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处女

（塞浦路斯）艾琳娜.·依欧安尼多·阿达米多

                              陈荣生                    译

（杨争庆画作）

艾琳娜.依欧安尼多.阿达米多（Irena Ioannidou Adamidou）出生于塞浦路斯，在希腊和法国读完中学后，她到洛桑（瑞士城市）和维也纳（奥地利首都）学习音乐和外语。她16岁开始写作，在雅典（希腊城市）和尼科西亚（塞浦路斯首都）出版过多部小说，还为电台、电视台或剧院写过很多剧本，是塞浦路斯著名作家，2016年5月7日不幸溺水身亡，享年79岁。《译林》曾发表过其作品《儿子与乞丐父亲的对白》。

那天，佩内洛普有点不对劲。她一开门，我看到她那拉长的脸，而不是她平时见到我打招呼时的满面笑容，我就意识到了。

“早安，佩内洛普！”

“早安。进来吧。”

“你女主人在家吗？”

“她在洗澡。坐吧。她不会很久的。”

她尖声喊道：“斯塔卡托。”我惊讶地看着她。

“怎么了，佩内洛普？”

“没事。”

“你生我气了？”

“哦！别管我！你和你的那些问题！”

她转身一瘸一拐地走进厨房。她出生时右脚就有缺陷，随着岁月的流逝，它逐渐变短了，这使得她行走更加困难。

她跟我的朋友几乎是同龄。她12岁那年，朋友的母亲将她从岛上带出来，并与自己的孩子一起养大。在那个年代，富裕人家从岛上和乡下招来贫困家庭的孩子做住家佣人，是一种风俗。他们会一直雇佣她们直至她们长到25岁左右，然后会为她们找丈夫。至少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做的……

不过，佩内洛普却仍然是一位老处女。她女主人去世后，我朋友继承了她，并将她带到自己家。有一天早上我去她家喝咖啡，就是在那里认识她的。她打开门，我的第一印象是她那满面的灿烂笑容注满了整个门口。我回了个笑容。

“早安！”

“你早安！请进！我女主人在等你呢……”她用欢快的岛民齿擦音口音欢迎我。

她后退一步让我进屋。

“我叫佩内洛普！”

我跟她握手。

“你好，佩内洛普。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请坐。我这就去叫女主人……”

她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一扇门后。后来我发现了，每当她们俩独处的时候，她从不叫我朋友“女主人”，而且一般来说，她们两人之间的氛围总是鼓励佩内洛普可以不拘礼节而随意些。然而，在我认识她的20年里，她在其他人面前从未直呼或提到我朋友的名字，无论来宾是朋友还是亲戚。她的礼貌和无可挑剔的行为给每个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给你，夫人！”

“当然，夫人！”

“夫人，电话找你！”

“对不起，女主人现在外面……”

“请稍等，我去问女主人……”

直到有一天，我正要按门铃，却被惊呆住，手指僵在按钮上。我真的会以为来错地方了，如果屋内传出的声音不是如此之熟悉：

“佩内洛普，你上次是什么时候打扫这里的？家具都盖满了灰尘！”

“你听我说！我不是上帝，什么都做得了。等我能做的时候，我会打扫的。我已经受够你的抱怨了！”

我太惊讶了，不由地按响了门铃。我马上就为这个动作后悔了。我感觉很糟。我应该等一等才是。现在让她们突然看到我，可能会让她们俩都尴尬……

然而，佩内洛普开门时，她的脸并没有显露出被打断的口角的任何痕迹。相反，她很平静很开心，满脸笑容，眼睛闪闪发光，这几乎让我开始怀疑我的耳朵了。

“哦！早安！请进！女主人就在这里。”

她后退一步让我进屋。然后，她转身对我朋友甜甜地说：

“你最好是到客厅去坐，夫人。我还没打扫这里呢……”

她留下我们，一瘸一拐地走出去，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一关上身后的房门，我朋友就爆笑起来。

“你听到她的话了，是吗？”

我有过否认的念头。我感到很糟糕。

“嗯……”

“别否认了。我不会相信你的。你进来的时候全写在脸上了。”

我投降了，也哈哈大笑起来。

“你认为佩内洛普也意识到了吗？”

