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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铁血锄奸团
一九四〇年,古城日本侵略军的一座模范监狱,在靠近审讯室的牢房里,关着四个年轻人,三男一女。四个人都是古城培英中学的高中生,十七八岁的样子,满脸的稚气。他们的罪名是谋杀培英中学的校董于时英。
于时英除是培英中学的校董外,还有一个敏感的身份,是古城维持会的会长。沦陷前,于时英是古城一个很有名望的商人,很有实力,经常资助一些慈善活动。因此,当他膺任维持会长一职时,有相当多的人感到失望。
暗杀于时英的人来自一个叫“铁血锄奸团”的组织,团员只有六个人,全部都是培英中学的学生。发起人高翔,成员有高圆,赵公博,唐磊,袁翥,黄海波。铁血锄奸团是个松散得不能再松散的组织,没有任何的职位,也没有任何的分工,全凭一腔热血凝聚一起。
六个人中,高翔和赵公博的年龄最大,他们已在培英中学毕业。如果不是日军打进古城的速度太快的话,高翔已在家人的安排下远渡重洋,去英国留学去了。他家在本地是个望族,曾祖在清咸丰时位至巡抚,祖父在民国初立时任过省议员,在日军打进古城时愤然绝食而死。赵公博是高翔的同学兼密友,本来已经准备去昆明上西南联大,日军一来,去不成了。
高圆是高翔的妹妹,和唐磊、袁翥、黄海波是同学,那三个人也是她的仰慕者,家境都不错,平常老聚在一起,有点争风吃醋的感觉。高家祖父一死,高翔在灵前发誓要雪家仇国耻。高圆不甘落后,紧跟哥哥。而其他的四人,作为高家兄妹的密友,也参与了进来。
这时,袁翥的堂兄出现了。他本是军统潜伏在古城的少校特工,探到堂弟的一些口风之后,想将这六个年轻人发展为自己的下线,于是就借助袁翥和高翔取得联系。高翔正为自己的组织孤立无援犯愁,袁翥的堂兄一亮出身份,他自然喜出望外。堂兄答应他帮他们进行特别训练,日后再正式接纳他们进军统。并嘱咐他在此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但高翔一则复仇心切,二则想有所作为好引起军统方的重视,还是决定要有所行动。他找到一个目标,就是培英中学的校董于时英。他决定由他动手,其余的人摸清于时英的活动路线和活动规律,动手时做掩护。
为什么选于时英,因为在沦陷前,于时英每次来校训话时,爱国的口号说了不知多少。现在,他劝学生走荆棘路,自己却钻屎胡同,此人不除,如何彰显民族大义?
高翔他们都是古城贵公子类的人物,他们探问消息的路子很多,而且不容易引起怀疑。没费多少力气,于时英的活动规律和路线就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也是于时英命中该绝,他虽身入维持会中,但并不以自己为汉奸。而是认为自己是在帮古城人民花钱免灾,提供金钱和物资给日军,好让他们不像在别地那样大开杀戒。他既心存这种心理,自然就看不到日军当街无故杀人以及种种的暴行。他鸵鸟一般钻进自己还是一个好人的意识之中,也就不太重视日伪政府提供给他的保护。他经常坐黄包车往来于古城的各个机关档口,有时就根本不通知他的保镖。
那天,于时英从伪市政府见过市长后出来,坐上黄包车回家,又一次身边没有任何保镖。在岔街口上碰上一家出殡的队伍,唢呐震天,挡了路。黄包车停住等,旁边还有一辆自行车并排着等待,一个邮差模样的人骑在自行车上。于时英身胖体虚,是个感情颇为丰富的人,看到别人出殡,想到自己送父亲离开人世的情景,眼泪汪汪的。正抬手抹泪,手一举,一阵刺骨的疼痛传来。再一看,有人正用一把白闪闪的匕首使劲向他胸前插来。要不是刚好一举手,匕首就插进胸膛了。虽然如此,手臂和脖子还是被匕首划到,特别是脖子,一麻之后,就是微凉和轻痒,像一滴雨落在上面。
