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掀开盖头那一刻想,完了。” 我奶奶说。
哄堂大笑。初夏晚来雨,南风凉凉地起了,我们七手八脚地把摆在院子里的木桌抬到仓库屋檐下。仓库建在奶奶住的小屋旁,离地面几级台阶高。我们坐在高处吃晚饭,仓库凉爽阴暗的气息和尚亮的天光在饭桌上交界融合。雨落了几滴就停了,地上的一摊香灰被浸得颜色更深了些。
奶奶做菜保留着老辈人的饮食喜好。凡是节日,必有大碗的鸡、鱼、排骨,不分青红皂白地炖到酥烂。反正奶奶有的是时间。奶奶甚至有时候炖猪肉,不放配菜,纯粹的瘦肉,切成大厚片,简单粗暴地炖,最后带了酱色,暗沉沉地墩在碗里,奶奶叫它大肉叶子。她还喜欢做炸物。里脊肉、土豆切成细条,菜园里摘的薄荷、香椿则粗略地分成小束,裹上面粉入油锅。炸好也墩在盘里,一咬一汪油。肉和土豆尚且压得住油炸,那嫩薄荷则几乎失去了本来的清新滋味。这些东西不好吃。油花里涌动着一种隐秘的欲望,好像是对幼时贫穷饥饿记忆的一种报复。
奶奶真正做得好吃的东西都是朴素的。她煮八宝粥从不用高压锅,用一口小铁锅。各种米和豆子抓一把,守着煤球炉慢慢煮一个下午。我喝到的八宝粥于是米水交融,汤汁黏连起谷物的香气,吃下去是酣畅淋漓的踏实。奶奶包粽子只包枣粽,要碧绿的粽叶,洁白的糯米,她亲自尝好够甜的红枣。家里人多,一回要包七八十个。她坐在小马扎上,身边几个小桶放好原材料,从中午包到傍晚。外面卖的粽子为了显示实诚,常常塞一堆枣进去,有时还是蜜枣,一团混沌的甜,粘腻得惹人烦。奶奶的粽子则就放那么几粒枣,白是白,红是红,红枣呆在粽子尖尖上,不破皮。这粽子可以空口吃,沿着粽叶一口口规矩地咬下去,单纯的雪白青绿香气。等到牙齿刺破枣皮的那一瞬间,才是满口香甜的惊喜。
她做手擀面,面里加很多蛋液,切得极细,入口就融化了。每次回奶奶家,她都提前擀好,铺在竹屉上晾干,给我带回家。她还总给我做另一种煮食,把面片切成小小的菱形,我们这儿叫棋(音)子,是我婴儿时代常吃的。也许在她潜意识里我还是幼儿。奶奶还煎得一手好油饼,饼皮酥脆而内里软嫩,葱花极入味。凡是奶奶做得拿手的,都和米面有关。无论她对肉类下手多么豪放,她终究最有把握的,还是熟悉而仰赖的粮食。
在车库就着凉风吃晚饭的这一天,是爷爷的祭日,爷爷走了二十年了。
奶奶之所以掀开盖头觉得完了,是因为爷爷比她老。出嫁那年,奶奶十八岁,爷爷二十五岁,已经是上班几年的工人。“你奶奶委屈就委屈到这儿啦!”奶奶拍着膝盖长叹。婚事是两方母亲撮合成的,结婚前两人不能见面。以至于奶奶一掀盖头,就想临阵退缩。
但奶奶没有临阵退缩。她当然没有,在那个年代,盖头都掀了,退缩根本不是一种选项。奶奶只是在心里嫌他老,嫌他木讷,丧气地想象着委曲求全的后半生。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委屈的?”
奶奶想了一想,狡黠地笑着:“一直都委屈,你奶奶这辈子都是委屈的啊。两个人凑合着过吧。”
我说:“听说爷爷会抓鱼。”我从没见过爷爷。奶奶说:“还有虾呢,还会抓虾。”桌子上的人都笑了。我说:“爷爷还会上班赚钱。”奶奶说:“对。”我说:“听说爷爷脾气好,对小孩尤其耐心。”奶奶说:“对。”奶奶说,爷爷总笑着。奶奶说,她有次气急了打了我爸一巴掌,爷爷劝了两句,她此后再也没动手打过孩子。奶奶说,爷爷放了工就去地里干活,家里的事没让奶奶操过大心……
大伯在旁边插嘴:“你爷爷奶奶这辈子都没红过脸。”
我问:“那你喜不喜欢他了?”
大家都笑,我妈说哪有这样问的!奶奶憨笑着:“凑合嘛,凑合。”
我说不对!你如果不喜欢他,不会二十年来,年年为他烧纸钱。大家拍着桌子大笑,在奶奶的爱情里也许从没出现过喜欢这个字眼。我爸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在大家心知肚明的笑声里奶奶被揭穿,也乐呵着并不恼,脸上带着少女样的羞赧。
家乡的风俗是人去后祭祀三年。奶奶却为爷爷烧了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村庄倒塌,高楼建起,奶奶在不由分说的城市化中不知所措,不住儿女买给她的新楼房,坚持要住在地下室。在这二十年里,奶奶的姐妹兄弟时有离去,健在的也随着村庄的解体被冲散,各自孤独在高楼的防盗窗前。奶奶依然坚持种菜,趁督查的人不注意,她小屋前绿化带里的菜园便一点一点扩张。奶奶种了无花果树,种了桃树,并不对它们结果抱有多大的期望,反正油菜和黄瓜年年总会成熟。奶奶的身体依然健康,却不像十年前那样能追着我漫山遍野地跑。奶奶一天天地老啦。这二十年变化了太多,唯一不变的,是年年那一日烧给爷爷的纸钱。奶奶总是提前几日就准备,做菜丰盛得如同过年,爷爷吃完我们才吃。菜里有时落了几粒香灰。我默不作声地吃下去,希望爷爷保佑奶奶。
我曾在漫天的火光里听到过奶奶跟爷爷说话。她跪在地上低低地呢喃着,她说老头子,保佑咱们两个孙女考上好大学,保佑儿子闺女事业都顺顺利利。我在旁边跪着,心想爷爷别听她的,这些全不重要。要真有神力,请你千万用尽全力,护她健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