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五岁的时候,身体健壮硬实,人们都惊叹我那粗壮的四肢与野性十足的皮肤。在阳光下,你会发现这个躯体闪着铁铸的光芒。我满意自己的身体,它一刻也不停息生长的欲望。入睡时分,你甚至可以听见它大口呼吸的声音,躯干正在贪婪地变大变粗。最引以为傲的是,我身上没有一处伤口,一处也没有。擦伤、割伤、撞伤一处也没有,天注定——我是完美的。
完美给予我横行霸道的勇气,我时常和同龄人打架,同龄的孩子打不过,被我压在地上弄得喘不过气。他们无力的招架落在我身上像是陷入流沙。等我打倦了,在他们惊恐的目光下,我嘣的一下从地上跳起来,把嘴里滚烫的口水吐向他们,吐向他们伤痕上,接着干净利落地脱下汗湿的校服。
“看见没?你们一点没打到我。孙子!”
我两排肋骨整整齐齐地排布,蜘蛛一样地伸展开。肋骨是我的胸甲,双乳正对着他们,两个乳头似乎猛兽的眼睛。汗津津的皮肤闪烁太阳黄金似的光,一点淤青也没有。
他们一点脾气也没有了,一句话也不说。
我十分清楚,这样的凶狠是局限在一个年龄段的。看上去比我大三岁小三岁,初高中这样的学术,没有成年,人们也不把他们叫大人。对他们,我还是挺有自信的。大人就算了,向大人挥起拳头会招致无穷无尽的麻烦。可中学生却紧紧遵守同龄人之间蛮横的规矩,打架了少有找家长的,除非是那种事儿逼和胆小鬼,他们会抛弃自己的尊严,寻求别的力量复仇。另外,虽然我在外边无法无天,但在家里装得像是孙子。因为我爸是那种你一看就不敢招惹的角色,壮得可怕,很有力气,似乎能轻而易举地抬起一辆小汽车。
在我们那个地区,电摩是很常见的交通工具。离目的地十公里内电摩比什么都方便,坐上去手一拉,车就呼啦呼啦地开起来,停车又方便,自然成为大多数人的青睐。可是学校不让骑电摩。学校是个不错的地方。我认真的,就算是我这样不会读书的人,书里的东西也找不出几句错的,但是学校的管理就是狗屎,从上到下都是狗屎。校长巴不得所有的学生走路上学,他那老秃瓢,一看见学生骑自行车骑得稍微快点就大呼小叫,电摩更不用说了。说得倒好听,那又怎样?我家住得远,我不上学也要骑电摩,你学校什么道理了?关于电摩,另一门规矩是十八岁以后才可以骑车,运气不好的小孩遇上交警得扣车。我的胡子还没长出来,但谁会质疑我那粗大的四肢呢?
法律上,我是个小孩。不让小孩开车是有理由的,他们开得很快,总是把油门按到最底,而且总是不想松手。我也一样,电驱动的两个轮子转得呜呜作响。下雨的时候,你最好别穿裙子上街,因为我一定会溅你一身泥水,然后让你听听我笑得多欢,嗓门有多大。
你就骂吧骂吧,你越骂我越开心,我是个坏蛋。偏偏这个坏蛋没人治得了,他身上一点伤痕也没有,你气吧?我也质疑我这条坏命,但我才几岁呢?在我吃亏之前,我是不会停止伤害别人,因为我没受过伤,也许冥冥之中有什么意志保佑着我。我也一直期待我吃亏的那天,但很不巧,我至今没有碰见哪桩事儿搞不定的。或许只有主动去找一辆汽车撞一撞,顺带看一看这个世界的真相。
这一天下着小雨,那种丝毫觉察不到的雨。我骑上电摩,上学去。不一会儿,公路上便出现了一辆疾驰的电摩,一排排溅开的水花仿佛开心的浪儿。
值得一提的是,这条路上有很多农民工。农民工格外惹人讨厌,他们浑身脏兮兮,车上常常架着乱七八糟的工具,车子一边开一边颤抖,发出金属工具互相碰撞的声音。而且总是成群结队,叫人想起过境的蝗虫。为了一边骑车一边和同伙交流,非把非机动车道堵得密不透风。倘若你按下喇叭催促他们分开一条道,他们便会操起怪怪腔调,回头吼你,“吵死啦!你急撒子咯?”最佳办法是绕过去,把他们永远甩掉。
关于骑电车也有讲究,我通常两只脚蹬在车把下的挡水遮,这是一种会展中心边上游手好闲的混混们最普遍的坐姿。这样骑,轮子夹在双脚之间。一加速,力量感从你的脚底向上冲。但坏处是,刹车时会来不及伸脚撑地,得把车猛地往反方向把一下才能保持平衡。但我就是喜欢这样骑,我就是喜欢这种无缘无故的危险,快乐总是藏在危险背后。
在快乐和危险中行驶叫我欣喜不已,偶尔没道理地刹一下车,车一下子嗖得僵住,如同一只力道十足的手在你背后拉了一下,舒服极了。车轮子在湿滑的道路上摩擦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几股短暂的颤抖后,车不受控制地滑行了一两米,溜冰似的。如果再使点力,多刹一点,刹得更频繁一点,整辆车就如因惊恐而暴怒的野马。我正双手扼住它的咽喉。屁股下的坐垫船儿般波动,柔软而浪荡。仿佛有实体的浪从双腿间奔过,让我情不自禁地喊出声来。