骑在自行车上的人再举起匕首,于时英冲着车夫大喊:“老包,快跑!有人要杀我!”车夫老包回头一看,连忙没命地踩起黄包车,逃窜出去。但老包骑得太慌张,慌不择路,进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小巷,又拼命地加速,骑得歪歪扭扭,前车轮滑进一个小坑,车猛地一震。老包使劲捉着车把,力用反了,黄包车后轮翘了一下之后就侧倒在地。车座上的于时英飞了出来,在地上额头碰到一块尖利的石头,将脸划出一道贯穿到脸颊的大血口子,立时毙命。车夫老包声称自己根本没有看清刺客的模样,为此,他在模范监狱里被关过一段时间。
日本军医检查于时英的尸首时发现,他身上的伤口都不能致命,于时英是被吓死的。
刺杀于时英的人就是高翔,他第二刀没下出去就让于时英跑了,也没敢去追,乘乱骑车跑开。后来知道于时英当场死了,还有点不可思议,得到确凿的证实后,不禁喜出望外,连忙向袁翥的堂兄汇报。
袁翥的堂兄并不觉得这事多么值得赞扬,反倒认为高翔为人莽撞,没经过特殊训练就贸然行刺,不过是侥幸成功而已。何况,他明明嘱咐过高翔不要轻举妄动,他不听命令,这种性格,干特工也很不好。因此,高翔就没得到希望中的热情的褒奖,而是几句温吞水般的敷衍。连他主动提醒的入军统一事,也被堂兄打了太极,心中很是失望。
于时英的死令古城日本军方大为震惊,虽然于时英在整个古城伪政府系统里称不上最重要的角色,但那个维持会会长的角色还是有相当大的份量的,而且非他莫属,最适合了。原先有个好名望,性格又懦弱好驱使,地方上钱粮的征集一直完成得很好。现在,上哪再找这么个人来代替?何况,于时英都被刺,古城留着的商人还有谁敢接手?古城的特高科和伪警察局全体出动,搜寻刺客。但谁能想得到刺客是一名高中刚毕业不久,风度翩翩的名门贵公子呢?古城被特高科翻了个底朝天,刺客的影子都没摸到。
但不久,事情发生了转变。
省城的特高科破获了军统在省城的机构,袁翥堂兄的上峰也落入魔爪。那位上峰没熬多少刑就招了,供出所有和他有联系的下属,古城袁翥的堂兄也列在名单之中,并特别说明,在古城有一只军统别动队存在,由堂兄掌握着,专门从事暗杀,名单只有堂兄一人知道。
古城的特高科马上按图索骥将堂兄抓住,严刑逼供,要他将行动队的名单说出来。堂兄比他的上峰要有气节,咬紧牙关,一字不吐。后来,审讯中,日本人问起于时英的事,问是不是他的行动队干的,堂兄心中突然一动。
本来堂兄是想将高翔的“铁血锄奸团”收为自己的下线,做自己掌握的第二只行动队。但高翔不听命令擅自行动让堂兄觉得他不是干特工的料子,因此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手下现有的行动队,都是经过他特别培训的精干人员,通晓各类暗杀手段,是他引为自豪的,他根本就不打算供出他们来。特高科将他的上峰的供词拿给他看,对他诱降时,他判定日本人只知道有这么一个行动队,但成员是谁有多少他们都不知道。于是,在特高科问起于时英的被刺时,堂兄突然想到一个李代桃僵的计来。他打算抛出高翔他们的“铁血锄奸团”,以便掩护自己的行动队。看日本人对于时英的死那么重视,将这个筹码抛出,引开日本人盯着真正的行动队的视线的可能性便非常大。毕竟,行动队是经过特别训练的人,是军统的精英。他们留下来,日后还能有大用场。而“铁血锄奸团”说到底不过是乌合之众,松散的组织。留谁牺牲谁,堂兄在片刻之间就做出了决定。
堂兄等到日本人再次对他动刑,在熬过无比难熬的酷刑——他故意让自己多受些苦,一为让日本人确信是酷刑撬开他的口,二为自己事先给高翔他们赔罪,毕竟那里面还有他一直疼爱、对他又非常信任的堂弟——之后,堂兄呻吟着供出了“铁血锄奸团”,说这就是他领导下的特别行动队,于时英就是铁血锄奸团暗杀的。特高科得到名单后立刻行动,兵分几路前去抓捕。
