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失骄阳——祁同伟

1、

祁同伟这次上孤鹰岭的时候只带了一个背包,包里是那杆当初未能击中侯亮平的的狙击枪,他身上还是质地良好的衬衫和西服裤,黑色的皮鞋还干干净净。

好像真的只是来个老地方故地重游一样。

入眼林木遮天,浓荫掩翠,一恍神间,他几乎想不起来好多年前的孤鹰岭和眼前这座山是不是一样了。当年林间呼啸而过的风,和四处弥漫的硝烟,子弹穿胸而过带来的巨大冲击,喘息间都是血腥的味道……他在一片恍惚中仿佛又听到了那首始终萦绕在记忆中的儿歌——

“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

那清亮的童声仿佛从他的脑海深处响起,始终盘旋在他记忆中的那个孤鹰岭上。


2、

从政二十年,孤鹰岭缉毒是祁同伟功劳簿上最浓墨重彩的漂亮一笔,以三颗毫不留情的子弹和半条命做为代价。

但他从不后悔。

因为他很早以前就知道,这世界有明与暗的对比,有黑与白的厮杀,有高高在上,有苟延残喘,还有光明背面的不堪入目。对他这种人来讲,要赢得什么,就必须付出更大的代价,他没有本钱,就只能拼命,拼自己的,也拼别人的。

但他拼命的样子太难看。

赵瑞龙瞧不起他,说他没眼界没格局,就是一条穷怕了的狗。高育良也瞧不起他,明里暗里指责他贪得无厌,不择手段,和这位高老师的另两位得意弟子差的太远。

陈海,侯亮平。

祁同伟自觉和他们之间永远差着一些不可逾越的东西,哪怕是他仕途得意,连年高升时,哪怕是他当了风光无限的祁厅长,手里握着山水集团上亿的股权时,他也永远忘不了那么多年前陈海硬塞给他的那张饭卡,和特意买给他的新球衣。

他的高老师说错了,这些事他从来没有忘记,就像从来没有忘记当年那个品学兼优,却捉襟见肘,总是低人一等的自己。

因为低人一等,总是斤斤计较。他的高老师可能从那时候就已经从心里对他有三分鄙弃了,但明面上还是一片春风化雨,“同伟啊,做人不要像下棋一样,总是这么步步算计,不易得人心啊。”

他的恩师喜欢下棋,又怎么会不明白,不想输的人怎能不算计?

他只是太想赢了,比陈海,比侯亮平,甚至比那个孤家寡人的李达康都更想赢。


3、

这些年他时常想起曾经给高小琴读过的《天局》——一个与天下棋,以身为棋,最终胜天半子的人,很长时间以来他每每想到那段“胜天”的描写都不禁心血上涌——

教师细细数目。数至右下角,见到那个决定胜负的劫。

浑沌长跪于地,充当一枚黑子,恰恰劫胜!

教师崇敬浑沌精神,激情澎湃,他双手握拳冲天高举,

喊得山野震荡,林木悚然——

“胜天半子!”

以前他的高老师半真半假地劝他说,人定胜天。

祁同伟信了。

天要他低人一等,他偏要人前显贵,天要他籍籍无名,他偏要封官进爵,天要别人踩他进污泥,他偏要挣扎着爬起来,天要与他过不去,他祁同伟就偏偏要胜天一筹,即使是一盘险之又险的棋,他站在枪心靶眼里,也要把这棋下得胜天半子!

4、

那些过往的热血和不甘激得他耳膜震荡,像多年前孤鹰岭此起彼伏的枪声一样。

而眼前的山岭林木蓊郁,人迹罕至,早看不出一点曾经鏖战的痕迹,他也早记不起当年那些跌跌撞撞的鲜血都洒在了哪条山路上。

所幸他仍然能轻车熟路地找到这莽莽山林里的那间小屋,当年那个救他一命的老者已经须发皆白,见他独身前来以为又是因为仕途不顺跑来偷懒找闲了,不禁探头向后望去,“同志们呢?”

“没有同志们了。”他木着脸说。

赢则高朋满座,输则孤家寡人。

他走进屋里,在桌旁坐下,脑海中又响起了那首清亮的儿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他跟着那熟悉的旋律一起哼唱起来, 时间仿佛倒流回了十几年前的一幕,他在缉毒行动中身中三枪,垂死之际听到了这屋里传来的歌声,于是跌跌撞撞地扑开门,这歌声最终救了他一命。

那他现在回到这里来是想干什么呢?

他没有去和高小琴约好的任何一个地方,不仅仅是为了逃避警方追捕,他总觉得这盘棋的最后一步他应该走到这里,这么多年,这里始终有什么在等着他。

是什么呢?只有那清亮的童谣声始终萦绕在他耳旁。

进屋来的老者被他吓了一跳,“同伟,好好的哭什么啊?”

