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该死

作者:一榻清闲


楔子 尘烟

  

  陈若懿蜷缩在枯草堆里,就着铁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唇。

  汴州城中军粮已断三日,太子朱逢带着所剩无几的三千精兵围上城墙,准备同这座城池共生死。

  当然,他心中还残留一丝念想,想要绝地反扑。

  抓到陈若懿完全是个意外,那会儿他正背着行囊同城中子民一齐逃亡,站在城墙上的太子偏偏就一眼,便在人群里揪出了这个弱小无助的太监。

  早在西北战事时,他与四皇子朱衍共生死的事件便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谁都晓得,一向无情无义的四皇子,身边有了个叫陈若懿的男伴,日夜缠绵,是情意难断。

  牢里的铁门“嘎吱”打开,朱逢气急败坏,撸起袖子将瘫在地的陈若懿揪起,一巴掌扇了过去。

  “敢情朱衍说什么宠你爱你都他娘的是骗人的!”

  他本想以这个小太监为筹码,向外头率千军万马攻城的四弟要挟,以获得自己能够出逃的机会,没成想,最狠的话都派人传过去了,朱衍那里岿然不动。

  朱逢听信手下的谏言,脱了陈若懿的裤子,对着他腿间的东西一阵讥笑。

  “怪不得朱衍那小子要留你在身边呢,原来是个有根的。”

  他自小由宫中老太监陈德信抚养,老太监心疼他,兴许是自己没了根。除却净身外,用了另一种法子让他变成和自己一样的东西。还曾笑说,日后他被放出宫,腿间那玩意儿还能用的话,可以传宗接代。

  陈若懿无父无母,是老太监陈德信拉扯长大的,两人毫无血缘,若懿却在他那里体会了到了世间最真最挚的情感。

  他从未觉得血缘能起的了什么作用,就好比此时朱逢朱衍兄弟残杀,这东西,在利益和权势面前,一文不值。

  朱逢三日前便派人传话过去,如若朱衍不给他活路,的确已经没办法奈何得了外头的大军,可他有的是办法捏死牢房里的陈若懿。

  割了陈若懿腿间的根,看他朱衍是个什么心情。

  “哈哈哈哈哈,朱衍那个怂货,还口口声声说着什么爱你,假的,都是假的!”

  抢过手下递来的匕首,外头已经来人催太子赶紧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陈若懿浑身被扒了个精光,腰间肋骨处隐隐发紫,两条腿也是伤痕累累。

  他被人接连用鞭子抽了好几日,好在他嘴硬,恁得就是没说出朱衍生母刘妃的下落。

  “你倒是个痴情的种儿,可你也瞧见了,朱衍他,根本就没把你放在心上。”

  陈若懿闭眼,身子还是不住地地瑟瑟发抖,他很想告诉朱逢,自己对于朱衍而言,无足轻重,用他来要挟朱衍,更是滑稽可笑。

  他自打两年前来到朱衍身边时,朱衍就已经跟他说得明明白白。

  攻城略地,一个国家易主,无非就是换了个人执掌政权,陈若懿待在朱衍身边两年,深深瞧清了朱衍对权力的渴望。

  以至于眼中再也容不下微毫。

  “我再问你一遍,刘妃藏身于何处,你说了,你命根子也就保了,这买卖值当,我朱逢又不是外头那小子狠心的主儿,哎,小太监,说话。”

  他用匕首拍打在陈若懿的脸蛋,陈若懿半睁着眼,几近咽气的程度。

  “傻玩意儿,到死了还想着效忠主子,我就好奇了,朱衍都不要你了,你还在这儿替他守什么忠义礼节,真傻玩意儿。”

  白色的利刃在眼前明着晃了几下,小太监昏昏沉沉间一阵剧痛袭来,犹如一记响雷贯彻进整个身体,接着将其撕裂。

  他清楚的感受到肉与肉的拉扯,也清楚的瞧见了牢房外惨白的太阳。

  他想,或许在最后一刻,他心里还是希望。

  那个男人,可以来的。

第一回 暮春

  

  七年后,汴州新城,朱墙碧瓦下。

  烟柳成云,红杏从墙的那头探出花苞来,陈若懿领着这个月的赏银走在回去的路上,望着还未开花的红杏,痴痴站了好半会。

  他进宫不到三个月,便从尚撵局的小太监晋升为徐皇后身边的服侍,这些赏赐,都是因了他这回高升给的。

  半年前爷爷陈德信死在了距城外老远的农舍里,死前交代了他一件事,如若不是为了完成老太监的夙愿,陈若懿怕是死也不会二度进宫,服侍这些主子们。

  用王大娘的话来说,就是不要脸。

  “明明死里逃生从那见不得人的地儿出来,如今为了个死人临终前的胡话,再跑进去,你这脑子,也是昏透了的。”

  七年前,陈德信将还剩半口气的陈若懿从牢房里拖出来,其他且不说,就冲这点,他也要完成老人家交代的任何事。

  “你怕是当奴才当惯了没个自己的主意儿,人都死了,你还不为自己做做打算。”