第一批特高科一下子就在高家抓住四个人,唐磊,袁翥,黄海波和高圆,他们跟往常一样聚在一起。高翔不在家,特高科将四个人带走,留下密捕高翔的人。另外几路全都扑空,除去唐磊、袁翥、黄海波家的人马被同僚代劳了外,去赵公博家的人马也扑空,赵公博也不在家。
原来高翔自受堂兄的冷遇之后,赌气决定“铁血锄奸团”自个单干。几个人昨天凑一起讨论上次刺杀于时英的过程,认为之所以于时英没有立时就死在匕首之下,是因为一,他们的刺杀水平不高,他们谁也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二,是所用的匕首不够致命。然后,他们讨论出一个方法,给匕首浸毒。这样,只要匕首擦到刺杀对象身上,不管刀伤如何,毒都毒死汉奸。于是,这一天高翔和赵公博两人上街去买毒药。日本人去他们家找人,自然没找到他们两个。
高赵两人自以为按照化学课上的知识分开来买配制毒药的材料没人会知道,他们贵公子哪里知道江湖人的精明,走过几家药店,一说配料的名称,立刻引来怀疑。有一家店的伙计很明显地骗他们等一会,他要去库里取配料时,高翔一个激灵醒悟过来,拉起赵公博出了药店,骑上自行车就跑。他们害怕店伙计告密,毕竟高家在古城太知名,保不齐那伙计就认识他,虽然他不认识那伙计。
天津不久前发生过投毒事件,毒死过几个日本官员。高翔从一些消息灵通人士那听过这件事,并知道日本人对毒药也控制得很严。
他们当天就不敢回家,出城躲到一位住在偏远乡下同学的家里。这位同学原先在学校的时候高翔一直待他不错,来往还算频繁,那同学也一直恳切地邀请他过访。高翔觉得那同学的人品不错,所以这样的时刻,想起他来。
第二天,他们打算偷偷回家探探风声,却被好客的同学强行留下。那位同学觉得两位原先高高在上的贵公子突然来探访自己,真是蓬荜生辉,荣幸万分。但也觉察出这样的不期而至,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还是殷勤地将他们留下,他自告奋勇前来古城打探消息。于是,一留,竟将他们留了三天。好在高赵两人平时也经常一个招呼不打就在外多日,他们也不用担心家里会惦记。加上买毒不成,在外面多躲几天,对他们来说也好。
他们不知道,他们凑巧躲过了日军的搜查。他们出城不久,古城的街道就被戒严了。
2.特高科
审讯堂兄的日本人叫武田雄信,是个笃信血肉控制灵魂的人。他认为,人或许有不怕死的,但没有不怕生不如死的。过他手的人有不少为求一死而招供的,因此,他告诫手下,如何掌握给犯人施加痛苦的技巧,是一个审讯员的首要技能。
在堂兄供出“铁血锄奸团”之后,武田信雄特意调来于时英之死的卷宗重新查看,被他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暗杀于时英的人不会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人。于是,他判断,暗杀于时英的刺客可能不是军统的行动队干的。或许是某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个个人的冲动造成的。
这个判断,在高圆他们被带来时得到了相当的应证。他当时提取了看上去最健壮的黄海波来亲自审问,从黄海波一踏进审讯室起,他就更加确定了。黄海波脸上那茫然多于惊慌的神情,是典型的不知深浅,是心理上从没受过相关强化的典型表现。而这种表情,是伪装不来的。
武田信雄问:“你是铁血锄奸团的人吗?”
黄海波不答,但嘴角却习惯性地挂着一个温柔的微笑,一个家教良好的中国家庭出来的男孩子见陌生人时总会有这么个微笑。
武田信雄再问:“维持会会长于时英是你谋杀的吗?”
黄海波下意识地摇头。
武田信雄微笑着问:“那是谁谋杀的?”