“有可能。但她太聪明，是不会承认的。你看到了，她显得是多么的自然！她总是这样做。创造怀疑。”

我这是在几分钟之内的第二次惊讶了。

“总是？你是说……她经常当场被捉？”

“嗯……不是太经常。但时有发生。”

我感到很不舒服，更多的是因为她的平静而不是佩内洛普的行为。

“但你怎么忍受得了她这样跟你讲话？”

“我们是在一起长大的，别忘记了！”

‘“这就让她有权如此无礼吗？”

“她是这么想的。”

“你是怎么想的？”

她又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很忠诚，真心照顾我们。为了我，她甚至会去死！”

“你这么肯定？”

她突然拉下脸。

“你为什么这样挑衅？你有什么理由质疑她？”

“让我们说怀疑她……”

“什么？”

“嫉妒你。这会是很自然的。你结婚了，她还是一位老处女。你们几乎同龄而且是一起长大的，这个事实根本就无助于这个处境。相反，我认为反而让事情变得更糟。”

她的怒气立即消去了，俏皮地笑了。

“你在犯一个大错误！谁告诉你她是老处女？”

“她结婚了？”

“就要了。”

“何时？”

“我不知道。但她对此很肯定。”

“你是说……她订婚了？”

“类似吧。‘表明了’，用她的话来说。”

“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她跟某人有风流韵事，他们计划结婚。”

我忍不住爆笑。

“什么？佩内洛普？我发誓她是个处女！”

“她当然是！”

我这是第三次懵了。

“但你说她有风流韵事！”

“是的。但那是柏拉图式的。‘我们相爱只是心的相爱。他牵我的手，有时候在我的脸颊上吻一下’……这是她对我说的。”

“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怎么了？在她的岛屿上，她们会按旧习俗保持到结婚那天。”

“她的……未婚夫住在那里？”

“不，住在这里。他在建筑工地干活。”

“这种……浪漫有多久了？”

“噢！很久了！但我只是在去年才听说的，而且是在我强迫她解释她拒绝了一个又一个追求者的原因时她才说的。否则，她永远不会告诉我。”

我的第四次惊讶！

“拒绝……追求者？佩内洛普？”

“是的，尽管在你看来很奇怪！”

“得了！你这是在戏弄我！”

“绝不是！5个男人向她求婚，全都是相貌堂堂有着体面工作的。”

“但他们没有注意到……”

“她的脚？你以为这是她一直没结婚的原因？”

“这不是很自然的吗……？这是谁都会首先假设的事情。”

“也许吧，如果你不了解她。但要是你坐下来跟她交谈，你就会发现她是一位好伴侣。她聪明，活泼，有一种真诚的幽默感。她甚至阅读神话集！她彻底地了解奥德修斯和佩内洛普的故事。她认为这是她应该的，因为，她们有着相同的名字……至于她的相貌，说实在的，一点儿也不差。”

“是的，是不差。但她的脚……”

“她的其它方面是如此地有吸引力，以至于那些男人都没有注意到它……或者他们对它已经习惯了，而且它也没有让他们感到烦恼。不管怎么说，她的缺陷至今都没有给她在与男人打交道方面带来过任何麻烦。她还未结婚的唯一原因是因为她爱那位从她的岛屿出来的建筑工。”

“那么他应该结婚！为什么他们等这么久？”

“为了储钱，为了建造他们的家，为了能够过得舒服。我问她的时候她是这么说的。”

“或者这是他对她说的……几乎总是男的推迟婚礼。”

“是的，你是对的……”

“她肯定他不是欺骗她？”

“她从未想过此事！我也觉得这很难相信。如果他们是恋人，我可以理解。但是……星期天出去走走，吃个冰激凌……为什么他要欺骗她？”

“也许他为她感到可惜。”

“不可能！怜悯是佩内洛普最不可能激发的事情！我告诉你，她没有任何毛病，没有任何复杂原因。推迟婚礼的原因看来真的是钱。钱对他们这些人是非常重要的。”

我笑着点点头。

“钱对谁不重要呢？不管怎样，我希望他们早日结婚。”