  王大娘怕是永远都不会明白,其实陈若懿回宫,也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归宿,他自打那回的事情以后,身子骨一度弱不禁风,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想来也只有皇宫这等富贵地儿是他可以钻的洞。

  至少,他比这些新来的小太监们,更懂得如何察言观色,如何伺候好这些主子。

  只是这七年过去,他衰老了太多,当初腰这块儿被打得太严重,后来也没好的药材救,每逢阴雨天疼痛难耐不说,年岁越久,越是佝偻。

  加之城郊外没得好东西吃,营养不足,使得他的头发里掺杂了好多银丝,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总被人看成是个老头子,还有不识相的小太监走路顺便扶下他,生怕他一个台阶没站稳,命丧黄泉。

  陈若懿有点不服老,他从赏银里抠出点揣进自己的腰包,剩下的都拿给宫门口的侍卫,托他们带出去给王大娘一家几口子。

  以前是为了交陈德信的棺材本儿,现今儿,就当报答酒馆老板娘当年的救命之恩。

  他揣着剩下的银子,打算趁着晚上去徐皇后寝宫里的空档儿,先去御膳房讨点酒渣吃。

  这人年纪大起来,就有点倚老卖老的意思,加之陈若懿曾经在宫中侍奉过人,不少道理经验他都能讲得出来,时间一久,自然资格老起来,倒也没干什么强买强卖的事儿,就是爱喝酒。

  嗜酒如命,靠酒续命。

  御膳房里正火急火燎地准备皇后寝宫晚上要吃的食物,陈若懿眯着眼站在门外,伸出脑袋看着里头小宫女们忙进忙出,笑问了句:

  “皇后娘娘不是有自个儿的小厨房么。”

  听闻皇帝对待皇后格外宠爱,担心皇后打北方而来,吃不惯这里的食物,特地命人在她的寝宫里造了间小厨房,专门做些皇后爱吃的东西。

  “你不懂,你个太监。今晚上皇上去娘娘屋里过夜。”

  小宫女们端着盘子挨个从陈若懿面前走过,笑嘻嘻打闹成一片。

  陈若懿捡起方桌篮子里的果子,脆生生咬了一口,任由这帮小姑娘嬉笑,后头的御膳房厨娘提着一小坛酒走来。

  “这几日潮雨,你可小心些喝,路上台阶湿滑,别到时候跌了跟头闹出笑话。”

  里头又是一阵哄笑,陈若懿笑眯眯接过杏儿的酒坛,“哎”了一声,转身离去。

  杏儿双手在腰群上抹了几下,身子探出门外,对前头拎起酒坛子,立刻精神抖擞健步如飞的陈若懿喊了句:

  “我听人说陈公公您去了皇后娘娘宫里,您日后可要少喝些点,娘娘平日里最嫌人浑身酒气!”

  后头小宫女嘀咕,说陈若懿算得上是个人么,半男半女不男不女的。

  杏儿敛起神色,拿起方桌上的果儿便朝着那小宫女砸去。

  “可仔细你那张嘴。”她是整个御膳房的总领,旁人多少是怕她的。

  陈若懿似乎听见后头御膳房传来些许动静,可他顾不了这么多了,蹲在一面墙底下,扒开酒塞子,舔了舔干燥的唇。

  他清楚晚上得去皇后娘娘屋里侍奉,皇上今儿也去那里,估摸着肯定要不少动静,下人们也跟着不能歇息,他若是这会儿喝多了酒,晚上值班怕是要被骂的。

  身后是一方水榭假山,陈若懿就这么窝在一株柳树底下,馋得伸出手指沾了点零星进嘴里,苍白的脸蛋上很快浮起红晕,高高兴兴地扔掉酒塞子,抱着坛身,大口啜饮起来。

  他这喝酒的嗜好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的,以往在朱衍身边,朱衍戏弄他叫他喝酒,他都皱着眉头抗拒,可自打被拖出宫,来到王大娘的酒馆,他隔三差五就去酒窖里偷酒喝,好几回直接醉倒在里头,门被人锁上,害得老太监陈德信揪着嗓子满地找他。

  他一面贪婪地喝着,一面告诫自己要少喝。

  他一面提醒自己晚上还有事儿做,一面开始咕噜咕噜喝着。

  这天儿还没黑,他就已经醉得认不清脚下的路了。

  陈若懿拍拍脑门,摸着墙,朝徐皇后那边走着。

  从天亮走到天黑,终于瞧见了寝宫门口两盏淡橘色的灯笼,他咧嘴笑了笑,轻轻一巴掌拍在自个儿脸上,告诉自己清醒点,待会儿可不能乱了方寸。

  这脚没能踏过门槛,一脚踩虚,脑袋朝下,本以为结结实实跌个跟头,谁料却倒进一个人的怀中。

  鼻尖似乎嗅到了若有若无的龙涎香,他还没站稳,那人先一脚正中他的肚子,狠狠踹了出去。

  陈若懿当即浑身一拎,身子骨在地上滚了好几遭,酒也醒了。

  他没能完全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的半趴在地上。

  “奴才该死……”