黄海波又是下意识地摇头,脸上的笑加了层抱歉的意味,似乎为自己不便说出而感到抱歉。武田信雄也几乎跟着黄海波同时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因为他决定用刑了,而不知为什么,他对向这个淳朴的男孩用刑感觉比以往更加兴奋,就好象他要为这男孩上人生的一堂必不可少的课程一样。这课程就叫痛苦。
他决定用中国古老的刑具——拶刑,这本是用于女人的刑具,不过,武田信雄认为现在用于这个表情很温柔的男孩是合适的,他不想这个男孩第一次受刑就死掉。他有过对人犯的体格判断失误,下刑过重导致死亡的经历。
拶具夹上黄海波的十指,渐渐夹紧,黄海波在第一阵疼痛时就忍不住叫了起来,然后身子扭动,眼泪随之而下。
武田信雄摆手让手下松一松,凑在一边喘气一边哽咽的黄海波脸旁说:“说吧,是谁杀的于时英?”
黄海波哭着回答:“我不知道!”
武田信雄问:“是不是铁血锄奸团干的?铁血锄奸团是不是军统的组织?”
黄海波哽咽地摇头。
拶具再次拶紧,黄海波正在喘气,一声轻呼,昏死过去。
武田信雄没再对黄海波用刑,命人将他带回牢房。当天,他没再提审别的铁血锄奸团的成员,而是花时间写了一份报告,讲出对堂兄指认铁血锄奸团为他领导的军统行动队的可疑之处。在报告中他认为有必要对堂兄加大力度审问,全力找出真正的军统行动队来。他写道,真正的军统行动队的危害远不是所谓的铁血锄奸团所能比拟的,成员都是受过训练的职业特工。如果不将这个别动队打掉,可能会有更多的于时英被暗杀。而铁血锄奸团有没有这么个团体还无法判明,即便有,据他的判断根本就是危害性很小,而且很可能不属于国共任何一方的特工组织,是业余的。即便于时英按堂兄的供认所说是他们干掉的,那次暗杀的成功也是很侥幸的,死者本人帮了暗杀者大忙。
报告交上去不久,军方反馈的意见令武田信雄很吃惊。军方要求他们按堂兄的供认结案,也就是说,将“铁血锄奸团”作为军统别动队处理。原因是军方首先急需安抚被于时英的死吓到的古城商会,好让别的商人有勇气接手于时英的维持会会长一职。另外,破获一直在威慑有意合作的古城政商学三界人士的军统特工组织的消息越早传开,对古城的治安越有好处。
军方命令,先不管真正的军统别动队,当务之急是确认“铁血锄奸团”是真实存在着的一个团体,并找出堂兄招认的“铁血锄奸团”的其他两名成员。限定时日,如果两位主犯没有抓到,那么就将已抓到的人做军统行动队公开处理。事到如今,武田信雄暗下决心一定要将堂兄供出的名单上的人全部抓获,因为这关系到特高科在军方的名誉。
武田信雄将袁翥、黄海波、唐磊逐一带进审讯室讯问。令人吃惊的是,这几个看起来未经世事的年轻人竟然很一致地保持了沉默。武田信雄谨慎地对几个男孩分别选择用刑,他们哭,他们叫,但他们没有说。不过,受刑对他们的影响是巨大的,他们从初进对审讯室对悬挂的各类刑具茫然的视若无睹到了一见到那些刑具就胆战心惊,以及他们从最初一受刑就哭就叫受不了痛苦时就胡言乱语,将自己的一些私人秘密讲了出来,弄得武田信雄觉得自己就像是听忏悔的神父,到后来他们不再哭叫了,他们似乎越来越能忍刑了。
于是,武田信雄将堂兄放在审讯室里,将袁翥带了进来。于是,崩溃,武田信雄终于在袁翥的脸上看到了。
那孩子看到堂兄就震惊地说:“是你出卖了我们?”
堂兄痛苦地说:“我实在不得已,我的上峰出卖了我。”
那孩子转向武田信雄,问:“他既然出卖了我们,为什么还关着他?”
武田信雄回答说:“为了他的安全,他一出去就会遭到暗杀。你们不同,你们说出来,我马上放你们出去。”
袁翥低头考虑了一下,说:“那好吧,我说。不过,他既然都已说了,我想我也说不出更多的了。”
武田信雄问:“你是铁血锄奸团的人吗?”
袁翥回答说:“是。”
武田信雄问:“于时英是你们杀的吗?动手的是谁?”
袁翥说:“是我们杀的,动手的是高翔。”
武田信雄暗忖,这至少证明了两件事:一,确实有堂兄招供的这个“铁血锄奸团”而且它确实是个抗日暗杀组织,于时英的死是和这个组织有关,堂兄没说谎;二,堂兄和“铁血锄奸团”确实有关系,不过是哪种关系还有待证实。
于是他问:“你们是受军统的指派去暗杀于时英的吗?”