从那天起，我开始用一种不同的角度来看佩内洛普了。每次她开门，我都会发现她更吸引人……我发现她更加活泼，笑容更富表现力。而且我甚至还经常注意不到她的脚瘸。她的浪漫故事，即她与那位从家乡来的男朋友以及被她打发走的5位追求者的浪漫故事，对我的影响程度远远超过了能够想象的程度……

因此，这天早上她的行为突变，真的是让我大大地吃惊。

“佩内洛普怎么了？”我朋友一走进客厅我即刻问她。

她绝望地举起双手。

“别问了……”

“发生什么事了？”

“建筑工结婚了。”

“什么？”

“你听到了……”

“可是……就那样？”

“是的。两周前……”

我看着她，有一种胜了的感觉，同时也有极大的愤慨。

“我不是跟你讲过了吗？”

“你跟我讲过什么？即便是最引人注目的剧作家也无法想象这个场景！星期天，他跟平时一样，打电话来约她出去，然后他将他妻子介绍给她。这烂臭魔鬼！”

我惊愕了。

“难以置信！绝对无法想象！他给她什么解释？”

我朋友蔑视地耸耸肩。

“他根本就懒得解释。‘一见钟情……’他是这么说的。他没法子控制。”

“可怜的佩内洛普！……”

“是的，的确是的！她终于让人怜悯了……”

我示意她停下来，因为我看到佩内洛普朝我们走过来。她站在门口，满脸歉意地看着我。

“对不起……你进来时我做得不妥。女主人肯定已经告诉你发生什么事情了。请原谅我……”

我笑了笑。

“没关系，佩内洛普。我们全都偶尔会很难过。”

她的表情立即有了变化。她脸红了，眼睛闪亮，嘴唇缩成一条直线，然后，它们突然撅起，充满了仇恨。

“我不仅仅是难过！”她嘶哑地喊道。“我对这个骗了我这么多年的卑鄙家伙感到愤怒极了！而我，像个傻瓜，等待着他，失去了这么多其他机会！我活该！我还以为自己是另一个佩内洛普。我有多蠢啊？大傻瓜一个！她在等待奥德修斯，但她没有浪费掉她的时间。好吧……他可以四处去玩，但他最终会回到她身边。他没有抛弃她而娶其他人。为什么你认为他没有呢？因为他是一位国王？不！是因为他有一颗心，他爱她！那个畜生从不爱我！他答应娶我只是为了在星期天有伴！在公园散步，吃冰激凌，都是为了有伴，直至岁月溜走，而我成了一位老处女却没有意识到……至少如果我们做过爱了，我还会获得一些东西。我老了没关系……但不能老了还是个处女！”

她抬起头，眼睛盯着天花板，举起双手，就像古代悲剧中的女主角。

“去他的！但愿他婚姻不幸，但愿他死得很痛苦！”

我们都僵住了。当时的情景有点超……可怕。佩内洛普的可怕诅咒，让我们感到畏怯，让我们无语，随之是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我觉得头发全都竖起来了，震惊的波浪传遍了我的全身。这真是一种特别可怕的感觉。

“佩内洛普！”我朋友终于忍不住低声说。“诅咒别人是一种罪孽。你必须去忏悔……”

老处女突然回到了现实。她的眼睛从天花板撤回，穿透般地固定在她女主人身上，更加闪亮了。

“哦！让我静静，别提你的建议！说那些与你无关的事情当然容易！”

她转身背向着我们离开了，用尽全力将门砰地关上。她是那么地愤怒，以至于她当时没有意识到，甚至在之后当着外人的面对我朋友无理地说了那番话也没有意识到。

“佩内洛普！”我朋友也是第一次对她发火。

她起身打算去追她，但我本能地伸出手，拦住她。

“让她去吧。最好是装着你没听到。别忘了，你们是一起长大的！她一直都忠诚于你，而且爱你。她偶尔做得不好你千万不要介意……”

她惊讶地看着我。

“可是……你以前不是这种观点！”

“现在是了。继续忍受佩内洛普吧，如果你要听我的意见。别测试她的爱……至少，要是我处在你的位置，我绝不会冒这个险！”

（译自《焦点》2013年10月第4期第10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