  后边半句“给皇上请罪”没能说出口,心窝处一口鲜血呕出,浓浓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陈若懿止不住颤抖的身子,一头重重磕在地上。

  他被吓得说不出半句话来,他也不敢抬头去看,站在跟前,身着龙袍的朱衍。

第二回 重逢

  他浑身颤抖,酒醒了大半,一面吞咽着胃里涌上来的酸楚,一面不住地往后挪,身影藏在墙下的黑洞里,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似乎一行人都被陈若懿的冒失给惊着,朱衍率先迈开步子朝着门外走去,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留下。

  皇上身边掌事的老太监弯腰将他扶起,满脸的怨怼。

  “你说你也年纪不小了,整日喝酒耽误事儿,回去看皇上怎么治你。”

  一手指头狠狠戳在他脑门上,前脚朱衍一行人刚走,后脚皇后寝宫里就有小宫女端着一盆水走出。

  “今儿夜里皇上心情似乎不大好,我见着对娘娘也挺蛮横的。”

  浑水泼在了墙角,两个小宫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若不是太后三番五次催着,皇上又哪里肯来咱们娘娘这儿。外人总说皇上娘娘恩爱,可谁晓得皇上至今还不愿……”

  到嘴的话被打断,两个宫女推推搡搡走出了角落,陈若懿默默接过她们递来的银盆,进了宫殿。

  里头皇后娘娘孙芳菲正倚在侍女海棠的怀里,背对着陈若懿的方向,看上去虚弱无力。

  “我这肚子七年里未曾有过消息,太后娘娘今早又催促过我,若是朱衍仍旧不愿碰我,我这皇后,怕也是做不长远了。”

  朱衍称帝前有过两任妻室,均未给他生下一男半女,如今的孙皇后据说是后来和亲来的中原,陈若懿私下路过见过几回样貌,标致端庄,但他深知不是朱衍喜好的那口子。

  他将银盆扣下,端来一旁的热水给孙皇后洗脚,低头说了句:“听闻皇上早在西北便栽下大片梨树供欣赏,娘娘容貌清丽,不如下回再屋里摆上几枝梨花,又或戴点首饰。”

  他稍稍顿了顿,抬眼迅速看了孙芳菲一眼,随后低头继续给她擦脚。

  “想来皇上是喜欢的。”

  一夜千树万树银花开,陈若懿的思绪瞬间被拉入那个梨花漫天的林子里,攥着洗脚布的手微微发抖,一时竟也定在了那儿。

  孙芳菲向海棠递去了个眼神,由着陈若懿给自己套上锦袜。

  “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他嘴角微笑苦涩,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只说了句:“先前听皇上身边掌事的说过。”

  孙芳菲点点头,命人给他奖赏。

  后半夜里寝宫寂然无声,宫灯里的蜡烛燃尽,天亮前陈若懿守在屋外,直到有人来换班。

  他昏沉站到后半夜,整个人沾了一身的寒气,又因醉酒,困得要命,几番在路上就这么想直接倒下去睡。

  耳边不断传来提醒自己的声音,往事依稀,一股脑儿钻出来,弄得他很不自在。

  墙角的杏树开花了,花苞一朵接着一朵在黎明将至的暗夜里悄然绽放,他的眼前虚实不清,居然开始飘起洁白的花瓣来。

  他嘴角噙笑,小声哼了句,伸手就这么朝前抓着,那些烂漫的花瓣似乎近在眼前。

  一朵,两朵,三朵,他都好像抓牢在了手心。

  御书房的灯火自打后半夜起便长明不灭,掌事的老太监再后头叮嘱了句,及时打断朱衍接下来的事情。

  “皇上,您还是睡会儿吧,都快五更天了。”

  再不睡可是要上早朝了,今儿说不准又是个不眠夜,皇上刚从皇后娘娘寝宫回来,如今依旧操劳国事,老太监是真心怕在太后那儿挨骂。

  朱衍执笔的手顿住,这才虚虚向窗外看了眼,下头上来几个太监替他将纸笔收起,端了壶安身的茶来。

  “皇上,您要不小睡会儿,奴才这就去御膳房吩咐他们弄几样早点过来。”

  一放下国事,朱衍这脑袋瞬间抽去千斤重的思虑,整个人都觉得疲乏。

  他缓缓侧躺在床榻上,眼睛刚闭上,那句“奴才该死”便扑棱棱窜进了耳朵里。

  眼眸迅速睁开,朱衍直直盯着金色床幔的一角,在晨风的吹拂下飘渺。

  老太监抽身离开御书房,手中的灯笼摇曳着微弱的火光,转身望了眼屋里,潸然将那句叹息掩去。

  城破时,朱衍率三十万大军旌旗招摇,一众的呐喊声庆祝声中,老太监唯独瞧见了这位注定名垂青史的帝王,来不及黄袍加身,步履飘浮地将地上死去将士的尸体,一个个翻过脸来仔细察看。