袁翥说:“不是,他要我们不要行动。”
武田信雄又笑了:“为什么?是因为他还没有训练你们?”这又证明了“铁血锄奸团”和堂兄之间的关系,是很单薄的,没达到上下级的程度。武田信雄顺便看了看一旁的堂兄,只见他额头上密密渗出汗珠,武田信雄很遗憾不能当场戳穿他,因为他还要留着供军方做宣传。不过,他肯定要把这一疑点写进报告,提醒上层,不要轻易放过堂兄,致使真正的别动队脱网。
袁翥摇头说:“不知道,是高翔和他谈的。”
武田信雄追问:“那高翔现在何处?”
袁翥摇头说:“不知道。”
武田信雄说:“你想想高翔最有可能去哪,说出来,我立刻放你。”
袁翥想了想,摇头说:“我不能编造,我只说我知道的。”
武田信雄威胁着说:“你难道不想从这里出去吗?”
袁翥气愤地说:“你应该放我出去,我已经说了我所知道的。”
武田信雄说:“那是我已经知道的,说些我所不知道的。”
袁翥说:“你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
武田信雄要袁翥将平时和高翔有较为密切往来的人的名单说出来,袁翥低头想了很久,抬起头痛苦地说:“我不能说,这不道德。”武田信雄听到这句话,真心地笑了,这么单纯的人,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候还在考虑道德问题。他下令用刑,他要摧毁这个单纯的人的最后防线。
可是,武田信雄没想到的是,接下来近一个小时的用刑,让他见识了一个单纯的人的另类顽强,用着他那脆弱的血肉防守着危急的灵魂。袁翥受着刑,破口大骂武田信雄背信,大骂堂兄无耻背叛,大骂他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武田信雄面带微笑地听着,一边在想,这个孩子太不会说骂人的话了。对于生在中国,混在中国孩子中间长大的日本人,他的骂人技巧可不是盖的。
武田信雄决定启动杀手锏,向高圆这个女孩开刀。在前几次对那三个男孩子的刑讯中,他曾看过最文弱的唐磊受不住刑时嘴巴喃喃地阖动。他受过读唇训练,看出唐磊是在默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那就是高圆。武田信雄读过《红楼梦》,记得贾宝玉说过,他挨父亲的打时,吃不住疼就姐姐妹妹地乱叫,可以减轻痛苦。那个唐磊莫不是照方抓药?当时他觉得好笑,同时也明白,这三个单纯的人的防守命门就在高圆这个女孩身上。
高圆是那三个男孩心中的女神,打碎这个神像,他们就没有坚守的目标了。到目前为止,武田信雄还没有对高圆用过刑,他甚至很优待她,将她关在一间单人囚房中。他一直将高圆保留着,没向她讯问,现在该是用那女孩进行突击的时候了。
武田信雄当即下令,将高圆从单人囚房提出,关进那三个男孩的囚房之中,就在靠近审讯室的那间。
3.审讯室旁的囚房
高圆一见到唐磊、黄海波和袁翥,就禁不住哭了起来。两天不见,这几个文雅倜傥的伙伴一个个伤痕遍体,血污满衣。她跑到唐磊身边,用手去探他额上的一块青痕,心疼地说:“他们打你了?”唐磊惊喜于看到高圆,笑着说:“打了,打了我很久。我都没想到我能受得了那么久。”高圆又看着黄海波的手指说:“你的指甲都被他们拔光了!”黄海波半举起戴着镣铐的双手,说:“还有几只有。”高圆的眼睛望向袁翥,只见袁翥恹恹靠墙半躺着,正看着她。她刚想说什么,袁翥先开口说:“他们还没对你怎样吧?真没想到。”高圆羞愧地站起来,低垂着头像是道歉一般说:“我也没想到他们没有刑讯我,我应该跟你们一样受刑的。”
袁翥赶紧声明:“圆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我是说,那些鬼子那么凶残,却没——算我没说,我真混蛋!”
