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味觉很早就在生存的感觉慢慢定位∶酸的、甜的、辣的、苦的、咸的。可是慢慢地在人类整个文明当中,味觉不再是味觉。我们说某个人讲话老是要刺激别人,讲话酸酸的,这时候不是讲味觉,而是他心理的状况--有一点嫉妒,有一点得不到的不舒服。我们说这个人嘴巴好甜喔,是说一种幸福感,甜是一种幸福感。
“辣”在口腔上是非常强的一种刺激。我们说一个人“泼辣”,或是“辣妹”,都是把“辣”变成精神文化的状态,诉诸于动物最原始本能的感官。它不做理性的提高、不做人文的修饰,是很过瘾、是“爽了再说”、是当下刺激感官,而比较不是回忆性的。
谈到“咸”,我们读《圣经》读到耶稣在布道时说,如果盐失去了咸味,还应该叫它做盐吗?参观自贡盐业博物馆,就知道盐业发展史上劳苦与流汗的记忆,变成一种执着坚韧的精神。
“苦”是被排斥的味觉,跟人生搭在一起,最后变成生命的一个记忆。从不爱吃苦瓜,变成爱吃苦瓜,从不知道父母会离开我,到父母都离开我,那个人生的滋味是非常不一样的。
我们不知道也许有一天在母亲临终的床前,要用什么样的生命去担待这个难堪的时刻?如果没有准备好、没有库存过,要怎么过这一关?
过去的东西会帮助一个人度过这些难关。亲人的身体受苦,而你却帮不上忙时,也许所有的味觉的记忆会出来。它是一个库存的过程,因为库存过,所以没有被打败、没有慌张、没有呼天抢地、没有嚎啕顿足、没有变成崩溃的状态,因为生命几千年来走下来、上万年来都度过这个时刻,而它变成一个文化的力量。
这时候味觉会有好多的感叹,然后变成所有的味觉都有很多的记忆在里面。 甜太简单,回甘才有味。
许多人小时候完全不吃苦瓜,但不知道为什么上了一点年纪,愈来愈爱吃苦瓜?而且是那种腌苦瓜,还带着涩味。忽然发觉,很久以来不爱吃甜,我觉得甜对我来说,太简单了。 还有一种味觉叫“回甘”。我们会说这个茶好好喝,用“回甘”去形容。回甘的意思是,一开始有点涩、有点苦,可是慢慢地从口腔起来一种淡淡的甜味。人生是经过这些涩味以后,才有所谓的甜,而那个“甜”不等于糖的甜,它不是单纯甜味,而是人生经验很多的复杂的变化。
有一次去绍兴,一个祖籍绍兴的同行约我去吃饭。他说:“你没有吃过那个‘三霉三臭’,你不配来绍兴。”这个很狠喔,等于说人家要来作客,你还要通过那个三霉三臭。其中那个发霉的酸菜干,真的很臭,闻到以后会想吐的。
我们在绍兴被灌得醺醺大醉,吃了三霉三臭之后,晚上我一个人在街上走。我走过鲁迅纪念馆、蔡元培纪念馆、秋瑾纪念馆,走过她被砍头的那个广场。
我不晓得这个小城记载了多少近代历史的记忆,好像人被压抑、发霉的记忆,最后在味觉上出来。
通过霉和臭之后,还要存在、还要活着、还要有生存下去的力量。
我们现在再去读《阿Q正传》这样的书,感觉那种生命好像真的有发霉的感觉。可是在那样的环境,我们还要存在、还要活着,而且还要自己想办法,去通过那个臭、那个腐烂,重新生长出来。
也许因为我们现在在这么发达、安逸的环境中长大,对甜味的感觉很多,所以对苦味和臭味不太能感受到。
仿佛记得有一个作家曾说过,其实古老的文化最精的品尝是臭味,臭的品尝。我们会发现苦也好、臭也好,都是生命里的卑微、生命里的哀伤,都是生命里痛的记忆。
苏东坡在最落难的时候,在岸边写下“大江东去,浪淘尽”,写出最好的诗句出来。
受到皇帝赏识时,他的书法好漂亮、工整、华丽,而且得意。因为他是一个才子,才子总是很得意的。 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让很多人受过伤。
他得意的时候,很多人恨得要死,别人没有他的才气,当然要恨他。
但是他落难写的书法,这么笨、这么拙,歪歪倒倒无所谓,却变成中国书法的极品。
此时苦味出来了,他开始知道生命的苦味,并不是你年轻时得意忘形的样子,而是在这么卑屈、所有的朋友都不敢见你的时候,在河边写出最美的诗句。
他原来是一个翰林大学士,但因为政治,朋友都避得远远的。
当时他的朋友马梦得,不怕政治上受连累,想法把那个地方的军营靠东边的地,拨给苏轼夫妇使用,所以苏轼就改名叫苏东坡。
苏东坡开始在那里种田、写诗,他忽然觉得:我何必一定要在政治里争这些东西?为什么不在历史上建立一个光明磊落的生命情感?