  直到最后,尸体堆得如城高,他终于踉跄着推开周遭人的搀扶,跪地,颤巍巍伸手去拨动那些死尸。

  嘴里嗫嚅着一个名字。

  若……懿,陈若懿。

  成王败寇,兔死狗烹,他踩着无数人的鲜血走上了巅峰的龙座,翻云覆雨逆转乾坤,唯独脸上少了功成名就的猖獗笑容。

  这七年来,朱衍脸上的笑容几乎消失殆尽。

  从来不苟言笑的他,让谁也近不了他的身。

  他以这种看似守护江山的意图,一直孤独地,坐在这个王位上。

  “为什么不告诉朕。”

  御膳房的早点呈上来时,说这话的帝王满脸憔悴。他看上去没能在这场短暂的休憩中恢复精神,相反,此时几乎只需轻轻一碰,他这副健硕的身躯,便足以倒下。

  老太监脸色堪忧,依旧沉着冷静。

  良久,老太监缓缓开口回道:

  “进宫前他曾拜托过奴才,不要将他的事声张出去。”

  “那朕呢,朕也是那些个不要声张出去的外人之一,是么?”

  桌上上好的瓷碗一股脑全被朱衍挥袖打碎在地,皇帝腹中燃起一阵无名火,是天威发作。

  老太监不慌不忙,站在原地,抬起满是纹路的额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样子,就像是在对他朱衍说。

  说你有什么资格去见他?

  屋里的朱衍“噌”地站起,笔直站着了会儿,默默坐了回去。

  书房内寂静无声,太阳打东头升起,朝霞映满了半边天空。

第三回 呼唤

  一觉醒来,陈若懿身边坐着的,是御膳房的杏儿姑娘。

  “陈公公,喝点粥暖暖胃吧。”

  杏儿瞧见他酡红着大半张脸,整个人依旧没睡醒似的,不由地想上前搀他一把。

  陈若懿佝偻着身子,还是独自艰难地从床榻上起身,来到桌前坐下。

  杏儿偶然会带来点她在御膳房尝试的新菜品,陈若懿记得刚进宫那会儿她被所有宫女排挤,只因她的生母不明,若不是陈若懿偶然提点了她几句,她也不会这么快做到如今的位置。

  因此,杏儿姑娘对陈若懿,是百般感激的。

  “我听宫里巡夜的侍卫说你倒在了墙角,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食盒子里又拿出几样精致的小菜,陈若懿瞥了眼,清楚并不是他们这等可以吃上的。

  他从桌肚底下又掏出些银子,塞给了杏儿。

  望着蓝布包着的碎银,杏儿蹙眉,低低说了句:

  “如今我已当上御膳房厨女首席,吃喝至少是不愁的了,倒是公公你,也该为自己置办几件家具。”

  这家徒四壁的屋子,看得杏儿心里都空荡。

  陈若懿只顾埋头吸溜粥吃,没去搭理。

  杏儿索性挨着坐在他身旁,先是替他掸去桌上的灰渍,又悄悄看了他一眼。

  陈若懿在众多小碟子里,夹了一筷子咸菜。

  杏儿伸手替他将散落在额头的发丝重新抿服帖,陈若懿握住筷子的手,顿住。

  这才拿眼去看她。

  “陈公公,我……”杏儿略带尴尬地收回了手,很是局促不安。

  陈若懿木讷,侧过脑袋盯着碗里的白粥。

  良久,哑着嗓子开口:“等过几年你也好放出宫,届时就自由了。”

  到时候觅个好人家,他陈若懿也可帮忙张罗,杏儿凄苦了半辈子,该有个好归宿。

  姑娘蓦地一怔,也明白了。

  “要知道,杏儿。我可是个公公,给不了你想要的,更何况我将来是要老死在这里的。”

  陈若懿的声音不大,字字清晰,响彻在杏儿耳畔。

  姑娘脸上登时一道泪痕潸然,再开口已是哭腔。

  “你总说着我出宫的日子,要我说墙里墙外的日子没谁比谁好去哪儿,你口中总是别人的以后,可曾为自己打算过。”

  陈若懿无声,安然听杏儿哭诉。

  他年纪轻时生的细皮嫩肉,模样是极为清秀的。老来历经风霜,那双黯淡的眼眸里,装满的皆是世态炎凉。

  “公公当时说进宫里来是为了寻个人,如今可否寻到了?”

