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排档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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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塘临江村美食城夜排档刚开张那会儿,沈江是骑电瓶车来的。三十来岁的年纪,微胖、寸板头,嘴里叼颗劣质纸烟,尽量装出一种年轻人不羁和无所畏惧的样道。但眼神里总还是流露出会稽山脉中年轻村民的稚嫩和对城市颇有些紧张及困惑来。

夜排档规模不大,十来个档口。我们三家是最街尾上的。沈江左边,花椒右边,我在中间。花椒是小吴的绰号。原本同行应是敌手,但我们这着尾的三家关系还算可以,平时互相之间借个盘儿讨点儿葱花儿什么的应应急是有的。下雨落雪生意清淡时我们三个还能常聚了一道,推杯换盏,人五人六地喝上一通,一来二去就渐渐关系铁了起来,成了朋友。

夜排档刚起步,基本是夫妻档。男的上上灶女的收收账。下午三点着手准备出摊摆台开张营业,次日凌晨三点收摊打烊回家。几家说说是老板,也就落个辛苦钞票。客人基本是KTV和棋牌房来的。菜品也简单,酱爆个螺蛳、红烧个鲫鱼、来个盐水花生、加个蒜泥黄瓜、叫三五扎生啤,在档口门前露天里搭张桌子,邀三五好友,携四六亲朋,狐朋狗友,鸡杂猫叫的在此豪饮开怀,消暑纳凉,生意还算闹猛。

在鱼龙混杂地时候长了,沈江的性情有点发生变化。排档口几乎每天打架,客人与邻桌之间,喝大了互相突然就翻桌飞蝶,举凳舞瓶,劈头盖脸的动起手来,于是包括邻桌食客在内,全部趁乱作鸟兽散,吃了白食。等110赶到,问是谁报的警?

“我。”沈江满脸沮丧望着一地破碗碎盘,愤愤回应。她老婆则坐在板凳上,脸埋在手里呜呜哭泣。

“哭啥哭,哭丧啊!老子还没有死哩!”沈江实在心里郁闷,对着老婆后背骂了句,跟了110去临江派出所作笔录,几个小时回来后眼里就带了狠光。

派出所回来店堂里还是满地狼藉,又看见老婆一边哭一边拾掇,沈江火气再次冒了上来,站在店堂里喉咙蛮粗,朝天骂娘,拿自己老婆出气:“你们姆妈!哭你们姆妈个叉儿!本事吆一点点都没有,磨磨唧唧半天都还没有弄干净,头条都没有!就只晓得哭!哭!哭!娘买逼的事情——老子今朝是晦到家了,白做一场不说,还倒背了钱笼,赔了铜钿不说,明早儿还要花钞票去配盘儿碗盏。道理都没有了?真你们姆妈个叉儿!晦气六层层,层层触霉头。……”发了一顿火,看看老婆边哭边叽叽歪歪顶着嘴,又看看地上破了这么多的盘碗,心里是越发肉痛、憋屈,香烟屁股朝地上用力一扔,便快速递了一步上前,揪住老婆头发,一记巴掌贴了上去:“你个丧门东西!店里迟早要被你哭哭倒灶算数。老子真恨不得拷煞你算了!好过嘛过,不想过拉倒,一了百了,散伙!”……

这句“你们姆妈的……”实乃沈江的口头语。

听着隔壁沈江夫妇相骂,我和花椒走了过去,好言劝住。帮着收好残局,各自回家。

第二天下午三点照常上摊,见沈江剃了个光头,烟卷横着叼在嘴里,光着肥胖的上半身在修理昨天打掉的桌椅,汗流浃背。花椒见了沈江这个模样过去打趣,说这多少有点跑社会的味道,看谁再敢惹你。沈江呵呵一乐,撸了把头上的汗珠说:“我们这个讨饭行当在做,现在看来不好太善,容易被人骑身上当马。”说话间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不无自嘲道:“也是摆摆门面,弄个光头,唬唬自家的。”

我听了不以为然,对花椒说,你不要去听他的,我们是做生意来的,那里是来打仗呀!赚钱的事还是要点点划划,清清楚楚。

沈江分了支香烟给我,笑着说,你不懂的,只晓得背时唠叨。同时对花椒说,他晓得啥花头,你电视里去看看,这叫匪气!我唬唬瘪三吓吓怂包的。打人家不过,吓人家一头。你看,跟昨天一样,娘卖个逼!吃亏的还不是我自己?

我听了,不去理睬,笑了笑说要去进点货走了。各忙各的。


2


相处的日子一长,我自然渐渐知道了沈江的一些个人背后的事情。

从小在会稽山山沟沟里长大,跟着父辈们守在几分薄山地里刨食,加上对读书毫无兴趣,整日在林间地头捉支蛇掏个鸟,溪中塘边捞虾捕鱼,肚里蛋白质少不了,身体发育的蛮是壮健,就是口袋里缺少“现花儿”。看看同村堂的几个儿时伙伴,早早出了会稽山麓,往城里捞世界。过年回村,喝酒抽烟,胸口袋里摸出香烟见面就散,洒脱快活,沈江心眼就开始热了出来,羡慕不已:“你们姆妈的!老子也要出去!老子也不见得比你们差多少!”心里想着,便跟了堂屋兄弟来到钱塘城某工地上干开了。当时,房地产正热,有活,来钱快。几年下来,沈江泥水木匠、水电油漆都有了点“三脚猫”技术。关键是腰眼里有了几吊辛苦铜钿挂着,说话走路与刚出山时有了许多不同,硬气起来,腰眼板子一硬,口气就放粗,叫来堂兄吃老酒,三口酒落肚,气吞山河:“哥,我要单干?”

“嗯——?”堂兄一愣,半口子老酒差点被呛在喉咙里,满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不是,这个,你这是几个意思?这个你在工地上不是做得蛮好的嘛,钱又没少过你一分。就是生活确实吃力点,但年纪轻睡一晚也就无事人一样。吃、住、做,你多少省心,年底拿钱,不用你操半点心思。你说的'单干',你以为外面有噶舒服?你帮我省省拉到吧!要不,明年看机会,在我这工地上划一块水电或泥水做承包,如何?”

堂兄劝完,见沈江不语,疑惑看他。

半天,堂兄问:“到底啥意思?是翼子膀觉着硬了,毛毛长齐了?要单飞?那,——也行!不过——,我话说明,你起码要做到年底再走?不可半路上撂挑子,难为我。可不可以?年底把工钱结清,你走。”

“结不结清依你,我最迟月底一定走人,我们几个要好小兄弟说好了。但我实话实说,就缺了点启动资金,想问你借一点?”

“——没有!”堂兄声音不大,态度中肯:“不好意思,一分洋钿没有。你半儿八脚要问我借钞票,要我现在到啥地方去弄来给你?你这不是难为我嘛。实话实说,老子今年的工程款还一分没结着过,对方捏牢着。但你要是干到年底,等我结着款子,发了工资,手头有余钱,那啥都好说。”堂兄想留他。确实现在人手难招,熟练技工更难招。

闻言,显然沈江有些急眼,声音响了起来:“哥,你不好这样,来去自主。这个钞票的事情,今朝既然当面说开了,就不用再客气。你借也得借我,不借也得借我,廿万洋钿,不要太多,太多我也还不出。到时本利一道还你,不会少你一个板板。

你也不为我想想,你们姆妈的,我也是半大不小的人了,廿多几岁。你想想看,日后我讨老婆、造房子,还要养爹娘,生老病死,用钱的地方少不了,凭在你这里几个工资?做梦啊!”说完又暴了句粗口:“你们姆妈个叉儿!我与你直说吧,你如肯借时好说好商量,但凡不依,我将你在城里边做下的那些鸡猫狗杂好事一股脑地全回村里告诉堂嫂去。”

