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花这时却说出不同意见:“爹!你只要一抽烟,天大的事儿都能撂得开,只要人家敬你一个烟泡,即使对方是十恶不赦的人,在你眼里都是正人君子。你不想想,咱们与人家无亲无故,干嘛他要对我们这么好?外面逃难的可怜人多的是,也不见他们送饭,端水。所以我和姨一个心思,也想回家。凉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迟走不如早走,不要等着人家撵咱们走,那才丢脸呢。”陆月庭一听气得跳起来,一拍桌子喝道:“小丫头片子,你反了!竞敢教训你老子,你……你好大胆……”说着轮起手臂想上前一巴掌。秦妈听到屋里有哭声就奔来,一把拉住陆月庭的手。这时宝花心里苦,两行泪珠滚滚而下。
这夜宝花在灯下仔细地描图,直到半夜二点钟才把这幅扇面画完。她浏览全图,见扇面上繁花如锦,流光溢彩,素艳相间,高雅清逸。这画虽是借鉴,但也有许多创意,倾注了自己一番心血,一时竟看得爱不释手。她从花想到人,感到自己虽貌艳如花,但命薄如纸,一朝春尽红颜老,不知魂归何处去,忍不住又落下泪来。她从画册中翻出钱仁孝早晨所写的那张书笺,想到他当时那种神采飞扬,柔情蜜意的神态,不禁怦然心动。但如今父子为情反目,这桩婚事左右都是一场逆伦公案,自己对他的爱情也只能到此为止。想到这里,不禁五内俱焚,伤心地捂住嘴痛哭起来。她想把这书笺烧了,但还是下不了手,决定留下这张书笺“作为一生的纪念吧。”她小心地折好书笺,放进自己的小包袱中,又把钱仁孝妻子送的两套衣服和那个首饰盒另外放妥,准备到时托秦妈退还给物主。一切安排妥当,就关灯安息。
宝花昨晚睡得迟今晨就睡过了头,醒来一看已是9点多了,她慌忙披衣下床,草草梳洗完毕,换了一身半旧的深蓝纺绸衣裤走出房去。见父亲的房门紧闭着,知道他还在高卧未起,也不去惊动,就转身来到大厨房。秦妈一见宝花就满心欢喜地说:“姑娘好睡,今天的气色有点苍白,但穿着这一身皂,就像一朵白莲花,比昨天更漂亮了。你快去吃早饭,你姨昨天晚上让我转告你,她有点不舒服,今天就不去请安了,叫你代为向大太太,二太太请个安吧。” 于是宝花匆匆吃好早饭就赶到大太太的起居室来请安。
宝花掀帘进屋,见屋内寂静异常,可能时间晚了,其他人请过安都散了,现在室内只有大太太和阿珍,阿藕两个丫环在场。宝花赶紧跨前一步,半蹲身子向大太太道万福。并垂首低声细语的说,“给大太太请安,荷香阿姨今天有点不舒服,她要我代向大太太请安。”说着又蹬了一下身子。今天大太太一改往常不哼不哈的样子,开口说:“免了,起来吧!”宝花答应一声,低头伺立在一旁。
大太太仔细打量宝花,她虽然口头上从不承认别的女人长得美,但她毕竟不是白痴,眼睛也没有色肓,近视等毛病,美丑一见当然就能分晓。她不得不称赞这姑娘长得美,今天宝花虽是穿着家常便服,立在一边不言不语,但那种清丽脱俗的秀美,能从她的五官、身躯、神态……全身显露出来,真是魅力四射。想想也难怪自己的糊涂儿子和混帐丈夫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昨天晚上,先是儿子,后是丈夫都来向她摊牌,儿子 说:“娘,我要娶宝花,如果你们不答应,我就终生远离女人,叫你们断子绝孙!”丈夫说:“我要娶宝花,谁要是反对,谁就滚出这个家!”丈夫临走扔下一句话:“我今天通知你,明天上午我到钱庄去取钱,下午就去找宝花的父亲谈,你如果有兴趣,就给我准备新房间。”大太太当场气得眼泪直流,一夜未睡。她思虑再三,最后打定注意,为了挽救这个家,只能让宝花快点走。都说“人一走,茶就凉。”男人都是朝秦暮楚的胚子,等到又遇到一个喜欢的,这事便撂开了。今天见到宝花,她认为就乘这个机会打发了吧。
大太太轻轻摇着手里的鹅毛扇,慢条斯理地说:“宝花,我听说,你们今天就要回家了,是吗?那很好。现在战争时期,钱老爷的生意也清淡得很,这里吃闲饭的人又多,我就不留你们了,你这次来就算告别吧!阿珍阿藕送客。”
宝花今天也是有备而来的,但万万没想到大太太会如此冷酷,巧妙地下了逐客令。她本想回敬几句,那两个丫头没容她说话,就逼到左右侧来送客,两人一个推,一个拉把她撵出了房门。她一出门,就听见里面的人都在格格格……嘿嘿嘿……地放声大笑。宝花气得脸色煞白,手脚冰冷,晕头转向地来到自己的小屋。她默默地告诫自己,现在需要冷静,尽快做好一切准备工作,快点走,以免再次受辱。