  杏儿不知他的过去,只当他是进宫寻曾经失散的情人,殊不知陈若懿早就看清了自己的归宿。

  外头闯进来了同僚,说是要陈若懿上皇后娘娘那儿,该是晨起问安的时候了。

  杏儿拭泪,起身开始收拾食盒。

  临走前陈若懿举止淡定地回看了眼屋里的她,耳边响起了陈德信老太监临死前的话。

  皇帝在宣和殿早朝,后头皇后赶往太后殿里问安,陈若懿没资格进去,跟着几个小太监站在外头。

  “我猜今儿是个艳阳天,我得带着皇额娘出去走走。”

  身着明丽的黄丝纱就这么翩翩从众人前跑过,陈若懿打听见这声音起,那句欣喜的“小公主”就差点脱口而出。

  朱六提着裙胯,蹦跳地走进太后殿,发髻上的步摇晃来晃去,唯恐掉在了地,恨不得让身边人伸手给兜着。

  七年过去了,小公主长开了,个头也蹿得老高,是个正儿八经的姑娘了。

  早在西北亲王府时,陈若懿便时常与朱衍唯一的亲妹妹作伴,那会儿子小人儿才丁点大,走路都磕碜。

  他按捺不住心中喜悦,在一众奴才里踮起脚,伸长了胳膊想要再瞧瞧朱六的模样。

  像光,像所有希望,朱衍这些年也一定将小公主保护得很好。

  不然,这样盛满灿烂的酒窝是不会一如往常出现在小人儿的嘴角的。

  皇后孙芳菲默默在朱六进去前退了出来,人群里涌动,簇着陈若懿必须朝回走。

  他依旧贪恋,回头看了眼。

  寝宫外一队长长的队伍正要进来。

  陈若懿走在孙芳菲的队伍里,从侧边的长廊出去。

  朱六正搀着太后娘娘,曾经的刘妃笑着走出屋门。

  “额娘,你看外头的朝霞,可漂亮了。”

  六六伸手指着灿烂的彩霞,手指尖儿顿在了某一处。

  陈若懿收回目光,转回脑袋底下,埋进了清一色服饰的太监里。

  朝阳斜斜从东侧照进长廊,照得他发上的银丝乍现。

  闪着细小的,微弱的,光芒。

  六六举起的手臂垂下,推开面前的宫女,下了几步台阶,突然好看的眼眸里蓄上泪水,抬脚又朝前走了几步。

  七年前,她五岁。

  亲王府被太子朱逢直捣老巢,陈若懿抱着年幼无知的她,拼了命地往外头跑。

  一把大火烧毁了王府,原本被麻绳捆得死死的朱六,就这么被冲进火海里的陈若懿抱着,颠簸着,无畏且放肆地,奔向那片刺眼的光芒万丈里。

  “给我让开。”小公主推开身边的宫女,步履不停地追随着孙芳菲的那拨脚步,接着越跑越快。

  “让开。”她自小没爹没娘照管,除却朱衍在身边,孤独的日子里,就剩下那个瘦弱的少年照看着,在后头跟随着。

  “滚!”一把推开上来的宫女,她愈发感受到脚下的步伐无力,追赶不上。

  她涨红了脸,急得原地跺脚,蓄满了力量,从小小身躯里吼出了那句:

  “若懿,哥哥!”

  尖锐细小的嗓音顿时炸开,惊得屋檐上栖息的喜鹊扑棱着翅膀飞开。

  “陈,若懿……陈若懿哥哥!”

  小公主哭着,想要追赶那拨队伍,被后头涌来的宫女们阻止。

  “哥哥,若懿哥哥!若懿哥哥,是我,是六六啊!”

  她记得朱衍忙于战事无心照看风寒的六六,是陈若懿守在她的床边,给她将三只猪崽的故事。她曾经不止一度幻想,兄长是她身后不会倒的半边天,她要带着小太监陈若懿和哥哥朱衍,像故事里的三只小猪崽一样,幸福地一起被拉去屠宰场杀掉。

  如今朱衍坐拥天下,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不近人情,皇额娘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随时都会去,这宫中富丽堂皇,却住得她满心荒凉。

  她心中唯一的家,只有在西北的亲王府那些年。

  “若懿哥哥!若懿哥哥!你等等六六,六六跟你一起走!”

  小公主至今不愿接受城破那日传来的死讯,她总觉得小太监不可能就这么丢下她,和朱衍不管。

  她在宫女们的阻拦下伸出双手,泪已是沾满了脸蛋。

  她想告诉她的好若懿哥哥,告诉她这些年她一直很想他,她一直信守着曾经的诺言,好好的,乖乖的待在朱衍身边。

  她还想告诉她的好若懿哥哥,朱衍这些年变得脾气古怪神经质异常,她也在一众欢呼吹捧中,内心孤寂而又失落。

  指尖抓挠在身边宫女的胳膊上,她被几个人拖拽着往回走,气得一屁股赖在地上,实在没了办法,扯着嗓子对天嘶吼。

  “朱衍!朱衍,你给我出来!”