所以他那时候写出最好的诗。他有米可吃了,还跟他太太说,让我酿点酒喝好不好?他还是要喝酒!
“夜饮东坡醒复醉”是说,晚上就在这个坡地喝酒,醒了又醉、醒了又醉;“归来仿佛三更”则是,回来已经很晚。“家童鼻息已雷鸣”是说,当地还有一个小孩帮他管管家务,但是他睡着了,鼻子打呼。“敲门都不应”是指,苏东坡敲门都不应。我们看到他之前的诗,敲门都不应,就要发脾气了,可是现在就算了,他就走去听江水的声音,“倚仗听江声。”
苏轼变成了苏东坡后,他觉得丑都可以是美。他开始欣赏不同的东西,他那时候跑到黄州的夜市喝点酒,碰到一身刺青的壮汉,那个人就把他打在地上说:“什么东西,你敢碰我!你不知道我在这里混得怎样?”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苏东坡,然后倒在地上的苏东坡,忽然就笑起来,回家写了封信给马梦得说:“自喜渐不为人知。 ”我觉得是了不起生命的过程,他过去为什么这么容易得意忘形?他是才子,全天下都要认识他,然后他常常不给人好脸色,可是落难之后,他的生命开始有另外一种包容,有另外一种力量。
所以我觉得,苏东坡酸甜苦辣咸百味杂陈最后出来的一个味觉是“淡”,所有的味觉都过了,你才知道淡的精采,你才知道一碗白稀饭、一块豆腐好像没有味道,可是这个味觉是生命中最深的味觉。
你会发现他在做官的时候,从来没有感觉到清风徐来,但是从他的诗中看到,因为他不做官,才感觉到清风。
我觉得苏东坡应该感谢的是:他不断被下放,每一次的下放就更好一点。因为此前,整个生命被现实的目的性绑住了,所以被下放的时候,才可以回到自我,才能写出这么美的句子出来。
他可以感受到:历史上那些争名争利,最后变成一场虚空。可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是因为他回到自我。
我相信,美是一个自我的循环。美到最后不管你是富贵,或是贫穷,有自我,才有美可言,如果这个自我是为别人而活着,其实感觉都不会美。
所以这个“淡”是你经历酸、甜、苦、辣、咸以后,才知道淡的可贵。所以他写过一首很有名的诗说,“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我回头看我走来的这一生,心很静,也就无所谓了。
人生匆匆走过,如果没有由浓到淡的过程的话,生命就是从生到死,须臾间就完了。
庄子说,个人要走出去跟天地对话,做精神的释放。 要独自去面对自然,变成个人生命定位的寻找,才能够平衡。
我们是否能慢下来去欣赏大自然丰富的颜色?不是画画的颜色,而是树叶上的颜色,它不会只是一种绿色。一片叶子上的绿色是惊人的变化,因为阳光照下来,它厚的部份、薄的部份和透光的部份,是这么丰富。
一个完整的人生,其过程中的复杂如同行走在迷宫里。只有已知,没有未知,谁也会猜到下一条路或是下一个叉口,是阳光平整的坦途,还是充满辛酸和磨难的死巷。但必须要清楚的明白,完整的人生必由之路是:高峰低谷相伴有,命运也会相应的安排惊、喜、挫、折、离、逢,面对如此众多的烦恼和喜悦,不需要抱怨和骄傲,其实快乐的指数高低完全的掌握自己心中,能够活一天就要把握活一天的恩赐,每一秒、每一分钟、甚至一天当中都有快乐存在。正如你去峨眉山观光,老想着赶快爬上金顶,无暇顾及欣赏途中的风景,想必即使你登上了金顶,也会兴味索然,满心抱憾的!
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