她把秦妈请到自己的小屋里对她说:“大娘,我们一家今天就要走了,这几天来承蒙你的关照,真是感激不尽。我没有东西可以谢你,请受我一拜吧!”说着就跪了下去。慌得秦妈手足无措,忙用两手来拉。宝花站起来时,已是满脸泪水。秦妈拉住宝花,一面哭,一面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宝花摇了摇头。秦妈也不好再问。宝花又从床里拿了一个首饰盒和一包衣服过来对秦妈说:“大娘,你是个好人,我把你当自己的娘看待,拜托你办两件事。”秦妈拉着姑娘冰凉的手说:“闺女,你既然看得起我,信得过我,我一定为你办!”宝花说:“这里有大少奶奶送给我的两套衣服,我觉得太漂亮,太贵重了也穿不出去,请你退回给她,代我谢谢她的一番好意。”秦妈听了点点头,伸手接过包裹。
宝花接着说:“大娘,这里还有一个首饰盒,里面是一对宝石金钏,值好多钱,你就单独交给钱老爷,就说这礼太重了,我不能收,谢谢他!”宝花说完,当场打开盒子,露出光华四射,华美绝伦的一对手镯,把秦妈惊得目瞪口呆。因此她对这两天陆家发生的一连串情况大致也猜到六七分。宝花把手饰盒交到秦妈手里说:“大娘,我还要到小书房去一次,没有时间在这里久留了,我们娘儿俩就此告别了!”说完又跪下叩了个头。把个秦妈惹得热泪直流,悲伤欲绝。赶紧拿了这些东西回到自己的卧室,关门开箱放置妥当,准备以后一一照办。
宝花在小屋里又洗了把脸,喝了一口水,定定神,然后拿着画本画稿到小书房去。
而这时,大太太叫来钱孝仁,和颜悦色对他说:“仁儿,我现在要去办一件事,约好了的,人家在那里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你先在这屋里坐一会儿,由阿藕照顾你。”钱仁孝那里知道这是母亲使的“定身法”,把他牢牢地栓在屋里。他只以为母亲在为他的婚事奔走,她回屋时一定能带回好消息,所以兴高采烈、一口答应了。
大太太带着阿珍直奔中花厅而来,到了厅里,叫阿珍找来二管家钱来富。此人是钱家的一个远房侄子,二十多岁年纪,长得身材挺拨,眉目清秀,加上头脑灵活,有一套鉴貌辩色,吹牛拍马的本领,所以深得钱家主人的欢心,大太太花钱把他收为心腹。大太太说:“今朝有事要你办,想个办法叫陆月庭一家马上滚蛋!”
来富一听来了劲,他这几天看到钱万兴殷勤厚待陆月庭,早就十分气恨。他也见过宝花,因此日思夜想,弄得魂灵出窍,有两次他借故溜到小书房去挑逗宝花。没想到宝花行为端正,看不惯他那种油头小光棍的丑态,对他不理不睬,冷若冰霜。于是来富求爱不成反结怨,总想设法报复。现在一听大太太要赶他们走,就立刻拍手叫好。主仆二人密谋策划商议后分头行动:大太太回房去缠住钱仁孝;来富和阿珍去通知陆月庭一家立即滚蛋。他们要赶在钱万兴从钱荘取钱回来前,把事情办好。
来富和阿珍来到小屋里,叫醒还在熟睡的陆月庭和荷香。来富装得一本正经地对他俩说:“钱爷听说荷香和宝花吵着要走,他也同意了。你们趁现在时候还早,天气又好,就赶紧走吧!钱爷说了,你们自己走,他送你10个大烟泡,还有100大洋。如果你们不肯走,他就叫保镖来赶,而且一个烟泡,一只大洋都不给!”
陆月庭听了犹如当头一棒,打得他晕头转向,一下子回不过气来。他凭自己的直觉和社会经验,不相信这是真的,怀疑里面有鬼,因为钱万兴昨天傍晚从烟榻上分手时说好,今天有重要事情找他商量。陆月庭当时猜测他一定是为了儿子娶宝花的事要向他正式提亲呢,所以他兴冲冲回来吃晚饭,却碰到荷香哭哭啼啼,宝花也是连声嚷着要走,气得他大发雷霆。“难道昨天饭桌上的事被人报告上去?钱万兴知道后发火,把好事吹了?但好像也不至于呀!”陆月庭到底在社会上混过,想出一个绥兵之计与来富周旋,他陪着笑脸说:“我想找钱老爷当面谈了再走。”
来富一听就沉下脸来说:“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怎么这样不识抬举。你不相信我!我吃饱饭同你弄白相?你不要看到钱爷平时对你们好,就认为不会赶你们走。你要晓得,有钞票的老板,脾气都是很怪的,今朝对你好,说不定明天就会踢你一脚。古代皇帝今朝封你官,明朝杀你头的事多得邪气,你说对吗?现在闲话少说,你走还是不走?给你三分钟时间。这里是100大洋,10个烟泡,你不拿,我马上去叫保镖!”
阿珍这时板起一张寡妇脸,冷笑一声说:“嘿嘿!来富哥,不要跟这种猪头三多啰嗦,他们是从后门偷跑进来的,现在就把这些臭包裹从后门掼出去,这100 只大洋,他不要就送给手下弟兄买酒吃!”说着就来抓放在床头边的两个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