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灯的光线碎在沈括眼底,映出一片浑浊的酒意。
他冰凉的指尖又一次碾过我眼角的泪痣,力道有些重,带来细微的刺疼。
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酒液和雪茄的混合气味,奢靡,又让人窒息。
“这里,”他的声音含混,带着醉后特有的沙哑,每个字却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扎进我心脏最麻木的角落,“还是不对。你没有她万分之一的像。”
我垂着眼,视线落在他衬衫第二颗纽扣上,那里通常一丝不苟,此刻却微微敞着。
唇角的弧度是量好的,温顺的,五年里早已打磨成本能。“对不起,沈先生。”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似乎厌极了这份平稳,猛地甩开手,靠回沙发背,闭上眼,不再看我。喉结滚动了一下,吐出一个字:“滚。”
我起身,丝绸裙摆擦过真皮沙发,几乎没有声响。
替他收拾好茶几上倾倒的酒杯和烟灰,关掉了主灯,只留一盏昏黄的壁灯,然后轻轻退了出去。
走廊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吸走了所有温度。
这样的场景,重复过太多次。
多到那颗曾被他高价请人精准点上的泪痣,也仿佛成了嵌入皮肉下的烙印,时刻提醒着我的身份——一个拙劣的,永远不合格的替身。
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在巨额支票买断的时光里,麻木地扮演下去,直到那张薄薄的纸到期。
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
慈善晚宴后的地下停车场,空旷而安静。脚步声被无限放大。
沈括微醺地走在我前面半步,西装搭在臂弯,背影依旧挺拔不可一世。
阴影里窜出的人影和刀光,快得让人来不及思考。
尖锐的寒芒直冲他后心而去。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比意识更快一步。
猛地撞开他!
一股冰凉,然后才是滚烫的、撕裂般的剧痛,在我脸颊炸开。
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糊住了我的左眼,浓重的铁锈味充斥了口鼻。
我听见沈括一声暴怒的厉吼,听见保镖制伏歹徒的闷响,听见混乱的脚步声和惊呼。
可一切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我踉跄着,被人用力扶住。
是沈括。
他死死抱着我,手臂箍得我生疼,有什么温热的液体砸在我颈窝,一滴,两滴。
他的呼吸又急又重,胸腔剧烈起伏,声音是全然的失控和破碎:“……谁让你扑上来的?!谁准的!”
我想说,合约条款里,大概有确保金主生命安全这一条吧。
可一张口,只有更多的血沫涌出来。
视线模糊里,是他从未有过的,惊惶到扭曲的脸。
真稀奇。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世界在一片猩红中彻底暗了下去。
再醒来,是在消毒水气味浓重的VIP病房。
脸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动一下,便是钻心的疼。
沈括一直在。
他守着病房,处理公事也在病房外的客厅。
医生来换药时,他站在一旁,脸色沉得能滴出水,目光胶着在那层层纱布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紧。
没人敢说话。
空气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夜。
他偶尔会试图喂我喝水,动作是从未有过的笨拙和小心翼翼。
他甚至会低声说:“别怕,用了最好的药,请了最好的专家。”
声音干涩。
我总是闭上眼,假装睡去。
拆纱布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划出一道道明暗相间的光栅。
医生一层层解开束缚,动作轻柔。
冰冷的空气触碰到新生的皮肤,带来一阵诡异的麻痒。
沈括就站在我面前,呼吸屏着。
当最后一层纱布落下,他俯身,捧起我的脸,指尖微凉。
他的目光细细掠过我的眉眼,鼻梁,最后,定格在左眼下方。
那里,原本有一颗他按照心中白月光照片,精准要求点上的泪痣。
如今,只剩下一道狰狞的、粉色的新疤,横亘在那里,破坏了所有“像”的可能。
他的手指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无法接受的东西。
脸色一瞬间白得吓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咆哮着质问,带着巨大的恐慌和难以置信:
“为什么……要动这颗痣?!”
好像我犯下了什么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窗外的光晃了一下。
我转过脸,看向玻璃窗。
细白的,一点点的雪花,正从灰蒙的天空悠悠飘落。
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五年了,我陪在他身边的每一个冬天,都在等这场初雪。
现在,终于来了。
我缓缓站起身,脸上新生的皮肤还有些紧绷,但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拿起床头柜上那个早已准备好的、装着天文数字支票的信封,微笑着,递还到他面前。
他的目光,还死死钉在我那颗痣消失的地方,仿佛要用目光重新灼刻出一颗来。
我的笑容无懈可击,声音平静温和,如同这五年里每一次同他说话一样,却又有什么东西,彻底冷了下去。
“沈先生,合约到期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窗外的雪无声飘落,室内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以及沈括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
他盯着我递过去的支票,像是没听懂那句话,又像是被那薄薄一张纸烫伤了眼睛。
他捧过我脸颊的手还僵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残留着触碰我疤痕时那剧烈的颤抖。
“你……”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干涩得厉害,试图从那突如其来的、几乎将他淹没的恐慌中抓回一丝掌控感,“你说什么?”