堂兄听沈江如此一说,着实吃了一记杀手锏,脸神有点蒙圈。转瞬连连讨好:“好好好,我算是服了你。你狗牝芯子的,这种事情不好回村里瞎鸡巴乱讲的,我蛮好份人家屋里迟早要搡你手里,要被你弄完。你个猢狲精!你要是敢回去露一点点口风出来,先当心老子叫人早晚挑了你脚后跟!让你介噶死都不晓得!(介噶,钱塘语,意思是如何,怎么)做人凭良心,老子平时待你不薄的。好吧,就这样,明天来算账,以后所有在城里的事,帮帮忙,相帮烂烂在肚皮里。”说完,堂兄气鼓鼓起身走了。

过天,沈江拿了廿多万启动资金,拉了几个兄弟道伴,开始了在钱塘城里清江门外立交桥下招徕生意,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做起了房子装修游击队。

尽管当时房地产旺市,郊区拆村建居,城里拆旧造新,房子装修市场很大,但局限于沈江这班哥们文化水平,要设计没设计,要工艺没工艺,有活时弄一身灰头土脸,没活时吃酒划拳,吊儿郎当。随时间推移,日子没有多大起色。

一直到了冯老头儿的出现,才彻底改变了沈江的人生轨迹。


3


大排档的日子三年过去了。

档口老板的底气随着荷包的满起同样也高涨了出来,说话走道有模有样,哼三吆五,脖子里挂个金链条,记不得自己姓什名谁,蛤蟆几条腿,马王爷几只眼了。

沈江当然不能例外,——那天就开了个二手宝马回来,喇叭摁的山响。

我听了就取乐他:“鸟枪换炮了?不错不错,喇叭确实比电瓶车响大了去了。兄弟哎,我看你还是少来出出洋相。呵呵,当然啦,你天天的油出头汗、深更半夜,也是不容易,辛苦钞票快活用,买个车也应该。不过——,照此速度,老兄你离成功人士不会是太遥远的梦了。

沈江有点不解地看着我问:“你说啥花头呢?你们姆妈的。你说啥'成功'?还'人士'的?你啥意思,你?”

我指着他,笑着说:“装,你装,再装!最好不要装逼!”我说:“你难不成没有听说过?第一步换车、第二步换妻、第三步换房。这个叫'成功人士'。你不是电瓶车换宝马了?明知故问。你少给老子装!”

沈江听了大笑,忙掏包烟散了,不无尴尬道:“二手的,十来万的东西。装装门面,装装门面的啦。”

我抽口烟,说:“甭管你一手二手,装装门面,反正横直是个车,还是宝马,蛮可以的了!不过就是怕你以后再走第二步第三步时,习惯了二手货不是?”我继续揶揄了一句后想走,却被他拖住。

他先说了句“你少来糗我”后问我对排档管委会的“提升改造”通知有何打算?

我说,等今晚生意落了叫上花椒,你们过来吃几杯,现在没空。


按照排档管委发来的通知,意思是要扩大经营户营业场地,改露天为室内营业,提升夜排档整体形象。

通知要求,每经营户年租金从每年7万提高到2O万,改造工程每户赞助2O万,再加上广告费、治安卫生费、书报费,杂七杂八,每户5O万左右。沈江心里头一沉,脸就有些僵硬,站在排档门口骂娘。他将抽半支的纸烟地下一扔,狠劲用脚尖研了几下:“你们姆妈!这一来一去老子这几年统白干了?再加上装修,炉台蒸灶,锅盘碗筷,重新起家,我娘卖个逼!又要靠大百万铜钿?老子哪来这许多的钞票?去抢去偷也弄不来这许多钞票。要不老子自己印去,吃枪毙犯王法去,要不要?好不好?狗牝生的。没有!不交!爱改不改,老子没钱!要命有一条。都不出去打听打听,老子是谁!竟诈到我头上来了,⋯⋯。”喋喋不休,愤愤不平,仇心切骨。

提升改造并不因沈江的愤慨而中止,照常如期进行。

各经营户交了钱之后,趁档口改造,营业空期,花椒这天邀了沈江与我在江边茶楼吃茶。茶过三巡后花椒提出,想趁排档提升改造,我们三家拼起来一道干。“三家打通,增大面积,提高竞争力。常听人说‘店小人欺,店大欺人’。二位看看如何?这个事我想了很长时间,现在改建工程也差不多了,二位同意的话我们就着手装修。”花椒蛮有些踌躇满志地说。

我思考了一下:——做点小生意几家合一起搞没啥味道的,日后可能生出来的事情太多。天下事合久必分。所以谢绝了:“我还是想单独干。”我明确地告诉他俩,表明态度坚定。说完之后我看见沈江点了颗烟,脸上显得兴奋并泛起红光来。他对我说:“你们姆妈!这个是好事情,花椒,你们姆妈的,你个想法提的好的。大哥你不肯弄,我,你们姆妈,我跟花椒拼,我跟他打通,这样也有六百多平的面积。但我说话在前,老子现在手头子上有点紧。你们想,我大女儿马上读高中,弄了个重点学校,要填进去钞票少不了。近段时间,又看看我老婆样子,肚皮里好像又有了。听听我丈人老头的意思,毕定要我们生个儿子出来,奖一百万。你们姆妈个叉儿,晚上做白天弄,这种事体真是迟早要了我的性命,每日里脚骨皮软,走路同踏在棉花堆里一样。真的,我人都快要被他们逼疯。再还要养汽车,哪一样不要几个'币子',统统需要'币子'的。哎,城里人过日子成本太高,真有点吃不消。还有,你们也晓得,前几天又有一笔资金打给临江村管委会。这段时间,哥,实话,铜钿银子真有点吃紧。大哥。”沈江在边上念着苦经,倒了一肚子苦水。我不去理睬。

沈江由于听了花椒的提议,认为三家合在一起,肯定前程无量,仿佛就看见了年底时三家分红利的场景。我看他脸上憋出光来,甚至在某些语句上情绪激昂,说话结巴,粗口乱暴。说到最后还不忘叫了我一声“大哥”,并殷勤地给我满了茶水,递了支烟给我并点上,满脸讪笑道:“大哥,你手头上总应当比我稍稍活络点,平时会做人家,调调头,救个急!你们姆妈,不好意思,我现在手头真有点紧。”

凭心而论,我是不愿借钱给沈江的。我深知江湖水混。况且谁也不知道排档日后的发展变化。万一有一天,彼此散了“桃园”,出去的钱能否再回自己的口袋都是个未知数,风险很大,不得不防一把。但考虑到改造提升后,我们之间还要在同个空间里发展生存,低头不见抬头见,凡事不好做得太绝。更况且,依据沈江近几年来我和他接触中所感受到的他的人品,江湖义气还是蛮足的,所以我转而先问他:“你丈人家房子拆迁,老头手头上应该有的是钱嘛?怎么反与我借了?”

“哎——,”见我提起他的丈人,他先叹了口气,摇一摇头,面露不快,说道:“不要提起,大哥,一家有一家的谱儿……”

显然,沈江自有难处,我也不便再深问,借抽口烟的间隙,把话题支回正题,对沈江道:“大家都不容易,是不是?你看,上面一句提升改造,我近期几笔大款子就嗖嗖出去了,好像餐条鱼射箭,一个字——飞快!当然我还想留点活络资金赶在开业前装修一把,也不过是近期的功夫了。剩余能帮你的钞票就不多了。”说到这里,见灯影中沈江脸露失望神色。我立马口锋一转:“不过——,想借几块钞票还是有的,没啥问题。”于我,资本是逐利的,这是前题条件,在与沈江说话时,我在脑中飞快盘算:借他钞票,赚他利息,也是一种盘活手头资金的手段,尽管存在一定风险。但我还是要不露声色并尽量把话说得敞亮:“当然,借你钞票,也是看在多年来你我兄弟情份上,不信的话,你到人家身上去借借试试,人家相信你个屌毛灰!这次我肯借你钞票,必须按江湖规矩办,亲兄弟明算账,立据画押。不然,一分没有!说实话,我的几块铜钿也是不容易,也是与你大嫂牙缝里省省落来的,大风是没数块(地方)刮得来的,辛苦铜钿。我们按江湖规矩办,不要到时候借一张脸,还又一张脸,省得日后说不清道不明。在生意场上借点铜钿掉掉头也是再正常不过,应该问题没有。但沈江,这事我必须有话在先,手续清爽再借给你。利不能少于2分息,借期一年,中途提早归还按一年算。你自己看好,要,我立马打给你。