他抹一把脸,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5、

直升机嗡嗡的蜂鸣声逐渐迫近,和当年他所听见那场胜利的前奏一样。

老人劝他说,回家吧,别犟了。

他把手指搭在扳机上,头也没回地说,我做梦都想回去。

但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汉东大学意气风发的学生会主席,政法课上掷地有声的正义宣誓,在老师家的客厅里响起的高谈阔论,挥斥方遒,年轻得过分的他们,幼稚得过分的正义和热血。

连同寒门贵子的美梦一起,早被他在汉东大学操场的惊天一跪中亲手打碎,挫骨扬灰,连仅剩的一点残渣都和着嗓子里的血咽了下去,他还怎么回去?

狙击枪的准星对准侯亮平的时候,他的手依然很稳,像这些年他狠下的心一样,从不为对手是任何一个曾经熟稔的面孔而有所犹疑。

但他扣不下扳机。

那首儿歌仍然在他耳边反反复复哼唱。

窗外的天光照得他眩晕, 那光芒亮得像二十几年前他记忆中明亮的第一节政法课堂,他9的老师,当年还不是汉东省政法委书记兼省委副书记的高育良,站在讲台上说着法学的时候,语气和脊背都昂扬而挺直,坐在讲台下的他尚带着年轻的热血,默默在心底发过誓——投身政法,以己为矛,也以己为盾,为矛则长破黑夜,为盾则守太平盛世。

而后来,他变成了自己最不曾想象过的另一种人。

刺眼的天光还有那一天汉东大学的操场,随着扩音喇叭聒噪的呼喊,他手捧鲜花,像个供人观赏的小丑一样粉墨登场。那一天他才终于明白,原来这世间原本是没有英雄的,原来有些人是根本没有选择和退路的。

他不是没有做过挣扎。

这座孤鹰岭上有他撒过的鲜血,立过的赫赫战功,他胸口的疤痕是他的战绩和勋章,但是它们都抵不过那只翻云覆雨的手,它这样轻巧地就抹杀了他所有关于爱情,仕途和对正义的渴望坚持。

他终于彻底看清了这个世界和自己。

6、

门外的侯亮平一脸无畏,大声质问他怎么对得起陈阳,怎么对得起陈家。

侯亮平不知道他的每个噩梦里都有那份装着陈海资料的文件夹,和来不及刹车的轰然巨响。

他不后悔。

把最珍贵的碾碎,把最骄傲的弯折,把最干净的踩进污泥。他已经做了这么多,怎么敢后悔?

跟我回去吧。哪怕是死,也死在家里,我侯亮平会为你送行的!

侯亮平的眼里闪着光,带着他熟悉的倔强和凛然。

他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年前的他们。

汉东大学的林荫大道在月光下有斑驳的树影,陈海和侯亮平勾肩搭背地走着,他们半夜偷跑出去酒吧看球赛,醉醺醺地翻墙进了学校,还记得给他额外带了份啤酒和烤串,祁同伟架着两个醉鬼走得歪七扭八,还生怕被半夜巡逻的保安逮住,侯亮平大着舌头说,别担心,有我呢,到时候你们就说都是我的主意……

那时候他的眼睛湿漉漉的,带着些年少气盛的倔强和义气,穿越了二十年足够人事巨变的时光,重新站在他面前。

7、

做了多年公安厅长的祁同伟终于握不稳那杆枪了。

他想起那晚白烈烈的月光,勾肩搭背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想起他曾经充满憧憬的高老师,和后来面沉如水的高书记,想起政法课堂上幼稚的热血,和孤鹰岭上对准他的黑洞洞枪口。

可能他每一步都在走错,每一步都在走向更黑不见底的深渊,但是他不甘心,即使没有胜天半子,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权利审判他的灵魂?

世界欠他的,他欠世界的,他都要干干净净地了断。

门外他当年的小学弟仍然笔挺地站着,屋外艳阳高照,烈日灼心。那些逼迫他的,被他逼迫的,被打碎的被折辱的,还有再也无法回头的往昔岁月轰轰烈烈地席卷了一切。

“猴子!”他感觉自己的嘶吼带着血腥气,“你和我,我们,恩怨两清!”

欠陈海的他会还,世界欠他的已不必再还。

这是他和命运较劲的一盘棋,他最后的尊严,是死不认输。

去你妈的老天爷!

他眼角发红,扣下了扳机,像个死有余辜的亡命赌徒。


那首儿歌仍然在不知道是谁的耳边回响。

“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叔叔拿着钱,对我把头点……我高兴地说了声……叔叔……再见。”

再见。

可惜他不是那个好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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