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田之上

春天下着细雨,该是满城窜绿的时候。但我总怨这是天地对自然的优待,对人却是苛刻--溅得满腿泥浆,脚下青苔打滑,随时防备下雨,怀着诸多抱怨走上龙胜梯田第一级阶梯。

脚下仿佛启动乐音装置,有山歌、人声频频入耳,是从马堤乡张家塘苗寨传来的,他们吹着唢呐、尾音拉长,音调低沉得像不要给人听见,可我明明听到他们唱着“欢迎来做客”......

我去了。坐在摆满油茶的桌前,一名苗族小伙领着一众苗妹欢唱起来:花不逢时花不开,今日有客远方来。别笑我家住河边,我拿清泉酿米酒;别笑我家住高山,我拿云雾打油茶。歌声嘹亮高亢,像要把四面八方的友人都吸引过来。正唱着,苗家小妹连献上两杯米酒,那朵朵笑靥的花儿,似是在生活中采出了蜜。我拉过那带头小伙,问他为何这般欢愉?他咧嘴边笑边说,这都发自大伙内心,随即带领众人探秘他的苗家历程--

狂风暴雨袭来,世界变得阴郁。穿着衣不蔽体的村民们低声吟唱,正如我最初听到的哀怨歌声!他们从山林间飘摇的吊脚楼里走出,佝偻着身躯,向我走来。这片山林里漫是刀枪痕迹,毒蛇穿梭、粮食欠缺,天灾人祸让七十年前的苗家寨子摇摇欲坠。一路走来,艰辛、苦难自是无数,这位皮肤黝黑的小伙憨憨地诉说着前辈的苦难,他手向前指,划出一道雨过天晴的画卷。传统吊脚楼的支撑角柱间连接着砖泥墙,挖出几处镂空花型,颇有包豪斯设计风格,白墙上画作连连,尽是现代苗家风情写照。此时,我站在高立的戏台前,看着高低挂着青蛇、金龙,它们在苗文化里代表正邪两股力量,也许正因为苗人有着驱邪扬正的信念,让他们得以拨开云雾见青天。忽地,一对黑压压的队伍向戏台袭来,排头的红衣女子头顶灿灿光耀得很。人们见这阵仗,纷纷让出过道,临近了,才辨出这是一出苗乡婚礼呀!新郎、新娘均不是本地人,专为这苗家形制而来,张家寨民乐得多添装喜事,全寨出动,大摆特搞,路人为讨些喜气,一齐呼跃,这股喜气慢慢延伸到全村,又到后山,一直传到爬上梯田半山腰的我身边。

龙胜梯田最佳者,在龙脊平安寨,正是我脚下这雾霭茫茫的山间林里,我已看到若隐若现的梯田,是画作里无法描摹的壮观,我正哝哝赞叹,一个小伙子背着竹篓与我相对而行,他听见我对他祖地的言辞,乐呵呵与我交谈。说得正酣,竟发现他是我一好友的学生,我知他应是所学工科,却回到农田之间。他摆手与我说,当年父母供他大学,为的就是出人头地,长长门脸,他也很是争气,班干、优奖不在话下,毕业去了成都,当真一如所愿,工作成绩喜人,也见识着外面的世界。正是那年,收到新令,这片旅游区加力发展,家中紧需人手,父母年老、弟弟尚幼,他只得放弃本职,重开新职。我试图安慰他,这样被生计打败的前途,应该是万般不愿,见识过大场面,有过觥筹交错的人来我往,对乡野一望便是生命尽头的生活,大概会心有不甘吧,我略带惋惜地看着他一脚泥浆的帆布鞋。

他指指路边一栋别致、可爱的矮屋,那是他亲手一砖一泥糊上去的。他的神情颇像个艺术家在展示自己的作品,而他又是这个艺术博物馆的年轻馆长,我知道的,在酒旅平台上我见过它,是这四方里的网红民宿。他邀请我去店里坐坐,此时不是旺季,我得以走进房间,看看这座外行建筑人搭建的房子,是如何在毫无建筑材料的山头,背着背篓,赶驾着驮运的马匹,一趟一趟搬运所需物料上山,再一块一块累建成这座小楼,而他此时才26岁!