“啥?你们姆妈的!️你想要了我性命还是啥的?”显然听到2分息,沈江心里抗不住,急了。当然,其中也有我想难住他,有让他知难而退的意思,毕竟有风险。“2分息?”他又嚷嚷着:“你想要我2分息?你亏得说得出口!你还是不是兄弟?你抢钞票呀?你不好直接马路上去抢好了!来钱快。”听着他叫喊,我也不搭理,只是冷冷看着。——他脸憋得暗红,光光的头顶油光更亮,在茶楼昏昏的灯光里看上去清一块乌一块的。

沈江呷了一大口茶水,口气转缓:“好不好再少点,2分太高,我有点吃不消,哥,真的。”沈江同我讨价还价,边上花椒也为他帮衬了一把,最后落定1分7,签字画押,花椒作了保人,我随即通知夫人划了50万给他。

茶楼出来天色已晚,江边上亮起了灯光。远处跨江的几座大桥,在灯光映衬里倒影在江水中,如似彩虹。这几年由于做夜排档,日夜颠倒地过日子,这里是着实许久没来过了。近年来,钱塘城里的亮灯工程确实让城市夜景上了个台阶,尤其是钱塘江两岸的灯光秀,如同虚幻,令人流连忘返。

我们立在江岸上看了一会。花椒提出去KTV消遣,我婉言谢绝了,我说我独自想在江边走走,吹吹风,你俩去吧。江水起潮了,一波一波奋力朝岸边拍击。


4


花椒安州人,姓吴名建伟,因烧菜喜用麻辣,重花椒,口味特重,在排档口出了名,所以得了个绰号“花椒”。十几岁来钱塘城学艺做厨艺,在师傅手里学了点皮毛。

花椒的师傅我比较熟识,姓章,在钱塘城多处中高档酒店里承包厨房,用我们行话叫“赶堂子”。章姓师傅将在他手下学徒的年轻人安排进各酒店厨房里为他打工学艺。我们夜排档好几个档口就由他包了厨房在经营的。这人好赌好色,还口味特别。

花椒在临江排档口招商前,得着信息,过年脚边拎了礼物去见章师傅,跟他说了想日后能在临江村转让个档口,自立个门户。意思就是想再在章师傅手里学几个看家硬菜,便于今后立户。

章师傅不应诺也不推脱,满脸不怀好意地笑,说是看家手艺如何能轻易传人?吞吞吐吐里意思表示:想学可以,但要按了他的规矩来,钱不钱到是小事,只要花椒肯作出点色相牺牲,让他走个后庭,情愿传几个大菜配方给花椒。

花椒闻言大鄂,想了良久咬咬牙认了。

事后花椒到是得着几分真传,做菜功力有所增加,能独挡一面,25岁左右在章师傅手里得了厨师长封号,领了几个同门师兄哥弟,在排档里施展开来,口袋渐丰。手上一有了油腻,安州佬心态渐变,生出不少腻歪心思,开始进出些风月所在。常约了沈江和几个师兄哥弟半夜下了工去KTV得瑟一番;去洗脚房浪上一回。泡到天亮各自回家。

这样,日子一久,花椒在KTV就认识了坐台的“包头鱼”。

这“包头鱼”称谓,是后来后厨的几个小师傅给她起的外号,她原本姓鲍,叫什么我到是不知道。

事有凑巧,年后不几日,花椒等来了有小老板转让档口的信息,他急急在我与沈江这里借钱接了手,一改伙头军身份,转手做起了小老板。

不几日,包头鱼后半夜出完台,陪了五十多岁一老头来花椒排档宵夜,红酒海鲜点了一桌子。老头见了,脸上很有点挂不住。俩人闷闷吃了半日,老头叫买单,一看单子,二千朝上,轻轻一句:“呵呵,吃个夜宵这么贵呀?”说完付了账款,转身就走,包头鱼跟上,一把牵住,嘴里讨要台费,老头脸色一阴,转身朝包头鱼骂了起来:“婊子养的,诚心诈我不是?与店老板串气是不是?今朝甭想得着一分铜钿!”说完抬腿又要走,包头鱼赶紧上去,一把抱住,叫声“老板”。老头儿随手一甩,脱口而出:“你个臭婊子!想讹老子铜钿?路都没有!还有脸皮要铜钿?与老板要去!”骂声处,一记巴掌早徒手劈在了包头鱼脸上。

老头儿怒气冲冲白嫖一场大步逃离而去;包头鱼捂脸嘤声细哭扑翻在桌边。

花椒出来圆场。

花椒问,年纪也不小了,来这里做老板娘吧?

包头鱼不响,抹了泪。

花椒又问,就管收账,应了,明天下午三点过来?

包头鱼肯首。

一年不到的功夫,包头鱼肚皮里有了花椒的骨肉。自包头鱼摇身做了老板娘,坐在帐台里帐收收人骂骂,活灵活现。她常会利用了自己过往在坐台时的关系,为花椒拉拢生意。又会本色出演,坐了熟客腿上,酒喝个稀巴泥烂。斗转星移,生意日见起色。


5


提升改造重新开张后,临江夜排档更名“临江海鲜美食城”,由原先十来个档口扩展到了二十多个。霓虹灯影里人来客往、酒绿灯红、推杯换盏、走斝飞觥、酣畅淋漓、场面堪是喧嚣。

沈江与花椒的店铺已经打通,各人做了分工:人来客往递烟招呼归沈江张罗;收帐出款进货由包头鱼打理;后厨菜品、人员安排划给花椒管理并负责连锁店的发展。沈江老婆在家带孩子养二胎。

如此这般的分工,却为后来俩家人的生活轨迹戏剧性地打下了伏笔。

排档口提升改造后,各家在经营品质上也随之提升,菜品以海鲜为主,档次不输主城区名牌酒楼,除装修环境略逊,主题却是保持了夜排档亲民风格。以客为主的氛围比酒店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此基础上,我结合钱塘本帮菜系文化,以排档消费层次为依据,在不失海鲜风味又体现个人风格上下了功夫,旨在消费便宜,菜品又上得了台面。此举极为成功,顾客盈门,日进斗金。沈江就常在营业空闲时过来分香烟我抽,问我要诀,满脸热切。而我总搪塞他,一次两次,他便急了,说要卖我的配方,我当然拒绝了,一本正经说道:“此属立业之本,不可外泄半点。不是说几块铜钿的事情。”沈江听了,牙根咬得痒痒,抢白我一句:“你不要给老子背时滴答,你们姆妈个叉儿!当心我挖了你的墙角,把你的厨师出高价卖了过来?”

我听了直笑,大声说道:“悉听尊便!哈哈,如今看来你本事到是真长了不少,做出事来的手段不是一般般了,要对我使这种滴卤刮浆下三滥手脚?你到不用心从根本上去想想改变改变自身的不足,总用心计使一些小谋计略。我看你要是如此发展下去,日后输在哪里都不晓得。”

沈江听了,半天不知个所以,嘴边嘀哩咕噜说着:“不肯就说不肯,硬要搬通大道理说来唬我听,有意思不!……。”边说边板了脸色走了。

过不了半个时辰,隔壁包头鱼挺个大肚皮探进头来,隔着大厅一嗓子喊我:“大哥,沈江叫你吃夜老酒去!”

“有几个人?还有谁?”我笑着问,心里想这东西精还在惦记我的几道硬菜?