唐磊和黄海波也跟着安慰高圆,高圆总算是被劝又坐了下来。她一坐下来,唐磊和黄海波也跟着坐到她的旁边,就跟在模范监狱之外他们在一起时一样。奇怪的是原先最积极的袁翥却没有动静,他脸色苍白地靠着墙坐着,眼睛望着没有窗户的墙壁。他只在高圆刚来时眼睛闪现过一丝从前的兴奋光芒,说过两句话,随后,他就自顾自陷入沉思状态。
高圆看了一眼袁翥,难过得久久低下头。唐磊知道她的心情,劝道:“今天早上,鬼子审了他太久,两条腿都快被压断了。他一回来就这样,我们谁问他话都不答。你不要怪他,你看他被打得多厉害。”
高圆点点头,说:“我知道,是我,是我们高家连累了他,也连累了你们。要不是我哥要杀汉奸报仇,你们也不会来这里。”
唐磊急忙说:“这哪是你们连累我们呢?国仇是我们共有的,我们是为国仇才来这里的。是吧?袁翥?”
袁翥惨然一笑,木然不动。
黄海波接话道:“小磊说的没错,我们是为国仇而来的。国仇大家都有份呀,再说,高翔大哥是那样的热血汉子,即便是为他受刑,我也心甘情愿。”
高圆突然间想到什么,问:“对了,我一直担心是我哥和赵大哥去买毒药被日本人发现才把我们抓来这里的,他们也被抓了吗?”
黄海波想了想说:“应该没有,日本人问过我高翔大哥现在何处,要是他们抓住了高大哥,日本人不会这么问。”唐磊也赞成这个分析。
高圆放心下来,轻叹一声说:“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了?知不知道我们来了这里?他们都安全吗?”
唐磊说:“放心吧,他们很机警,日本人抓不到他们的。要不然,日本人也不会一个劲地追问他们的下落。”
黄海波睁着被日本人打得乌青的眼睛兴奋地说:“真可惜我们不知道高翔大哥他们去了哪里,要是知道了,挨鬼子的刑的时候,就真的能为保守秘密而什么都不说了。鬼子问我高翔大哥会在哪里,我说不知道,他们还不相信。而我真后悔说不知道,因为这就跟向鬼子说真话一样。”
正说着,囚房的门开了,进来两个鬼子宪兵,指着高圆说:“你,出来。”唐磊和黄海波挪动身子想去挡住高圆,高圆在他们身后轻声说:“让我去吧,我要和你们一样,身上有他们打出来的伤痕。”
高圆跟着宪兵出去了,囚房里顿时一片寂静。没多久,高圆凄厉的尖叫从隔壁的审讯室传来,只一声,就戛然而止。
唐磊喃喃地说:“她挨打了。”
黄海波跟着说:“是,她是在挨打。”
袁翥靠在墙壁上,眼泪静静地流了满脸。
过了很久,囚房的门再次打开,高圆被宪兵从门外推了进来。门咣当关上的时候,高圆双手抱在胸前,怔怔地站在门口,衣衫凌乱。当唐磊试图向她靠近时,她蹒跚着转向一个墙角,蹲下,双手抱膝,浑身颤抖。
黄海波问:“他们打你了?”
唐磊问:“疼吗?”
高圆在他们正要上前时,猛然喊道:“不要过来!我不要你们可怜我!”然后她就像患了寒热病一样,不停地打着摆子。
黄海波最先明白过来,他咬牙切齿地望着囚房的门,低沉地说:“来吧,这帮畜生!我真希望自己满腹都是他们想要的秘密,好在他们拷打我的时候战胜他们!”
唐磊愤然说道:“海波,我们其实有秘密,他们不是一直在问我们是不是铁血锄奸团的人吗?问是不是我们杀了于时英?这些我都知道,我没有告诉他们!你们告诉他们了吗?也没有。所以,我们战胜了他们!”
一直沉默着的袁翥这时冷笑着接话说:“那已经不是秘密了,日本人全都知道了。”
黄海波激动地问:“是谁告的密?是谁?”
袁翥淡淡地说:“你们想没想过我们是怎么被抓到这里来的吗?”