  她今儿见到陈若懿了,朱衍可还晓得。

  六六后来也没了底气,因为她想起了七年前皇兄的所作所为,她根本就摸不清这个老狐狸的心,究竟是不是铁打的。

  她只能哭,只能闹,叫朱衍把陈若懿还给她,她要骑在小太监身上,笑得比谁都要快乐。

  孙芳菲听不过里头朱六凄厉的哭喊,伸手捂在胸口,给外头轿子上的天尊行了个礼,准备赶紧离去。

  她只清楚轿子上的人脸色异常隐晦不明,看上去是要发作的迹象。

  白发参杂的太监陈若懿就混在队伍里,打他的脚下,低着头,默默走过。

  朱衍双手紧紧攥拳,喉咙里不住涌上来一股子腥甜。

第四回 梨花

  宫墙里的杏花露出个尖儿,小小绽出了花朵,无声地瞧着墙外发生的事。

  孙芳菲在宫女的搀扶下脚步迅速走在前头,陈若懿始终低头,一头黑银夹杂的头发在几个太监里显得并不十分起眼。

  他已经老去了。

  这些年的岁月,无情地消耗掉了他所有对曾经的向往与热情,让他在日复一日躺在床榻上时,悉数消失殆尽。

  以至于,他再也无法充满希冀地抬起头,去看这天,去瞧这人。

  “皇上。”

  老太监站在轿外冲朱衍喊了好几声,始终没有回应。

  东边大把大把刺眼的阳光穿透过层层阻隔,钻进细碎的发丝里张扬,朱衍冷不丁身子微微一震,伸手挡了挡照在脸上的光线。

  这世上,唯有太阳与人心不可直视。

  孙芳菲的队伍约莫走得差不多远了,他双手紧紧抠住椅把,下颚绷得紧紧,强撑着让自己站起来。

  有太监跪地用背给皇帝落脚,他一脚踩在石砖上,身子狠狠晃动,差点失去平衡。

  里头六六的哭喊声渐渐转弱,朱衍挥手。

  “去,将公主送回殿里。朕有一事与太后商议,叫她也来听着。”

  “我不!”

  太后寝宫里只生下母亲与两个孩子,朱六哭红的眼睛还没恢复,执拗地看向自己的皇兄。

  “凭什么送我去边疆和亲,要去你自己去啊,你不挺能耐的么。”

  当初还是亲王的朱衍,正式以果断杀伐的手段征服了边疆战乱,可以说是他得天下最好的开端,

  他脸色不好,没与妹妹争论,只是坐在椅上,腰杆挺得笔直。

  太后将手中的茶盏放进托盘里,望着年幼的公主,不忍过多指责她。

  这是她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她又怎会舍得。只是帝王家向来充斥着的,只有利益和纷争,寻常人家的亲情与脉脉,早在她当妃子时就已经不再奢望。

  “近些年来边疆动作不断,皇上也是迫不得已,六儿,我们已经不能再战争了。”

  这个国家曾分崩离析,老百姓如今需要的是和平安乐,再也经不起妻离子散战火纷争了。

  “皇上身边也没个子嗣,如今能送去和亲的,想来也只有你了。”

  “那就让他去生啊。”

  “哐当!”

  白瓷片掷地瞬间碎成无数块迸裂,朱衍扔完茶盏,一手拍在桌上,向着她走了几步。

  “这些年究竟是谁借你的胆子敢顶撞朕的。”

  他印象中还在西北生活的朱六甜美乖巧,在人前从不大声说话,如今当了全天下的公主,盛气凌人中,尽是苛刻与无礼。

  朱衍平日里忙于政事,太后无限宠溺疏于管教,才养成她如今这副刁钻性子。

  “我说错了?”

  “还敢顶嘴!”

  朱衍不太苟言笑,鲜少有发怒动气的时候,用他的话来说,连他自己都害怕自己生气的样子。

  朱六气势自然比不过皇兄,要知道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吵不过泪珠儿就自动跟掉了线的珠子,颗颗滚落。

  太后看不下去,忙起身掏出帕子去给女儿擦泪。

  身边老太监也见状将朱衍拉了下来。

  “嫌我烦想让我嫁人是吧,行啊,嫁就嫁。”

  他以为她朱六还想在这该死的皇宫住?

  “可我有条件,你去把刚才那个太监给我找来。”

  朱衍眼眸微眯,难以置信她究竟在说什么胡话。

  “你去,去……”胸口剧烈起伏,一触及到伤心事,六六言语难衷,“去给我把陈若懿找来。”

  她瞧见朱衍犹如被一道天雷贯彻全身,登时红了眼眶。

  “给朕住嘴。”

  “我刚刚分明看到他了。”

  “胡说……”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住嘴!”