“花椒!——。”包头鱼满不情愿叫着花椒名字,口气里全是那种厌烦音色,我这个能听出来。

自夜排档提升重新开张后,我是许久没见着过花椒了,听沈江说是在外面开分店,忙着。当然,这种事我也不好多问,但依据个人经验判断,情况不乍地。

等我踏进沈江他们的档口包间里时,看见沈江与花椒早就喝开了,包头鱼脸已绯红,醉意朦朦。花椒见我进来,忙站起来拉椅子让座敬酒。这般模样,我便猜测有事。

几杯酒下来,见他们几个都在闷声吃着,我就问道:“说吧,有什么事要求着我了?”

花椒言不由衷抢着开口道:“没事,能有啥事。今天不就是包头鱼过生日,哥几个聚聚,没事。”

“有啥事快说,省得过后大家酒吃多了,到是误事。你们自己看看,还没事?一个个闷头闷脑的,谁看不出来?”我说。

说到这里,沈江站了起来,敬了我一杯酒水后,苦逼了脸说:“大哥,不怕你笑话我,花椒,这个花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看他,在外面做下的好事!你们姆妈的,我天天忙进忙出,回过头来反到是给他擦屁股都来不及。好好好,我不想说,你听他自己说。”

我转脸过去,朝向花椒。

花椒一直耷拉个脸,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的玻璃杯,杯里啤酒的汽泡成群结队,不停地从液体里游离出来并在液面上破裂。良久,花椒开始讲述,嗓音干涩。


一开始,花椒在外面还是办了点事的,投资了一家海鲜连锁酒楼,生意不错。很快他也发现,部分食客酒后有玩棋牌的需要。于是又在酒楼边上租房开了家棋牌房。时间一长,随手头渐丰,自己也成了棋牌房的常客,结果当然是输,慢慢地连货款也输光。再加上这期间交了帮朋友,成天白吃白喝,不几时,事业败了。各方债主开始上门堵住了追债。有海鲜批发商老板、放“炮子”的黄牛、物业老板等。都非等闲之辈。

“他们要放我血,要挑我脚筋,哥,我是看来活不下去,要死在这里了!大哥,帮帮我,救我一把?我一屁股债。我永世不忘。”花椒边说边哭,眼泪鼻涕一把,相道难看。

鸿门宴?看来叫我吃酒是假,——我想。——又要开口借钱?看上去今日这个酒不好喝。我思忖肯定又同上次请我喝茶一样着了他们的道了?无论如何,今天钱是不能再开口子了!上次旧账还没还清,尽管利息手续都年年清爽。……。但,我转而瞧见花椒这般熊样,又看了看沈江一脸无望,反到让我动了恻隐之心——大家都不容易,都难,能帮就帮吧。便开口问花椒脱头多少钱?

“六七十万呢。关键是吃的那个'炮子',利滚利、息加息,真是要命。几次说要挑我脚筋,断我命根。乍办办?大哥,只有你能帮我了。借点钱我,过了这关口,永生不忘!”

听到这里,包头鱼一梗脖子,怒从心头起,指着花椒骂道:“啥!这么多?还吃了'炮子'?你个牝养的货,上次欠大哥的还没还清,今天又来蝗蚬子开臭口,亏你说得出来!你个二信球,还是男人不?好事不干,尽在外头背着我吃喝嫖赌,伤风败家,把个店里早晚败光,到头来还牵我头皮。好你个变态佬儿,老娘今天把话说了头里,迟早与你这个不要脸皮的畜生东西分了,各过各的。再不成,老娘今天就去投了江里,让大家落个清净。我日恁姐!”包头鱼骂得得劲激动处,手一扬,啪!一记耳光落在花椒脸上。

花椒一愣神情,反应过来,嗷嗷冲上去,一把揪住包头鱼的头发,握紧拳头,瞄准包头鱼耳根就要横扫上去……。被我厉声呵住:“花椒!肚皮里伢儿!”

花椒的拳头僵在半空,缓缓收拢。

包头鱼随势“哇——”地一声怪叫,操起桌上一瓶红酒,一口气灌下。随后晃了一晃身子,瓶子脱手落地,人塌软在地上。沈江见状,扑上去将她扶住。

花椒见此情景,脱身想走。突然,门被踢开,闯进四五条汉子,一把将花椒胸口揪牢:“想逃?老子寻你多日!”

我一看便知债主逼宫了。


6


冯老头这几日非常生气,不好受,见谁骂谁。

原先,没拆村建居时,生活很是安逸。村经济合作社每年股份红利归在冯老头家三口人身上有近十二万左右,加上自己宅院出租房每年也有五万左右进账,另外,空闲时他再墙角塘边种点菜,江边抓抓鱼摸摸虾,去城里换点现钱,一年的烟酒麻将钞票就开销了。生活非常满足,没有太多想法。

但近来,按政策他分了六套房子外加二百万现金补偿后,心思反到烦躁起来,况且,同村的几个幼小一道大起来的老家伙要么不聚在一道,但凡碰在了一起,就讥讽挖苦他:“你要这许多钞票房子,等你变作一泡烟头,想留给哪个孙子?”

听到这些,冯老头便一把捋了麻将牌儿,怒冲冲回家吃几杯闷酒,边吃边寻事儿,搡桌掼凳骂老太婆贼货,骂老太婆全家都是贼货,没个好东西。

老太婆就回嘴:“生不出儿子来,那里是我一个人的缘故!你自家不去想想看?”

见老太婆顶嘴,冯老头儿就更加窝火,寻了把晾衣叉要打老太婆,老太婆奋力夺了叉儿,胸口头一把推:“你到是敢动动手看?我娘家几个兄弟可还活着!”

冯老头一个趔趄,扶着墙头,勉强立牢。徒手操起桌上酒杯,狠命朝地上一掼:“滚!贼货。”喊完,头也不回,出门过江而去。

老太婆见冯老头出门,朝着门口低声骂一句:“你个老死尸,良心噶坏,出门当心汽车撞煞!”随后喊道:“喂,还不驮把雨伞再出去?下半日天要落雨。个老不死的,不是东西!”骂完,把玻璃渣渣扫了。

冯老头儿理都不理,留个背影给她。


半小时后,冯老头在立交桥下边碰着了等生活的沈江。

冯老头:六套房子,先准备装修二套,简装,打算出租。看你如果生活好,再定余后四套。

沈江:可以。哪里?

冯老头:江对面,刚分到手不久,新房。

沈江:喔唷,大伯,发财了。城里六套房子,不好算了,我们做梦的事情。走,看房子去,再定价钿?

冯老头:走。

后来,沈江兄弟几个用一个月时间,先装修完成了冯老头的二套房子,提出算账。

通过一个月的接触,冯老头与沈江也熟悉起来,时常开开玩笑。冯老头就问沈江拿了结算单看后说:“小伙子,总体来说你们做的生活是不错,比较过得去,现在看来价格上就是好像有点超过我的预算,我年轻时也做过生产大队的会计,算算弄弄还是有点懂的。你骗不了我。这一个月下来,当然你们几个小兄弟也辛苦,你为人也实在,是个做生活的料,所以打算我后面几套房子也想让你来做,后面几套房子我是一套自己住,一套下次结婚时女儿住,还有二套精装一下后卖掉,可以卖个好价钱。所以,以后生活是有你们做的,钱是有你们赚的,小区里如果做得好,出样,有可能大家都要你来装修,生活肯定做不完。你看,这前期二套简装你是否考虑便宜一点,打点折?”