黄海波说:“我想过了,我们行事太过草率,露出太多我们不知道的破绽。你堂兄不是嘱咐我们不要轻举妄动吗?可我们却没听他的。”
袁翥冷笑着。
黄海波赶忙问:“难道不是吗?不是因为我们自己露出了破绽被日本人抓住?”他有点犹豫地望向高圆,他其实一直都以为是高翔去买毒药时暴露了他们这个组织,虽然高翔他们最终还是跑了。在高圆面前,他不会把这个推测说出来。
袁翥冷冷地说:“日本人没发现我们,是有人供出了我们。”
这一句让一直紧缩着身子的高圆也抬起了头。
唐磊问道:“是谁?”
袁翥冷酷地说:“堂兄,他的上峰把他供出来了,他就把我们供出来了。所以,我们一直想保守的秘密其实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我们为之受苦忍刑的秘密,连一张废纸都不如。”
这是个谁都没有想到的原因,高圆他们被彻底震惊了。
袁翥接着说:“所以今天,在日本人要我招供的时候,我全都说了,把我所知道的全都说了。”
黄海波疑惑地说:“不可能,你全招供了,他们为什么还要对你用刑?”
袁翥笑道:“日本人还要我说我不知道的。”
唐磊问:“要你说高翔大哥现在何处?”
袁翥点头说:“和他有可能会在何处,会在谁家?”
黄海波他们被感动了,袁翥今早所受的刑,原来是为那些免受牵连的人家所受的。他们想向他表示一点敬佩,袁翥冷笑着说:“不要这样看我,我不是英雄,是实实在在的叛徒。精神的叛徒,友情的犹大。我把知道的全都说了,因为我不知道高翔的下落,要是知道,我也会说的。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或以后。我不想再为谁受刑了,不想为高翔,不想为赵公博,也不想为你们!”说完,他转向墙壁,再也不看同伴一眼。
再没人试图安慰他,或驳斥他。在这样的处境中,人的灵魂只寄在一闪念之间,谁也说不准何时被毁灭,又何时能得到解脱。高圆的被污辱对这几个男孩的冲击是非常巨大的,加上袁翥说出的堂兄的背叛,对他们的精神更是雪上加霜。要不是临近黄昏的时候,日本宪兵给这间囚房送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他们可能就会彻底崩溃了。
4.寂静的村庄
被送进来的人是赵公博,他高高的个子以及习惯性清嗓子的咳嗽,让昏暗中的同伴认出了他。
黄海波激动地问:“是赵大哥吗?”
赵公博激动地反问:“你?是海波?”
唐磊也跟着问了声,赵公博激动地四下望着囚房,见黑糊糊的四个身影,然后便难过起来:“你们全在这里?”他走到高圆那,辨认着,问:“圆圆?你怎么了?”高圆一动不动,黄海波代她回答:“被狗咬了一口。”赵公博又走到袁翥那里,说:“你是袁翥?受苦了。”然后,赵公博在袁翥旁边坐下,轻声招呼另外三个人过来,“来,过来,跟你们说件事。”唐磊和黄海波凑了过来,他们等着高圆,高圆只将身子往他们那稍微挪了一挪。
赵公博等大家都准备好听了,压低声音说:“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们找到真正值得信赖的组织了,是共产党。你们的身份还没暴露吧?日本人还不知道我们是铁血锄奸团,杀了于时英的人吧?日本人在城里出了布告,说杀于时英的是军统别动队干的,而且那只别动队已被抓获。我们只要再捱一捱,我估计也就两三天的事,你们再捱着两三天,家里人就好救我们了。一出去,咱们就投奔八路军。”
赵公博的话没有得到意想中热烈的回应,四个同伴都沉默不语。“你们怎么了?”赵公博有点不高兴地问。
黄海波说:“赵大哥,你还是说说你是怎么被抓来的吧?”