  朱衍抬手,那一巴掌迟迟不舍扇在妹妹脸上。

  他的心,此刻在被千根万跟密密麻麻的针刺着,钻着。

  “这世上……哪还有,哪还有什么陈……”

  朱六微微张嘴,她头一回见到皇兄是如此狰狞的模样。

  她见过倚在龙椅上冷笑的朱衍,也见过马背上张狂的朱衍,唯独没见过今日神情落寞的朱衍。

  他微微偏过去脸,下巴青色的胡茬若隐若现,瘦削的侧脸写满了孤独与倔强。

  他挥过衣袖,转身准备离去。

  屋子里静得可怕。

  功成名就之日,他改年号立爵位,大肆挥霍金银在宫中修建亭台楼阁,他设后宫筑酒池肉林,享受这盛世带来的颓靡和荣华。

  昭告天下即位之时,璀璨耀眼的龙袍披身,脚下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平稳,一如如今他走出太后寝宫的步子。

  回头的时候,睥睨天下,白茫茫一片的空虚,这颗心里,除了那三个字,竟什么都没了。

  “皇上……”太后在身后焦切地唤着,他权且当没听到。

  七年过去了,又有谁当过他的面提过这三个字,更何况让他亲口说出来。

  是个人都怪他,怨怼他朱衍心狠,就连太子朱逢死在自己刀下时,都口吐鲜血笑得癫狂。

  朱逢说,既然杀不死你,拼劲全力也要断你一臂。

  朱逢做到了,他朱衍输得心服口服。

  回去时皇帝没坐轿子,空荡荡的袖口连风都兜不住,他走在深墙之下,背影孤寂落寞得,好似一条败犬。

  “曾经的皇宫啊。”

  梨花树下,陈若懿坐在小凳子上,正在给几个刚进宫的小太监将前朝的故事。

  “过去很久了呢,那个时候先皇尚在,宫里头嫔妃也多,好多皇孙满地跑。”

  老太监一手撑着下巴,晃着小酒坛子里的酒,微醺。

  风过,满树的梨花摇曳,一朵飘然而止,落在了陈若懿的发上。

  孩子们满脸的稚嫩,其中一位叫作阿念的小太监,伸手替他掸去了发上的无心落花。

  “所以您很早就见过皇上了是么。”阿念扬起小脸,天真地问他。

  到嘴的酒坛子定在半空,陈若懿斜过眼去看他,耳边响起了熟悉嗓音。

  “所以,早在皇宫时,你就见过我了是么。”

  西北亲王府的书房内,朱衍曾执笔坐在桌前,问过他这句话。

  回忆总是这么调皮,你千躲万躲着它,它还是能在你毫无设防的瞬间,一击即中你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第五回 共浴

  陈若懿没能给小太监们的故事续下去,像个没有结局的玩笑,院子外头忽然传来孙芳菲寝宫里的小宫女,从院墙边冒出颗脑袋。

  “今儿皇上在太后殿同公主发了好大的火气,你夜里来皇后娘娘这儿的时候可得仔细点。”

  末了,小宫女临走时忽然想起,转身又添了句:

  “今儿就你一个侍奉娘娘,给娘娘沐浴的时候记得水温别抬烫,娘娘肌肤娇嫩,受不得。”

  陈若懿略微抬眼,讶异地张了张唇。

  小宫女捂嘴笑:“羞什么,娘娘见你昨儿晚上能说会道的,想多多提携你在身边,再说了,你一太监……”

  后面的话适可而止,陈若懿再度将头低了下去,轻轻“哎”了声。

  他对外人只自称陈姓,今儿个小公主闹得宫里沸沸扬扬,却好在她不止这么闹过一回,宫里上下权当过眼云烟。

  只是“陈若懿”这三个字,时常挂在过往宫人们的口中,众说纷纭,奇形怪状什么都有。

  “据说是当年在西北照顾小公主的奴才,小公主很是依赖。”

  浴池边的水汽腾腾,陈若懿特地下手试了三回水,这才将梳洗衣物给孙芳菲捧来。

  “怪不得皇上的脸色也不好,他一向宠爱六六,这孩子还沉浸在过去不愿醒来,皇上看着也难受。”

  孙芳菲转过身去,华服整个剥落,陈若懿低眉,蹲下身去给她拾。

  “陈公公,你见多识广,六六口中的那人你可还晓得些踪迹,可否能寻回来。”

  孙芳菲心想若是能将此人请来,朱六定是对她不胜感激。

  弯腰时他的身躯顿了下,陈若懿偏过脑袋,视线虚虚地瞄向脚下的泱泱水面。

  “听说皇上占领汴洲城那日便没消息,同逃离的百姓一块离开此处了吧。”

  陈若懿很清楚,自己的存在,对于某些人而言,还是当作不存在的好。

  他小心翼翼叠好衣物,直起身时,孙皇后半个身子已经下了水,露出后背好大一片红色的抓挠痕迹来。

  她侧过头向陈若懿一笑,接着整个身子漫进了水中。

  画屏前的屋门传来声响,门打开时,一阵刺骨的寒意涌来。

  陈若懿与孙芳菲俱是一惊,眨眼,朱衍已经站在了水池边。

  “皇后这是在打听谁何人的事情。”

  水池里传来不小的动静,孙芳菲捂着上身红着脸。

  “皇上,您怎么来了。”

  “听闻朕的妻子沐浴,朕为何不能来?”