听冯老头儿如此这般一说,沈江心里五味杂陈,心想这老死尸噶坏,想便宜几块铜钿直说,不用套路老子。但考虑到后期冯老头儿手头的工程,最终咬牙认了:“大伯,你也晓得,我们年轻人做的是几个辛苦钞票,出血出汗,灰头土脸每天,你们姆妈的,不容易。赚几个钱,也只够了吃吃饭,填填肚皮。总还想多赚几块,日后好讨讨老婆,回老家砌砌房子,是不是?这二套房子包工包料下来,我们赚头也是不多,总共十万有余,今日就算抹掉零头,收个整数吧。当然,便宜的目的我也就实话直说,就是为了后面你手头上的装修生活。你也看见的,我们做生活有多少卖力。”

讨价还价,最后九万五结账,皆大欢喜。沈江拿了钱,哥几个当晚下馆子吃了一顿,再卡拉OK了一场。


待余下几套房子装修进入尾声时,冯老头儿找了沈江进行了一次对话。

冯老头有自己的算盘,看看沈江身体扎实,本心不坏。又自己粗算了一下,这番房子装修钞票不少,最低估计也要大四十几万。自己独生女儿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生子,于是想到了沈江。如果谈得好,沈江肯了,做个入赘女婿,一则,装修费用上可省不少,二则,日后生得一男半女,随了冯家姓氏,香火可以延续不说,手头上的这份千万家产就不落外姓人家。

这确实是冯老头儿的如意算盘!筹码就是手上的房子。

几天后,沈江接受了冯老头儿的想法。不过让沈江不称心如意的有几点:——冯老头女儿脑子有点迟钝,小时候得过“脑膜炎”,但不影响生活;比沈江大三岁,依冯老头儿的讲法,女大三,抱金砖;女人脸上有几点泛紫色麻子点,身材不够细巧。但一想到冯老头应诺的生一个儿子奖八十万,结婚后所有房产归他女儿名下,收益归女儿一家。结婚后二家分开单过。

想想这些条件,再比较现在自己混得这般人模狗样,沈江对这个上门做入赘女婿的提法,只迟疑了不超过三分钟,心里马上应了。但还是推脱说让他考虑几天,没几天就提了点心盒子拜见了冯老头儿。——在钱财面前,什么都是狗屁!

“只是,冯大伯,只是我没有,也拿不出许多讨老婆的费用,比如,——比如,定礼、彩礼方面的。老家穷,不比你们城里人,我们是破麻袋量米,剩不下几粒好谷。爹娘老子山里头佬,农村人。”沈江支支吾吾,似问非问。

“这个没事!”冯老头一听沈江允了婚事,算算日后白得半个儿子,说话爽快起来:“你根本不用担心费用的问题,按规矩是我要给你们才好。你不用操心,安心入门来。就是有件事情我事先讲了,就是我百年后的那场事情,我的照片你必定是要捧的,我就当你儿子了!说定了,归你,别人不行!”

“嗯?哦,一定!”沈江肯首。眼睛里充满了一种由于被肯定而激出的光芒来。

后来,沈江的生活轨迹变化,并没有因为冯老头儿的安排算计照了冯老头儿的思路发生发展。从这一点,我认识到每个人的生活轨迹原本就存在着一个自有的规律,从出生到消亡,各人各样,形形色色,讲着自己的故事。世间那来全如意,凡事只求半称心。有点缩命论了。


7


闯进包间里来的几个彪形大汉,不由分说将花椒按在了地上,花椒被摩擦着发出了痛苦的嚎叫。沈江见状,条件反射,随手提了条板凳扑了过去,一板凳招呼在了摁着花椒的那个人的头上,那人重重倒下,头上的血淌在脸上,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我瞬间站起,加进了这场混战,徒手操起个空酒瓶,在桌子上拍碎,露着尖牙利齿,指着对方疯狂叫,手在空中不停比划:“都停手!有话讲话,有事说事,欠债还钱,不要乱来,要出人命。”

我边喊边叫包头鱼报警。包头鱼酒醉如泥,软扒在桌上,无动于衷。

沈江被二个人按在窗口,那人打开窗户,要倒提沈江出窗户外。沈江满脸血在拚命挣扎。

这几年,在夜排档口,见惯了这些个腥风血雨,早已不足为奇。所以我脑子一直清醒,边战边叫报警。估计对方听到报警,都停了手脚,静止在原地。

“喔操!谁皮痒敢报警!老子先挑了他脚筋!”对方一个横肉脸胖子狠狠地嚷着。

我立马接道:“先放手,你们先放开!没人报警,有话说话,欠债还钱。一切好说。”

最后结果,我出钱,对方拿了五十万走人。花椒给我打了欠条,还是1分7利息计算。

包头鱼摸摸索索地从桌子边昂起脸来,醉眼未醒地看了我一眼,她几乎还酒意浓浓,脸蛋婔红,一步三摇地去拉花椒,向门口走去。花椒拉门时,包头鱼突然站停回头,眼泪婆娑,直着喉咙喊了句:“沈江哥,大哥哥,你们真男人!它个二信球。”走了。

我突然觉得包间里出奇的安静,是那种喧嚣后世界忽然静止般的安静。沈江在擦脸上的血迹,我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墙角里看他。几个员工进来收拾盘碗,我问沈江要不去卫生医院包一包,他摇头谢绝了,并说:“你甭急,借的钱一定会还上,是我店里出的事。你们姆妈的,算老子晦气!也算老子眼残,寻了个卖逼儿子做股东。”说完想了想,摸出烟来分我,抽了几口又说:“大哥,做事办事,你够眼光,当初就拒了我们做拼东儿,兄弟我服帖!总的说来,我也总结了,一个字,我文化不够,脑子发热,想的不够深,现在吃亏来不及。当初要学了你,不与他合伙,也不会生出许多怪事来。大哥,你明智的。”沈江一脸五体投地的诚服。

“你想多了。”我劝他。我本还想说,人做事那有都顺汤顺水,谁都不是在跋涉之中。但被他接了话头。

他说:“你早点回去吧,这个生日过的,让你闹心。这几年下来,排档口确实赚了几个铜钿,但都被花椒各种名义拿走了,剩不了多少。不过,你一万个放心,借的钱保证还你,一个子都不会少你。你先回吧。”

我听了沈江满是悔意之词,也不好多说什么,更不能多说什么。尽管大家都不容易,如同爬蛮荒山路似地在前行,很累。但每一步都要仔细了,虽然已极至山腰,看看山顶就在头顶不远,但千万不可踩了空脚,重回山谷。我很想告诉沈江,凡事都会自作自受,没有悔药,可是我忍住了。——凭我个人能力是不可能改变沈江的生活性状,我又不是救世主,极普通的一个中年男人而已。要能改变他的只有他自己。——在不断的磨砺中。

想着这些,我转身带上门走了。


包头鱼十五岁时出落的桃花模样,身材长得有东有西,老家村里要给她提亲,说好的,见面礼给她1万1,万里挑一。包头鱼死活不肯,趁夜黑跑了。先在东莞落脚,做“茶妹”,做夜店,后来东莞清场时,跟了几个姐妹跑来钱塘城,还是干本色生活,风风雨雨,灯红酒绿。直到跟了花椒,做了老板娘至现在。

春去秋来,光阴荏苒。包头魚产下一子不久,沈江老婆的第二个女儿问世。

那天,雪下的很厚。我估摸着今天客人不会太多,就打算趁空闲在厨房里安装几个监控摄像头。本来我是没有这个打算的,可近期查了下营业额,在同等条件下,后厨的备品调料消耗量直线上升,随成本的增加,我不得不引起了重视。几个跟了我十来年的员工转弯抹角告诉我,洗菜阿姨与头灶大师傅关系热切,常后半夜下了工,双双往附近河边花园黑暗处钻。我也就猜到了他俩可能合伙顺厨房里的东西。但又不能当面指出,万一当面一说,他们走人,残局颇难收拾,招工寻人太难。于是我就想到了装几支摄像头来唬他一唬。

可能由于大雪天生意太空,几个在其他档口轧是轧非的员工跑来告诉我说沈江与花椒在排档后门雪地里打起来,绕在了一起,在雪地上翻滚。

我工具一扔便冲出门去。

这个排档的后门,是一条通往超市门口的小路,由于过往人流比较多,地上的积雪早已经被踩成了泥浆。沈江与花椒就在这泥浆汤水里翻滚腾挪,拳脚并用。显然沈江占了上风,身大力不亏,个子高出花椒一截。

我上前喝断!拉起满头满脸泥浆冰渣子的花椒,他委屈地哭诉道:“不是人,他不是人。他全家门死翘光。他娘卖的逼,玩老子的女人,不要脸的东西!”

