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二十六了，还没找婆家。六十年代，在老家小山村算是老姑娘了。我们这个村庄有点怪，百十户人家，庄中有庄，叫小庄。小庄只住着十几户人家，高姓，田姓居多，段姓只有两家。小翠就住在小庄，姓高。我只知道她的小名叫小翠。她小我一辈，比我大几岁。叫我二叔。她是家里的独生女，她爹是个半拉子木匠，跟着师傅拉下锯，混顿饭吃。她娘除围着锅台转外还去地里干点活。里里外外家里操心的事都有小翠。父母也为小翠的婚事发愁。女大当嫁，毕竞岁数不小了。可小翠则不然，不但不急，还说不嫁了，在家持候爹娘一辈子。她长得漂亮，心眼又好，家里出脱了这么个俊闺女，街坊邻居都羡慕。议论也多起来，有的说她是从外地拾来的，有的说她是从亲戚家抱养的，也有的说生她时，是村北头廷镇大娘接的生，亲眼看到的，经常为此事挣得脸红脖子粗的。老人说她是仙女下凡，细皮嫩肉，无论怎么晒也晒不黑，没见过这么俊的闺女，还说是水做的。她身材匀称，个头适中。就连最挑剔的二能子都说她，“斤半鲤鱼，巧个”!人长得俊，议论也多起来。不过因小翠善良纯朴，能吃苦，肯帮人，就是嫉妒她的人也不忍心说她什么妖啦，精啦的。都称是个好闺女。你看那水汪汪像会说话的两个大眼晴，再看那高高的小鼻梁，那樱桃小嘴生气撅起来也好看，真是如花似玉。又大方，又端庄，两个小酒窝加上两个小虎牙，再一笑，真俊啊!附近十里八乡的男孩子都想见见她。要娶他那不是黄鼠狼吃天鹅肉，痴心妄想。只有偷偷地∵看上几眼，胆大泼皮的也给她开个玩笑，要帮他干点活啊什么的。有时没话找话:“翠姐，有活说一声，我帮你干去”，“翠翠，你家的豆地里有草了，我帮你薅草去”。“你在家歇着，我帮你挑水去"。要真论干活，讨好的男孩两个也顶不上小翠一个能干，故意买好呗!小翠总是笑笑，大大方方地说;“不用啦，不用啦”!大哥，二哥，弟弟的叫得很是亲切。别看她大我几岁，因我是她的长辈，农村辈份很重要，不能笑谈，总是规规矩矩，板板正正的。村里有个叫小霞的姑娘和她同辈，像是她身上的铃铛，时时跟着她。小霞长得说不上漂亮，眼大，嘴大，脸又短，看上去不大协调，人到活泼也能干。像个男孩子。小翠没少给小霞家干了活，听说小霞穿的褂子，小翠还没沾身就给了她，小霞见人就夸她这个姐姐。要说小翠是白素贞，小霞是小青，小霞还真不配。小霞扮演了小青的角色。小霞也一直受到小翠的呵护。小翠从骨子里美。她一身净气，没有矫气。她有一手好针线活，衣服基本上按自己想法做，穿身上很可体，做鞋更是有名，村里鞋样子都是由她出，做出来又可脚又赶时髦。小霞养蚕就是跟她学的。把茧卖了换些钱来，以补贴家用。她泼辣能干，庄稼活也样样在行。耕地，耙地比男人都干得好。上山砍柴，割草，爬的山最高，收获自然最多，背上一筐柴草，人埋在里边，只听声不见人。令一些男孩子羡慕不已，自愧不如。但都乐意和她一起割草拾柴，因为笑声阵阵，不觉得累。到了夏天发大水，村南沟里从山上流下来的水是带泥沙的，人们说是浑泥汤子 。必须在沟边挖个坑，让水过滤一下才能饮用。挑水的，用瓢舀出来装到罐子里，有时排长长的队，装满一挑子水最少也得半小时。沟东岸的，就在沟东挖坑挑水，一沟之隔，彼此看得很清楚。只要小翠一去，站在那边的人看个没够，忘了挑水。小翠挑着水，走起路来，扁担一颤一颤的，腰一扭一扭的，那姿态很是优雅。两个水桶上下跳跃，水却一点洒不出来，那是多年练就的。她总是把水先给挨门高大娘送去。高大娘闺女嫁到外地，平时是个孤寡老人。她耩起地来，耩子一晃，铃铛声不高不低很有节奏的响起来，种子均匀地播在地里，那熟练劲让人佩服。耙起地来，站在耙上，一手抓住牛缰绳，一手抓住系在耙上的绳索，在地里来回穿索，还不时的哼着小曲，风迎面吹来，斗发蓬松，衣角掀起，一幅劳动美人图跃然兰天白云下。比“泰坦尼克”号女主人公“温斯莱特”在船头上要美。这是一幅劳动美人图，是劳动者的美，是高尚之美。他登上大顶子山，割一大筐黄草，下山步步踏实，那可不是一天的功夫，她爬上大榆树到最顶端的技条上去捞榆钱，然后分给乡邻，那是一种境界。如听了别人说些不三不四，不干不净的话，她总是笑笑，轻描淡写的应付过去，那是她的修养。