正当我骑得兴头时,不知不觉已从家门口开到两条街外的路口。雨悄无声息地大了一些,行人纷纷打起伞来,积水坑的水波看上去急躁而愤怒。我低头去看胸口,一颗雨珠坚挺地附着在上面,拼命地往里面渗。
下一秒我抬头,从车后面箱子那里传来一股力量把我推了出去。身子猛地右摆了一下,然后斜向左前方扑倒。短暂的那瞬间我明白完了。很久以后,我多次回忆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分,都庆幸于我行驶在非机动车道上的这个重要细节,否则我早已告别人世。空中飞行的时候我听到一声巨大的撞击声,那个声音像一巴掌甩在我的脸上,使我联想到飞机触地的惊魂场面。我沉沉地摔在地上,右胳膊顶着地面滑了一段距离。地面又湿又脏,还有数不清的黑沙子。它们是沙粒与污泥的混合体,此时大概已经钻进我的皮肤里了。
我落地后,本能地喊了一句脏话。脑子暂时还是空白的,嘴巴却诚实地一串串地吐着脏字。随着脏话在嘴上爆炸开来,我好多了。作为一个坏学生,说脏话和抽烟是必修课,那时我还未学会抽烟,所以碰到坏事,基本上先来一句脏话。如果我学会了抽烟,我一定先来根烟,再去考虑世界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万幸后面也没有几辆电摩。雨开始变大,雨滴不再似有似无。我半边衣服上是黑色的污渍,上边还浮起了细碎白色的泡沫。与一阵钻心的疼痛对抗着,我勉强站起身来,发现后边也有一辆电摩,一辆破旧的四分五裂的电摩,一个人坐在地上,两只手后撑着地,左边是撑开的手掌,右边是弓起的拳头。我大约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你个狗日的,等会儿找你算账。
我把车扶起后,踢了一下支撑的脚靠。这时痛觉才袭来,从右手开始,不得不说那是一种多么神奇的感觉啊。我注视着胳膊,十余厘米的擦伤触目惊心,皮肤和黑黑的泥混在一起,污水和血水模糊不清。接着又有一股疼痛传来,那是我的左膝盖,连裤子都被擦破了,露出里面白花花的肉来。原本饱满浑圆的膝盖,现在看上去惨不忍睹。鲜艳的红色,病殃殃的深青色,灰暗的泥黑色。操你妈的,我又骂了一句,暂时压制了下疼痛。可以确定,伤痕在我的身体上降临了。
我怒气冲冲的奔向那个笨蛋,可他还坐在那里,一下又一下地揉着腿。一道大口子张牙舞爪地长在大腿上方,应该是车上载着小铁铲子脱下来划破了他的腿。他满脸痛苦地望着我,那张干瘪苍老的脸以及一头杂乱的黑发,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他是一个中年农民工,看上去没有老婆的那种。我要走上去瞧瞧他。我已经想好,要去骂他一顿,这他妈全是他的错,莫名其妙地撞上来,撞死算了。我一步步的向他走去,拥有一只受伤膝盖,于是我走起路来一顿一顿的,有打伞的人投来好奇的眼神,他们好奇而怜悯的眼神让我愤怒而已。我恶狠狠地瞪着他们——看什么看!
走到他的身旁,我蹲下来看看。他愁眉苦脸,轻轻叫唤着,叫没几声就嘶嘶地换气。
“这可怎么办哟!”
我才发现他的右臂也挂了彩,比我手上的伤痕更深更大。而那大口子,泊泊地流着鲜血,血已经在污水的小洼地里漫开。雨把血痕推向四面八方,呈放射状散开。
满地的血镇住了我,老实说,我尚未见过这么多血。愤怒变得似乎可以遏制住了,他的惨状远胜过我,我倒是不知道怎么开口骂他。但是为了不那么麻烦,还是尽早占上风为妙。我问,大叔,怎么开车的啊?刹车没看到啊。
那民工呆了一下,用一双浑浊的眼睛看我,随即低下头去,没回答我。我站在他身旁,站在雨里,眼眶中的景物摇摇晃晃。如果他能骂上两句,也正好一些,可他一句话都不说,那这幅模样让我莫名慌张起来。陪着他淋一会儿雨,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都摔成这样了。我一会儿望着奔驰过的汽车,一会儿恶狠狠地瞪着打伞的看客们,那群巴不得看热闹的路人。还看!多想把你们的眼睛挖出来!