“哪个不要脸?你今天把事情说清楚,当着大家面,反正大哥也在。你们姆妈的,反怪老子不要脸?要不要脸皮你自己摸摸良心!骗到老子头上来了!狗牝生的东西!”沈江言语中反击着,又要冲上去揍花椒。再次被我拦住。

警车来了,包头鱼报的警。

随后是双双罚款行政拘留七天。

没想到的是花椒从此要在里面渡过一段不短的岁月。


8


自打沈江夫妇产下头一个女儿后,冯老头儿心里就很有些不爽。再加上钱塘城里装修市场的渐渐规范,规模性的大型家装公司应运而生,沈江的游击队生活不免要被取代:——要设计,没;要资质,没。要供应链,更加没。这种东一榔头西一凿子的家装就很顺势地淡出了市场。

沈江整日无所事事,呆在家里,面对老婆女儿和一堆工具发愁。

冯老头儿却是常讥讽他,说沈江没本事,啃他这副老骨头,全家门迟早败了沈江手里。言里言外,满是瞅不起。

沈江很难受,说想逃离这种生活。他老婆就哭,沈江见了就骂人:“老子还没死,哭啥哭,哭!哭丧啊!等你家老头儿死了再去哭去!”沈江出着恶气。俩个人就吵架,女的回骂:“你个杀千刀的,不要没一点点良心,我家老头儿也只是嘴上说说,又没恶意。”

“我走,各过各的,少烦。”

女人就去拉要出门的沈江,哭得更加厉害:“你不要走,要死一道去死,我迟早抱了女儿投到江里拉倒!”

沈江听了,不响,管自进房间,重重碰上门,睡了。

晚上,老婆推他,说:“你也不用这样对我,我也晓得你有难处。你看要不这样,这几天听小姐妹说起,江对面临江村里在招商,做夜排档,你是否去碰碰运道?好歹有个去处。”

“没钱!”沈江没好声色。

“我有!”显然女人见沈江有回应,听声音还是想干的,就提高了兴致:“我有。”女人撑起身子,拉开床头柜,拿把钥匙进了书房后出来,手里拿着一张银行卡,面对着沈江道:“呶,你拿去,也是这几年嘴巴里省下来的。”

沈江坐起,泪流满面。他想去拥抱妻子,但人还是僵在了半道上,只说了一句:“谢谢。”拿了卡,转身睡了。

我问他,那夜你是否高兴了一次?

他回答我说,当时有冲动,结果,突然就看见了冯老头儿的脸在眼前一晃,泄了。“你们姆妈,他女儿跟冯老头儿太像了,每次都这样,不好多看。”我们大笑。

空闲时,我与沈江花椒喝着酒,相互之间常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

就这样,第二天上午,沈江就骑了个电瓶车来临江美食城签字画押,交钱领牌,过起了夜排档生活。


沈江拘留出来,我下午开车去接他,包头鱼一定要跟着去。我见他出来,递支烟给他,他三口二口狂吸一气,又要,我给了他一包,又抽,频率显然比抽头一支时低许多。包头鱼趁他抽烟功夫用块湿毛巾为其擦拭衣服,口中念念有词。我说他白了许多。沈江苦逼一笑,瞪了我一眼,说:“你到不说我瘦了,你们姆妈,里面不好过。快走,先寻地方搞吃的去。肚皮里板油都快刮光了。快去!”

“想吃啥?先想好!”我问

沈江略一想:“馄饨!小馄饨,小笼包,油水足点。你们姆妈的,老子先打打底”

我见了包头鱼站沈江背后吃吃笑。

一路三人无语,在夜排档我与他俩分开时,沈江拦着我,轻声说晚上喝点?有点事要告诉你,就我们俩。我问他是否手头子又紧了?

他脸一横,头脖子一弯,呛我一句:“不要十三点兮兮,神经病!真有事说。”

“嗯。”我允了。——我想晚上二人吃酒,算是为他洗洗尘土。但突然脑中想到一个问题,又问:“花椒呢?又不见他一道出来?”

沈江一边说着晚上说晚上说,一边就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了。


10


沈江的第二个女儿问世,彻底断了冯老头儿的香火。生产这天,医生告诉沈江难产,保大还是保小?沈江不肯签字,脸孔变形地对着走廊里壁灯嘶吼:俩个都要保!医生没法,商量着说:“那只能剖一刀试试,但子宫要拿了?”

“有影响吗?是否将来不能再生了?也不管了。动!。”

“签字!”医生非常坚定,递支笔给沈江。

当见着第二个女儿头一面时,沈江直盯着看了半日,没有喜悦,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神情没落,管自己吃酒去了。

每天见了冯老头儿,沈江都会觉得欠了他几百吊钱,大气大敢出,小屁不敢放,夹尾巴走路。

事实摆在冯老头儿眼前,他心有不甘,就在家里挑事儿,骂老太婆“贼贷”,全家都是“贼货”。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摆了和尚骂贼秃。说沈江其他本事没有,只会想吞了他的家产。还说迟早要叫女儿离了婚,落个大家耳根头清净。意思非常明显,叫沈江差不多好走人了。

沈江听了,闷在肚皮里。想想一个大活爷们,今天日子过到这种份上,肯定前世作过太多怨孽,今世报应,心里更是有了许多委屈、压抑、难受。再加上事业并不顺心,被个花椒搅和得只有自己知道。就回家去与老婆说,说着说着,不免提高嗓门,二人就相骂。日子久了,沈江提出了要分开过。去打听了一下,说哺乳期,不能离婚。所以,沈江开始住店了。一股眼不见心不烦的劲儿。

沈江精神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生活或者生存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美好。他的过往的所谓理想甚至被眼面前的现实击得支离破碎。

“去你们姆妈的!”沈江心里狠狠骂了句,将一瓶啤酒一气灌进肚里。包头鱼陪他,俩人喝得稀醉。这样的日子一长,俩人自然在床上办了事情。

包头鱼醉人梦话,高潮处自言自语:“沈江哥,我早看出来了,你和隔壁大哥哥真男人。那天我就看出来的,就是那天我生日吃醉酒的那次。花椒不是被人摁住了这一次,记得不?我就看你一板櫈扎人头上。还有大哥哥,仗义,几十万的钱就眉头不皱,出手了。”

“你不是醉了?不是扒在桌子上嘛?你怎会看见的?我一板櫈?”沈江心满意足皮软躺着,用双迷惑眼看包头鱼。

“醉啥醉呀,装的!你真个二不愣子。你也不想想老娘从前干啥的,这点酒算得了什么事儿?”说完包头鱼快乐地闭上眼,咯咯地笑起来。估计被碰到了敏感的地方。

一阵快乐过后,包头鱼又接着说:“你俩着了花椒的道了。他做局,要我帮他,做生日,外面叫了班人,冲进来演戏呢。”

“真的?”沈江听后心里一惊,瞬间转晾,塌软在床上,眼睛无神也无焦点地望着天花板。——心情全无!被骗了?他想。

“你,你娘卖的东西!你也合着伙一道来骗我?来骗我的铜钿?还有大哥的。”沈江一跃而起,突然翻身骑在包头鱼身上,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撑开五指抡圆了要扇她。

包头鱼挣扎着,双手捂住脸孔。狂叫:“我没有,我不是装醉扒桌子上嘛。”

沈江再次塌软在床上。纵使包头鱼各种手段,沈江一点反应没有。

包头鱼说:“沈江哥,对不起,,你要不真打我一顿,解解气。”说着,探身去拥沈江:“沈江哥,我们一起过吧?我要跟你好。”

说完,包头鱼在沈江耳朵边慢慢讲述了一些有关花椒鲜为人知的事情:

