门外坐了一宿,俺叫他回来他也不应。唉,难治啊!”梅儿姐说着站起身,说不放心孩子,急匆匆走了。
第二天,我去上学的时候,正好碰见山子叔出院回家。一行人中我没看见石柱。看来石柱哥知难而退了吧?我有点儿惋惜,但心中也轻松了许多。
一个月后回家,向娘问起这事,得到的回答却让我大吃一惊:梅儿和石柱同居了,山子叔声称断绝了和梅儿的父女关系。梅儿是让她爹一脚踹出门的,石柱把她接走了。我傻了,生米做成了熟饭,山子叔性子再强也没法儿啊。这梅儿,别说,还真认死理儿。我有点佩服起梅儿来:傻人有傻福,石柱哥保准对梅儿好的。
“恁山子叔也怪可怜的,他一辈子爱面子,谁知道到了闺女这里就没法要面子咧。女大不中留啊!可怜恁山子叔一把屎一把尿拉扯这个闺女也不易啊!一个月了,还没出出大门哩。”
梅儿过得咋样?我决定不顾娘的劝阻,去看看梅儿。
我刚转过山头,就听见梅儿嘻嘻哈哈的笑声。远远望见梅儿身穿一件大红短衫,粉红裤子,头戴一顶大大的草帽子,正跟在石柱的身后嬉笑着,手中提着一只篮子,便笑边吃着啥东西。石柱弯着腰,显然在给瓜打茬,梅儿跟着干啥,我可闹不懂了。他俩好像在说啥好笑的话,不时发出开心的大笑。突然,梅儿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里,石柱赶紧扶住了她,随手抬起衣袖给梅儿擦擦脸上的汗水,也可能是粘在脸上的啥东西吧。
梅儿还是梅儿,单纯而开心,十回见到她,定有九回在吃东西,那没吃的一回肯定是刚吃完。我忍不住笑了,看来梅儿真得很幸福啊!娘说得对:男人相貌好坏有啥用,只要对大人孩子知疼知热就是好人。石柱就是好人啊!
我突然不想去打扰他们,转身悄悄地走了。
回家后,娘告诉我,梅儿不够结婚年龄,石柱说他一定等山子叔答应了他俩的婚事才结婚。我问娘山子叔会答应吗?娘笑笑说,孩子都是心头肉,天下有狠心的儿女,没有狠心的爹娘,别看恁叔嘴硬,早晚会答应的。
我放心了,山子叔一定会答应的,梅儿会幸福的。
2020.0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