“我说——你怎么样!”我大声对他喊着。
...........
那把小铁铲上的血迹已经散开,上面有暗黑色的刃和少许颗粒状的红锈。
“疼!........烟有不?”.
我说我没有。他叹了一口气,热气在雨中变成白色的雾,气味令人作呕。
“你这样有没有事?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
他依旧一言不发。
他的血流略有一点止住的迹象。“我还以为你刹车了,你继续开我就跟着开了.....干啥呀?突然又刹啊!”他恨恨不已地说。但实在说不到为什么撞上我的原因。
我撒了一个谎,说我车子坏了。我这句话将祸根归结在命运身上,跟我无关。
我的手臂传来另一种刺痛,一头传到心肝上,我感觉堵得慌,一颗心正在歇斯底里地跳动,我准是把里面的内脏摔坏了。今天本想找老徐麻烦的,但是现在都完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在他面前,他准不会怕我,还会反打一顿。
奇怪的是,他抬高了声调,郑重其事地说:“算了,不怪你了。”原因我至今没有理解,为此我想个好几个夜晚,一直找不到原因,也许是怕麻烦吧。
五六分钟前那画面不由自主地在我脑海里重现了。我记得最后一刻用力扭了一下刹车,车身子便用力向前俯冲。回忆无法帮助我了解他的意思。虽然现在雨下得一点都不大,但湿冷的感觉却爬了我整只膝盖,缠绕着向上爬。我看见我的血,顺着笔直的胳膊向下淌着,红通通的血滴落在乌黑的柏油地上。我想我不能再傻傻站着了,我要回家包扎伤口了。走吧!让他去吧,他自己说的跟我没关系。让他自生自灭吧!
他弯着佝偻的脊背在地上捡东西,路上的行人还在看,远远看过去,行人们的眉毛和眼睛在雨伞下挤成一块,贪婪地望着我们。我了解这种眼神的恶毒,因为我曾经对无数手下败将使过。造化弄人,现在倒落在自己身上了,呵呵!和那些懦夫不同的是,我有颗想杀人的心,雨应该把我的头发全给打湿了,半长不长的头发凌乱地盖在头上。此刻,我如同雨中的怒狮,他们连忙回避我眼里的凶光。
忽然一股高高飞来的污水狠狠地扑向我身上来,来自一辆急速而过的SUV。污水甚至沾湿我的嘴唇,泥沙的味道满嘴扩散,我使劲地向外吐了口水。它在最外道开得很快,故意把水溅起来,绝对是故意的!我能察觉到血管已经容纳不下奔涌的怒火了,毫不思索地向suv吼着。
“我—操—你—妈!”声音在雨里飘的很远,却追不上那辆车,那辆车以一屁股白烟回敬了我,烟雾像一个大耳光甩过来。
那个农民二愣子看着我,竟然笑了。
“哈哈哈~”
疯了疯了,他像疯人一般鬼笑,还用手指着我,显然在嘲笑我,嘲笑我此时像个落汤鸡。撑伞的路人也借此哈哈大笑起来,肆意回敬先前我对他们的凶恶。我明显感到快乐在农民和路人之间跳来跳去,他们笑的合不拢嘴,仿佛永远也停不下来。甚至有个打伞的人笑得蹲下了身子。那受伤的农民工快意万分,精神一下子好转了,像是一个伤痕累累却得胜而返的将军。我隐约瞧见一辆公交车笨重地驶过,满车的人隔着玻璃都在笑我,盯着我看。车头的司机笑得最阴险,嘴巴甚至歪成一道弯了。
我傻眼了,明白了,彻底明白了,这他妈是一个圈套。一定是哪个孙子雇的这些人?
你们这些傻子!怨毒的话语在脑子里吼着,却一点没喊出来,心里为自己先前的担忧感到无比不值,我好像个被欺负的好人。艰难地扶起电动车,坐在车上,我粗暴地抓挠着我的伤口,希望剧痛能盖过心上的难过,但是笑声比痛楚更加清晰真实。这绝对是我打过的唯一一场败仗,甚至不战而屈。绝对是,现在真不敢冲上去揍他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怎么他妈变得这么窝囊废?
雨下得细致而绵密,我在离开的瞬间,听到了什么东西裂开的声音。
颤颤巍巍地回了家,洗澡。冲刷伤痕,漱口,拼命想漱掉那股泥味。洗过之后,昏昏欲睡,就翻身上床睡觉,没有梦。
等我醒来后,照了照镜子,发现嘴唇上长出了黑色的绒毛,手臂上的创口鲜艳而惹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