诈骗。

吃彩色丸子,卖彩色丸子。

赌钱。

玩鸡。

喜欢捣菊花,走后庭。

溜冰(一种违禁东西)。

纠结一批人,欺行霸市,寻衅滋事,打架斗殴。

“我不能再跟他过了,这种鳖孙,变态。我不满足他,他就打我,常打我,往暗处打我。”包头鱼说到痛处,眼泪汪汪。

听了包头鱼的讲述,沈江牙根痒痒,毫无睡意,他甚至面对这个同样活得不易的女人动了恻隐之心,便伸手去揽她。

他决定要寻花椒掰扯掰扯。

俩人常常外出开房,同进同出,开了辆破旧二手宝马。很快美食街排档里传闻四起,说说笑笑,风声吹到了长期没露面的花椒耳中,花椒闻声讨上门来,对沈江开口要赔钱。“玩我的女人,有钱钱交待,无钱拳交待。五万块钱,女人归你,息事宁人。”

“屌!”沈江回应,“老子正要寻你。去,后门雪地里说话。”走时,关照包头鱼,到时别忘报警。

结果是双双被警方带走。沈江在里面举报了花椒。

“估计要在里边停留有段日子。出来基本老头儿了,六十来岁,哈哈。”沈江不无得意,举起手中酒杯,畅快地饮了一杯。

而我自然地跟着饮了一杯,心里立即盘算,——我的钱就此没了着落?打了水漂?如何向夫人交帐?心里憋屈,想开口骂人!

想到这里,心中不免空落落的,牙根痒痒起来,大声喊道:“来,再走一个!”

我在包间里与沈江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边吃边聊。

我问他:“难不成花椒进去你也是设局了?”

“哥,不要讲得这么难听嘛,”沈江接道:“什么‘局’不‘局’的,好像我有多少心计的人。你想,凭我肯定寻不着他的,连影子都不会见着。所以,想了想,先动他的女人,是个男人,肯定会打上门来,固不其然。不过,他是借口又要来讹老子钞票,这几年没少被他骗走了多少钱?你看,我可不可能还会给他?拳头到有的,被老子摁实了一顿暴揍。

当然,你不要说,包头鱼,先头我确实想玩玩的,风骚娘儿,又漂亮,还有肉有腰,想玩一把,等把花椒事办了,就此束手。不想玩出感情了,没她不行,有滋味。真话,哥,我少不了她。”

“可你有老婆?要使冯老头儿晓得不要了你性命?”我不无担忧提醒他。

“不管了!反正横竖离了拉倒,迟早的事。你真不知道,包头鱼当老子个男人,我在她面前真能体会到什么是男人。冯老头儿家里没有。你真不晓得,说说也难为情,你们姆妈的,每次想与老婆办点事,每次都会看见冯老头儿的老脸孔在眼门前晃荡,晃荡,你说还有性趣?你们姆妈的,爹女儿俩也太像了!”

我理解沈江在包头鱼面前男人的感觉。两个荷尔蒙满溢年纪的人碰在一起,很自然就做出一些故事来,沈江在这些故事里,体会着前所未有的通透、畅扬、轻快。他如今脸色红润,步伐漂逸。他告诉我,还语气特真诚,说他真的爱她,可以忘乎所以。

男人由性而爱,女人由爱而性。最起码沈江这样,包头鱼我未知。


11


在后的半年多时间里,发生了二件事:

其一,沈江离了婚。

冯老头儿纠了村里的亲戚来夜排档吵过闹过砸过,沈江自知理亏,躲避开带了包头鱼先贵州旅游去了。等半个月回来,双方谈成条件:沈江净身出户;原先投本的十来万块钱归还女方;补偿女方一百八十万,作为孩子的日后生活费用。一马跑过,从此与冯家再无瓜葛。

其二,花椒判决下来了,要在里边受刑十二年。

那天下午三点多,沈江刚准备开张,来了二个穿制服的,送达判决书,就其中一项罚金要沈江缴纳。沈江不肯,称这个与他无关。对方说,花椒入狱前是店里的股东,必须要由店里负责。

包头鱼听了,拉沈江到一边,轻声说,钱就由她代出吧。

沈江脸一沉,脱口就骂:“你个傻婆儿,犯啥傻帽?十万块钱呢,你们姆妈的,不是小数目!”

受骂的包头鱼也不脑,只是涨红脸面,郁郁回答:“我还有点钞票存着,不多,大慨三十来万。恁想,花椒毕竟在我最难时拉过我一把,这个不好忘记的,是不是?”

……。沈江无语。

沈江在告诉我这事时,表示出了他的爱怜之情:“个傻牝婆儿,十万块钱呢,她你们姆妈的,可是血汗钞票呀!”

我纠正道:“血泪钱。”

沈江不响,闷头抽烟。


由于沈江排档里堵了花椒这个漏洞,再加上他离开了冯家,一吐压抑之气,平日里又有包头鱼的各种滋润,俩人专心经营,渐渐生意上大有起色,荷包满涨,腰杆子日硬,半年里换了辆奔驰SUV,包头鱼坐在副驾驶位上,呼啸进出,甚是风光!

三年后,等到沈江在江对面离冯老头儿家不远的地方买了房子,带着包头鱼快活地过着小日子时候,冯老头儿总感觉心里头堵得憋屈,日日郁郁寡欢,常常闷闷不乐,借大酒解忧。没多长时间,脑子血管子堵了,半身不遂,躺在床上。

我问沈江:“你这般做给谁看呢?将房子买在江对面,还二人同进同出,诚心呢?谁看不出!何必呢?”

“不是,大哥,你不懂的。”沈江辩解:“我也是没办法,你们姆妈的,像我这种外地佬,摇号资格都没有,只有买个二手房。江对面郊区的位置价格上能便宜点。买在这个地方,最主要还是离我女儿近点,到时候远道道可以见着。你知道的,大女儿不认我了。他家又不让我进门的。唉,这个女儿呀,真不晓得老子在冯家做人有过啥味道?可能将来大了会懂事一些。”

“二手房?”我听了到是笑了出来,心里想着对面这个家伙,真不幸被我言中?但口里还是马上连连掩遮:“好,好的。有铜钿了。”


12


自沈江离婚后与包头鱼同居到今天,我粗一算已过去五年了。这些年月里,徐了空闲时间与沈江喝点酒,聊些生意上的事外,彼此只顾了各自赚钱。

那天,保安来送通知,意思是临江村拆村建居工程开始,我们的美食街要搬迁到涌泉门,距5A景区不远,又在主城区中心,初看上去前景不错。沈江转天兴致勃勃来寻我,光脑袋上油光锃亮,脸色血红,大声嚷嚷:“大哥,好地方,这次我一定要寻个位置好点档口,狠狠再操它一把!”他满是一种现如今财大气粗模样,站在我眼前,夹着烟的手在空中比划着,叽叽咕咕,最后手在我前面一划后定格:“好地段!好机会!你们姆妈的,天不欺我,总算有好机会来了!近几天我就去走走门路,搞个好档口,精装!花它几张!”我见他志在必得地转身走了。

留下我站在自己档口里发愣,看着刚才沈江的行事举止,不免在心底最后骂道:“……,思维混乱、目光短浅,匹夫之勇!”