  话毕,朱衍挑眉,目光点向抱着衣物缩在角落里的身影,朝前迈开了脚步。

  陈若懿整颗脑袋几乎要栽进孙芳菲的这套衣物里。

  孙芳菲怕是没见过朱衍这阵仗,一时泡在水里不知该作何回复。

  朱衍步履平稳,来到了水边,就着雾气蒙蒙,眯眼欣赏着池子里的风光。

  孙芳菲红脸,却也惊喜地笑了。

  “皇上若是要来,早前通知臣妾一句,臣妾就叫人安排了。”

  “怪朕。是朕的错,让你受惊了。”

  扬起的嘴角,朱衍站在陈若懿正前方,张开双臂,一副要更衣的模样。

  彼时陈若懿低着头,全然没有发觉。

  好在池子里泡着孙芳菲反应迅速,恰当地唤了句:

  “陈公公。”

  不大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回荡在水池子里,陈若懿猛地抬头,瞧见了他站在那儿高大的身影。

  朱衍身得高大,加之常年马背上的生活,体格健硕,光是站在那儿就有故不怒自威的气场,看得谁心中都畏惧几分。

  陈若懿急促着走了几步,僵硬的身体,甚至微微在发颤。

  朱衍站在那儿,微微仰头,喉结滚动了下。

  冰凉的手指几乎是贴着的肌肤滑过,陈若懿弯腰,低头,隔着他老远,伸长了手,替他宽衣解带。

  整个过程,他咬着发白的唇,脸上恁得是没丁点表情。

  也就是脱了个外头衣裳的功夫,陈若懿行动缓慢得犹如古稀老人,一旁张着手臂的朱衍似乎是嫌他动作慢了,踢开脚下的衣物,三下五除二,自己解决了。

  心头卸下重负,陈若懿赶忙跪下,去收拾散落在地的衣裳。

  “以往几个伶俐的丫头呢。”

  他在指他满头白发,行动拖拉。

  “没来,臣妾让她们歇息去了,昨儿忙了一夜,见她们都挺累的。”

  朱衍点头,没脱下面,径直走进水中。

  “是朕的不好,想来皇后昨儿夜里也折腾,也累了。”

  地上的一条金衣带另一头漫进了水中,白雾迷茫中,陈若懿将朱衍的衣物团在怀里,跪地伸手去拉那条衣带。

  “皇上言重了,您能来看臣妾,臣妾高兴还来不及呢。”

  孙芳菲的确没想到朱衍会在这时候,这个场合蓦然闯进来,相较而高兴,她心里其实更多的,是害怕。

  因为朱衍此刻正对着她,嘴里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脸上却是半点表情都无。

  他胸前心口处好大一块狰狞的疤痕,池子里虽然视线模糊,却也够触目惊心了。

  “皇后不必拘谨,有什么想对朕说的开口即可,朕是天下的君主,又有什么满足不了你呢。”

  朱衍半个身子懒懒靠在池边,一手搭在池沿,一手没在水里。

  他垂目,眼眸聚精会神的盯着波澜的水面。

  后头迷迷糊糊的老太监一面拉着那条衣带,一面发现拉了半截,居然剩下的绷得紧紧怎么也拉不过来。

  以至于他不得不好奇地抬起脑袋,皱眉疑惑地朝着朱衍那儿望去,衣带就浸在朱衍身侧,陈若懿皱眉,小小地拽了下。

  没动静。

  “方才朕进来时听见你在说六六的事。”

  孙芳菲刚刚放下心里的石头,这会儿又压上心口。

  “早晨六六的事吓到你了,你别见怪。”

  皇帝低沉的声音在水音中显得尤为沉稳动听。

  孙皇后笑着摇头,放下了警惕。

  “其实臣妾也舍不得六儿那副样子,皇上若是真心疼公主,便是将这人给找来,讨公主开心也是好的。”

  皇后娘娘斗胆,垂下手臂,露出胸前两点,从池子的那端靠近。

  “所以,皇上。那奴才现今在何处,皇上可否能将此人找到?”

  “死了。”朱衍不耐烦,转过去身,抬起先前浸在水里的手臂。

  另一端的衣带终于有了动静,陈若懿稍微使力一拉,抬眼便看见了面对自己的朱衍。

  举着左手臂,两指上搀着衣带,从更衣开始,就一直被他牵着。

  早在陈若懿前脚被孙芳菲召进寝宫,后脚身着龙袍的皇帝便独自来到那块落满梨花的小庭院,在里头杵了好久。

  “去哪儿了。”他问。

  “听说是被皇后娘娘叫去沐浴更衣了。”下头跪着的小太监瑟瑟发抖回答道。

  他轻轻应了声,也没支会任何人,就这么来到了皇后寝宫,惊动了一路的奴才宫女。

  他站在外头,站了好长时间,直到听见里头孙芳菲开口问起“陈若懿”这三个字。

  “早就死了。”男人勾起嘴角,笑得极其恶劣,纵是站在池里,也比跪地的陈若懿要高。

  于是拽着另一端的老太监张了张嘴,无处躲藏的小眼神瞬间被他捕捉到,然后狠狠瞪住,让其无处藏匿。

  他得让这个家伙的后半辈子,都攥在他朱衍的手心里,再也没法子飞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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