他的目光终于从我的脸颊移开,死死钉在我的眼睛上,试图从里面找出一点往日里他熟悉的、可以轻易解读的情绪——顺从、讨好,哪怕是伪装出来的哀伤。
但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我的眼睛像两潭深冬的寒泉,平静无波,映不出他此刻丝毫的狼狈。
我保持着递出支票的姿势,唇角那点程式化的笑意未曾增减:“沈先生,五年前我们签的协议,到今天正好到期。”
我顿了顿,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我不续约了。”
“不续约?”他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眼神却愈发阴鸷,“林晚,你以为这是什么?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打掉我手里的支票,却在半空硬生生停住,转为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
力道极大,捏得我腕骨生疼。
“是因为这道疤?还是因为那颗痣?”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危险的、被触怒后的嘶哑,“我说过,会给你找最好的整形医生,恢复到一模一样!甚至比原来更好!”
他盯着我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动摇,一丝对于“恢复容貌”的渴望,或者对于失去他庇护的恐惧。
“不必了,沈先生。”我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轻松的释然,“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
“很好?”他像是被这个词刺痛,猛地将我拉近一步,灼热的呼吸几乎喷在我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林晚,别跟我耍性子!你离开我能去哪里?你这五年除了学着怎么像她,还会什么?!”
这话像淬了毒的冰锥,足以刺穿任何残存的自尊。
若是以前,或许真的可以。
我轻轻挣了一下,没挣脱,便也不再费力。只是抬眼,更清晰地迎上他翻涌着暴怒和某种不明所以的惊惶的视线。
“沈先生,这就不劳您费心了。”
我笑了笑,“五年时间,足够我学会很多事。比如,怎么在您喝醉后保持微笑,怎么在您看着我的脸叫别人名字时不出声,怎么在您需要的时候变成一个合格的影子……”
我每说一句,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就收紧一分,脸色也更沉一分。
“但这些,以后都不需要了。”我的目光落在他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上,“沈先生,请放手。”
“如果我说不呢?”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眼底泛着红丝,“合约是我定的,我说结束才能结束!”
看吧。这就是沈括。永远以为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我轻轻吸了口气,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他身上惯有的冷冽木质香,一种令人窒息的熟悉感。
“沈先生,”我的声音低了一些,却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冰冷的决绝,“您付钱,我扮演一个角色。银货两讫,很公平。现在演出结束了。”
我抬起另一只自由的手,用指尖,一点点,却异常坚定地,掰开他箍在我腕上的手指。
他的力气很大,抵抗着。但我的动作缓慢而持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离开的决心。
一根,两根……
他的瞳孔微微放大,似乎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这个温顺了五年、对他唯命是从的女人,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陌生而强硬?
当他最后一根手指被我掰开,我的手重获自由时,他几乎是踉跄地后退了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
支票,在他被我掰开手的过程中,飘落在地毯上,悄无声息。
我没有再看那张支票,也没有再看他。
转身拿起沙发上我早已收拾好的、少得可怜的行李——一个简单的帆布包,与这间奢华病房格格不入。
我走向门口。
“林晚!”他在我身后低吼,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的慌乱,“你今天走出这个门,就永远别再想回来!”
我的手搭在冰凉的金属门把上。
停住脚步。
却没有回头。
窗外,雪下得大了一些,纷纷扬扬,将世界染成干净的白色。
“沈先生,”我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融在空调的风声里,“我记得您说过,我连她的万分之一都不像。”
“所以……”
“我这样的人,怎么配留在您身边呢?”
说完,我拧开门把手,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病房里的一切,也隔绝了沈括可能有的任何反应,或许是没有反应。
走廊很长,很安静,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
走向电梯,按下下行键。
电梯镜面映出我的脸,那道疤痕横亘着,刺眼,却真实。
我对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轻松的笑容。
电梯门叮咚一声打开。
里面空无一人。
我走进去,转身,看着电梯门缓缓闭合,将那条铺着昂贵地毯的、囚禁了我五年的走廊,彻底关在外面。
下降的失重感传来。
像是心口某块沉重了太久的东西,终于尘埃落定。
雪还在下。
我走出了医院大楼,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我深吸一口气,感受着那点寒意沁入心脾,带来前所未有的清醒。
包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是一条新信息,来自一个没有存储名字的号码。
【一切顺利?】
我低头,快速回复了两个字。
【顺利。】
然后,我将手机卡取出,拇指和食指微微用力,掰成两半,随手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做完这一切,我拉高衣领,步入了茫茫雪幕之中,再也没有回头。
身后那座华丽的牢笼,以及牢笼里那个终于为一颗消失的痣而失措的男人,都彻底成为了过去。
雪地上,留下一行清晰的脚印,延伸向远方,很快,又被新的雪花轻轻覆盖。
仿佛从未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