我是有自己对美食街整体搬迁看法的,但看了沈江如打了公鸡血似的,一门心思等着前方茂盛财源,如同财神菩萨是他娘舅似的。这样我就不能表述什么,免得挡了他的路数。

在做人或者做事上,我始终不渝六个字: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我算了下,二年后便是鼠年。不确定因素很多。

地利,——原档口多年来聚了一定的人气、财气。搬迁后这些气就散了,新的地块做生意如要重新聚气,需假以时日。而我早是知天命的年纪,留给我能重新拼性命的时间、精力不会很多,一则在时间上耗不起,二则应该懂得放下,以退为进。况且,来日并不方长,过去长期的江湖漂泊,疲惫了。

人和,——这方面我应该不存在问题。

我土生土长在钱塘城里,对于这块土地上的人文历史比较了解。涌泉门外,宋时,方腊将士与宋兵作战的地方,土下埋着成千上万尸骨,阴气太重。

签于这些考虑,我决定退了,去好好享受本该属于我的生活带给我的阳光。

没想到,我的这个决断,终究使我全身而退,甚至躲开了新冠病毒带来的致命打击。

那天,沈江新档口开张,邀我去捧场吃酒,店铺装修得确实不错。临散席时,他拉我进了他的办公室,十来平的一个写字房间,他泡茶,就问我“介噶套?”。我知道他在问我店铺装修的事情。我随口就说:“好!确实不错,富丽堂皇的很。与从前老排档不可同日而语。”

他很满足我的夸奖,并表示了对我退出江湖的惋惜。聊了几句后,他终于将拉我进来的主题摆了出来:“哥,我就直说了,反正你也退出业界了,开始在家里享清福。你不是手头上有十来道硬菜,你们姆妈的,我新店开张,你总是要支持支持,意思意思?你是不是把手头上的东西传了给我,让我日后档口里撑撑门面?”

他还一再表示不白拿。

我脑子飞快转速——给他?还是不给?他对于这几道硬菜可是窥探已久,并知道在食客之间的名声,奔这几个美食而来的是大有人在。给他!但不能白给。想到这里我对沈江说:“真不好意思,这几个你所说的硬菜,其实也没啥花头的,不过别的几家老板早就来出过价要弄过去。当然,我并非不肯,反正自己退出了江湖,但主要还看能否碰见有缘人,价钱到是次要的。所以现在配方、做法还没卖掉。我有段时间甚至想过,想就此烂在自己肚皮里拉倒了。”

沈江一听急了:“哪个?哪个要抢?哥你不够江湖了,凭交情,你要卖也要先给了我!”

这是我要的效果。——用言语激他,让他先急眼起来。

沈江接着问:“这样吧,人家出多少,我也多少!一个铜板不少,硬碰硬。”

我无中生有道:“你也真是的,我弄出这几个当家菜来,我多少心血?可不可能我就这样平白无故白拿白给了人家?你还别说,人家出廿万铜钿还跟打破头抢似的,当然,这个价钿我肯定不肯的,你说呢?”我在引沈江一步一步入套。

“你想要多少?哥,开口!”

“兄弟价,你也算得上个有缘人,就给了你算了。我也不漫天要价,廿万!你我兄弟一场,话不多说,钱这个东西,说多了伤感情,说少了伤心情。多了不要,少了不肯。”我平静地说。

最后绕死绕活,十五万成交。

对于我,十几道当家硬菜的做法与配方卖了个好价格;对于沈江,终于得着了我的密传,尽管我知道他很是冷心肉痛。

但是,我还是在传授中,保留了一些技巧和方法。事后,当看着沈江踏上回归故土的那一刻,我在心的深处有过一刹间的良心发现,只是一刹间。


新冠三年后的一日上午,沈江打电话约我江边码头见面,说有要事,不见不散。我们已是多年没了联系,想想也是应该见个面聊聊,也就去了。

码头上阳光明媚,游人如织。我见沈江骑个电瓶车过来,后面还带个小孩,小学五六年级的样子。他告诉我说这孩子是花椒与包头鱼的儿子。

“包头鱼人呢?”我问。

“哎,跑了。”沈江脸上不无沮丧,摇着头低沉道:“也不好全怪她的不是。老子现在身无分文,谁还会跟我。”说完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张银行卡递我:“还你钱。借了好几年了,里面有一百来万,连本带息,全还你。你们姆妈的,也就这点了,多了也没有。娘卖的逼,算老子晦气,打拼了一场,一无所有。起先搬到涌泉门,人气没有,生意尽管清但头二年里还能混过。输就输在近几年的这场新冠上头,三年,老子输得精光,本钱都捞不着!”他瞪大眼睛激动地说着,无奈、懊恼、悔意、不甘、愤慨等表情不停地在他脸上转换。

我在码头的石级上坐着听他讲,他问我讨烟抽:“有烟吗,给一支把我?”

我抽出几支后,将一包都给了他。在接过香烟时,他说:“哥,你真运道,逃出!唉,本事!真本事!要是当初你劝我一把,我可能不会有今天。哥,你的本事我一辈子学不会。”

我明白他在指我没有去涌泉门的这件事。当然,后面全身而退,成功避开新冠时间段,则完全是运道、天意。谁也无法预知日后事情的发生,又不是神仙。

我说:“当初你要是能听得进劝就好了。你打公鸡血似的,浑身兴奋,当初?还当初,你能听得进劝?”

他抽了几口烟后,愤愤然说:“装修、房租、人工。还有,你晓得的,海鲜,鱼、贝类,吃的就是一个鲜活,不能进冰箱,一坏了就扔,坏了就扔。成天没几个食客。算算好几百万呢,全打了水漂。”

“那你卡里的钱——?”我听后抖抖手里的卡,很是好奇地问。

“还能去哪里?车、房卖了呗,——付工钿,再就是还你钱喽。”他无奈地接着说:“卡里面包括有花椒借的几十万。事情都发生在我档口里,没办法的。欠债还钱,必须的。”

江风吹来,泛出一股鱼腥味。在码头腥味湿润的风吹里,我突然想起了“白发渔樵江渚上……”这样的句子。人生成败得失真是转头空呀。

我想告诉他,城市红利,凭一腔热情没用,要靠脑子、文化、为人及对城市认识的积累等等去取得。怨人怨天更没用,最终还是要靠自己去走完自己的道路。但我想讲这些他可能一下理解不了或者理解不透。所以我就低头抽烟。

随后在我们的闲聊里,沈江告诉我说,他几年来有过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他说,他大女儿认他了,叫他爸爸!他说,冯老头儿没能撑过新冠,阳了,死了,七十五岁。他去捧照片,说是答应过冯老头儿的,答应人家,就要去做的。

“大女儿一直走在我身边,撑了把黑布伞。”显然,沈江此刻沉浸在幸福回忆里,眼中放着柔软的光:“在我最难的时光,毕竟冯老头儿帮过我一把,不好忘!”接着又说“那天,我捧了照片出殡,我大女儿喊我了,她叫我爸爸,我听见的,我哭了,不是因为冯老头儿,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哭的,真哭。女儿还一直撑把黑伞走在我旁边。”他又说了一次。我看他眼睛湿润出来,便前去扶他的肩膀,感觉到了抖动。我实在想不出语言来宽慰他。沉默一段后,他说:“到底是大学生了。可惜我实在是拿不出啥东西给她了。”说这话时,我看到沈江一只手一直捂在胸口头。

“冯老头儿也算是空落落一场。”我不无感慨:“其实,沈江,说真的,冯老头儿守了一辈子的东西,什么时候就姓了张或马的。所以凡事你不用想蛮远的。”最后我劝他。

聊天已有段时间了,我打算走人。便问他:“沈江,你把钱全部还了我,你打算过日后吗?你现在身无分文的,这个孩子怎么办?这些都是实际问题。”我指了指他身边的男孩。

“我先回山里去再说了。孩子也只好带走。你们姆妈的,包头鱼还算是有良心的人。告诉你,那天早上醒来,人不见了,留了她的全部私房钱和这个儿子给我,廿多万钞票。发了条微信给我,说要我不用寻她。世界这么大,我到哪里去寻她这个人?估计回老家了。”

说完他带了那个男孩,跨上电瓶车走了,骑出六七米地时,突然一个刹车,一脚点地,别过脸来朝着我大声说:“我会回来的!”

当他转过脸去,背朝向我远去的一瞬间里,我突然看见了他狠狠的、满是凶光还带着许多不甘的眼光!我眼前当场闪过了那个骑电瓶车刚来排档口时的他的眼光。

江风再次吹来,水一浪逐着一浪拍击岸边石驳,前浪消失后浪跟进,源源不断……

银行出来,我掏出手机,点开——通讯录——沈江——想了想——拉黑!


二O二三年五月

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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