落地窗外的风景像一块颜色浓郁的画布,占满我的视线,我看者它们,心中却有万马奔腾、万丈火焰。这股火焰蹦出了眼睛,把我带到一座火红的寨子。它真是从里到外透着“红”。

这是龙胜地区特有的红瑶族群,女子们身穿红衣,留着及踝长发,结群走在山间河畔,红妆绿植,就有了专属的“红”。后来啊,红军翻越十万山岭的途中遇上了红瑶族人,那是新时代“红”与传统“红”的交流,在那正对着白面瑶寨向下几十米的地方,有一块鳄鱼嘴模样的黑岩下,他们说着过去,谈着现实,同样是饱受风霜的两支人马,碰撞出未来的火花。他们在岩石上写下“红军绝对保护瑶民”,而瑶民为铭记,照着字迹镌刻,才留下如今那颤抖的宣号。

红,还没完。2018年的夏季凌晨,一片火红覆盖了这座寨子。也许这是第一次,“红”给他们带去了灾难。一座古村落,一支欣欣向荣的族民,却不会被击倒,我看到了,那黑焦底座的木撑上,搭建起新的房梁支架,再往深处走,一个瘦黑男子迎上前,邀请去他家坐坐。看到那砖泥瓦房,我不无惋惜,可走入屋子,仍旧是这一带熟悉的内屋构造:正堂一方供台,香火不灭;侧屋里一应灶台灶具,那股熟悉的烟熏味显然来自南方少数民族不可缺少的火塘。我回头看那堆火塘,才不像科普照片里邋遢的柴火堆上置把奇形怪状的黑壶,它被砌得规规整整,底下亦是一凹半球碳架,放上一口现代锅具,烧起来噗呲噗呲,足够将房顶悬下的肉呀肠呀熏制成熟。这位红瑶的外来女婿顶焦心地说,他是寨子里唯一一户在火灾后迅速重建的人家,自从进这瑶寨的门,就认定了这族亲裔,看他家祖堂上供的名讳,他一外来人氏被尊摆在前,他希望能用自己的行动拉起族人重新向荣。

重新向荣!我想我已经在民宿落窗前坐了足够久,该重新上路了。

再往上,就到顶了,正午的阳光掀开云雾,就能看到龙脊梯田的全貌!而此时,完听到山那边有人大喊:回来吧,要耕种了嘿!

寻声找去,原来来自一座壮寨--马海村。马海,壮语,翻译成汉语便是:回来耕种。站在村头,一眼望去,当真没见几人,且大多是老人,要么佝偻着身躯缝补破陋的蓑笠,要么用颤抖的双手刻画木雕,还有闲暇的,握着把蒲扇坐在屋前看山看田,见着一位面部平熨的,拉住一问,竟也是5字开头的年纪了。按说,在这年岁,大都子孙满堂,看孙儿泥间打滚、喧喧闹闹才是天颐之乐,却听不到一丝幼童嬉戏的声音。

我正想寻觅村庄的延续密码,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开始讲诉村里的变迁。马海村深窝在山林间,走的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老路,但马海人还是勤于动脑的,看后山那片竹林,便是造纸原料,几十年前村里家家户户除了耕种农田,便是造纸,漫山遍野传出的都是竹纸香。后来这种纯手工制作的成本比不上外面机器时代的低廉,村里人就又各自找别的手艺。住半山腰上的木雕蒙师傅,可就是在30岁上下的年纪才入的行,单靠以前报纸油印的宣传,至今仍有回头客,口口相传的还传到上海、北方去了,如今年近古稀,手指由于常年按压刻刀而变形,手已明显颤抖,但只要刻刀篆下,那块木板就毫不反抗地变成蒙师傅想要它成为的样子。

问及年轻人的去向,老人家呵呵乐极,他说起自己的孩子,孩子的孩子,露出一股温情。他们都在城里生活,偶尔回到家中探望,但这不打紧,老人自己也是退休后才跟随老伴儿回到村里。说起来,他这位“外来的女婿”还是很好念经的,应该说得幸马海人崇尚文化的基因。原来,老人曾是名老师,桃李开遍了方圆的村寨,尽管在山窝窝里的人们受到的教育有限,可就多亏了有老人这样的山村教师,一代一代培育下去,从最初看着学生初中毕业便辍学,到现在走出成批的大学生,这样的变化,虽说历时匆匆几十年,但从这位退休教师的眼里,却是挥洒了自己毕生心血收获的成果......

跨过马海,站在龙脊梯田之上,雾气早已散尽,我从1100米的最高点俯瞰。尚未插上秧苗的田地里浸满水,像块明镜照着天,映着地,也把我从山外背负着的怨气驱散了。

此时,我的头顶着正午的阳光,鞋边沾满泥巴,一路布满青苔。每一簇青苔上,我分明见到了苗寨的黝黑小哥对我唱迎酒歌,瑶寨的红衣姑娘们向我展示垂下的长发,壮寨的老伯伯一遍遍地淘练竹纸,还有更多的人在向我挥手,他们每双手都布满老茧,是他们将这片绿水青山之地造成了世界的金山银山!青苔虽小,但是顽强且坚定地在风雨中生长,我不忍践踏它的生命,小心避让着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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