她不惧权势，见了不公平的事总是站出来说个一二，而且很在理，当官的烦她管闲事。如遇到两人吵架，她一到，一劝解，马上化干戈为玉帛。都笑起来。她眼里容不下一点砂子。心里很干净，象小山坡上美丽的花，一尘不染，毫无烟火气。有一次赶集，她里边穿了一件她娘的大褂子，外边套一件自己的小褂，里大外小，众人见了笑，她却说，“里大外小，越过越好"。你别说，她这打扮像时装秀又像一个演员在扮演一个角色。浓淡不抹也相宜，穿啥衣服都美丽。有一剧团负责人看到了她，要她去剧团当演员。她说俺只会割草种地，不会也不喜欢唱戏，婉言谢绝。可小霞坚决要和她一起去，说她自己可演丑角。小翠仰面大笑。小霞也不好意思起来。剧团人只好作罢，认为瞎了一块好材料。后来有石旺庄在城里吃公家粮的人看上了她，几次托人说媒，她拒绝了。她认为不合适，城里没山，没庄稼，那可不行!再说人家条件好，咱不能高攀，一辈子就在山里，嫁不出去就一个人过。她就这脾气。她大顶子山爬过好几次。她的命运也因大顶子山南面的悬崖而改变了。一次爬悬崖从上边滚下来，幸亏被一大石头挡住，留下一条命，命保住了，腿摔瘸了，而且摔得很厉害。一条腿拉拉着，背地里传说，连孩子都不能生了。在农村取妻生子，传宗接代是第一位的，然后就是能干活，小翠这两样都已不占优势了。丑的，聋的，哑的只要能生孩子就是好女子 。听说，后来有人问起外号叫猴子的本家大哥是怎么爬上大顶子山悬崖的，他说要带几枚大的铜钱，一是用来挖个窝，手可扣住，二是碰上石壁，把铜钱塞到石缝里，外露大部分，脚踩住，才能往上爬。不知是真是假，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看来，小翠没这么做，才摔下来。后来我见过小翠。她柱着一个木棍，脸如白菜叶，眼窝已凹进去。虽不失风韵，一看就是病人。她主动和我打招呼，我塘塞几句，离开了。病态美那是文人墨客，达官贵人的事。况且还属于不健康的审美。庄稼人全指望体力养活。我不能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可现实就在我面前。再后来，听说她嫁给一位挨村的胳膊有点残疾的男人，她说弯刀对着瓢切菜，瘸驴驮个破口袋。谁也别嫌弃谁。男的很能吃苦，庄稼活影响不大，日子过得不比别人差。她很要强，照样早起晚睡，家里地里地干。生了一个闺女，长得也很俊俏。听说，只能听说，曾托人说媒，在外工作的那个人听到她的遭遇，去看过她，小翠对家人说了这段往事，引来了一阵笑声。招待客人是小翠亲手做的一桌子家乡菜。走时，小翠一瘸一瘸的送到村外。听说，还是听说，那男的在县里已混了个什么局的局长，有一年开车去接小翠一家三口去县招待所，两家吃了一顿饭。笑声一阵又一阵。比去小翠家吃饭的笑声多了好几阵。也就是吃了那顿饭后，小翠的女儿青青见了世面，回家后，不再安分守己干庄稼活了，不想呆在这个小山村。对外面世界产生了憧憬。总想有一天要去闯世界。有一年我回家，遇见小翠是在赶集的路上。她拉着一排车白菜去卖。一瘸一拐。很是吃力。看她的样子，我有些心酸。她停下车说;“二叔回来了，我求你办点事，我家青青跟着尤家庄的一个男孩跑了。你在外边打听一下，帮忙找找。唉!现在的孩子不像咱们那个时候听话了。心高胆大。三年没见影了”。我答应着并安慰她说:“现在好挣钱了，别太牵掛，孩子一定会回来的”。她点着头。我只答应却不能办事。到哪里去找呢?我只能为难。又过几年，听说青青已是三口之家，男孩几岁了。开车回来的。在沈阳加工塑料颗粒，混得不错。这次回来，有好几家随她去沈阳挣钱。后来的后来，又听说，翠翠的男人去逝了。她随女儿去了沈阳。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句话并不可靠。这个年青时对城里没有好印象，一辈子要在山里，坚决不去城里的小翠进了城市，还去了了沈阳这个大城市。没有大山，没有庄稼，没有小霞，她行吗?她已身不由己了。进城是为了孩孑而不是为她自己。她已是老翠了。她晚年应该过得不错，因为好人应该是有好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