赵公博说:“好,事情是这样的。”
原来,赵公博和高翔在买毒不成躲在偏远的乡下的同学家后,本想第二天进城探探风声,那个同学是个机灵人,看出他们不期而来必是发生了什么事,不想让他们冒险,便自告奋勇进城。同学从城里回来,跟他们说,只看到古城日军贴了一块布告,说是暗杀维持会会长于时英的凶手已经查获,是军统别动队干的,其成员已全部被逮捕,等待审讯结束即行处决。同学本想上高翔家问问情况,但走到附近就发觉有人在盯着高家的大门,没敢进去就回来了。
高翔和赵公博俩人一合计,他们做的事既然有军统别动队顶了缸,那他们就不会有太大的危险,最多买毒的事被告发,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这么一想,就打算回去,被同学死死留住。
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高翔他们很觉新鲜的事。
同学所在的村子是个较为偏远的村子,也就二十来户人。村维持会的会长是个不算很富裕的地主,人不坏。高翔他们刚来时,会长找同学的父亲问过他们的来历,听说是学生,又是富家子弟,也没多说什么。村子离城远,离八路军的一块根据地也有差不多的路,就像夹在中间一样,时不时会有八路军的宣传员来村里宣传抗日思想,有时是白天来,有时是晚上来。高翔和赵公博那天便是在晚上碰到八路军的宣传员。
那时天已经黑了,高翔和赵公博因为一直在合计事,没睡着。听见一队人马淅淅沥沥开进村子里,就停在村子中间。然后,他们就听见有人在向村民们喊话,向他们阐述八路军的抗日政策,并再三强调是中国人就要一致抗日的主张。
很奇怪,喊话的人明明可以把门一家一家敲开,把人集中起来宣传,可他们没有。还有,村民们在深更半夜听到这样的喊话却一个个没有任何反应,静得听不出村里有人。
高翔和赵公博认为那人喊的话非常深入人心,很对他们的脾胃,特别是高翔因之想起在军统方受到的冷遇,便想出去看个究竟。住在里屋的同学赶紧出来制止,说是这个时候出去不得,一出去,他们家就破坏了村子里的默契了。
同学说:“我知道你们是抗日分子,我也想抗日。但我父亲却只想让我在城里谋个小差事,毕竟我家供我读书已倾尽全力。”
高翔和赵公博其实也明白,同学招待得如此殷勤是为了什么,他们恨不得早先帮他在城里找个差事。不过,现在他们既然只想抗日,便希望同学也不要眼光太窄。等他们说服了同学愿意跟他们一起抗日时,八路军的宣传队已离开了村子。好在他们是骑了自行车来的,问明宣传队的去向,骑车便追。经过维持会会长的家门时,听到会长使劲地咳嗽了一声。
追了两里路,他们追上了那队八路军的人马。八路军是很警觉的,听到他们的车轱辘声,马上就分散埋伏起来。他们还埋头骑着车时,被八路军捞头拿下。经过一番审问,八路军确定了他们是两个热血的抗日青年,特别是听到他们说于时英是被他们干掉的,越发重视起来。
领队的八路盘问起他们和军统的关系,因为日军的布告他们也知道的。高翔便向他们解释了原先和堂兄的联系以及后来堂兄对他们的冷淡,他们直言相告,不知道为什么日本人将杀死于时英的事算在军统别动队身上。
一切都说明白了之后,领队的八路对他们表示热情的欢迎,不过,他又表示,他们现在身负任务,不能马上就带上他们。但跟他们约好,五天之后,在村子东头的老榆树下,有人会来和他们碰头,并将他们带到根据地去。临走前,领队八路叮嘱他们要小心村维持会的会长,他的抗日态度和抗日意识是很模棱两可的,最好离开村子,找个安全的地方呆上五天。
高翔和赵公博回村跟同学一说,同学劝他们放心,打保票维持会长不会告发他们。因为村子里家家都准备了两份公粮,一份是给鬼子的,一份是给八路军的。谁都不会对抗日分子做告密的事,一者他们是中国人,二者八路军的武工队惩戒起告密者是很严厉的。
但他们还是住不安心,想回家看看。由于赵公博有亲戚在伪政府的警察局里任职,他便提出由他回去,走趟亲戚家。如果他们买毒一事没被告发,他就顺便去把袁翥他们联络起来,看看他们愿不愿意一块参加八路。于是,高翔留在了同学家,赵公博回了城。
他为了安全,和同学换了衣服,自行车也丢在村子里。走了半天路,进城时天就快黑了。摸进亲戚家,见着亲戚。亲戚先是惊讶不已,后来又热心地询问这几天他上哪去了。赵公博留了个心眼,只说去了趟邻县。小心地探问了一句知不知道有人买毒,亲戚说有药店伙计报案说有人曾到他们店里提出要买可以配制成剧毒药水的化学材料,他们说好像是高府家的少爷。
亲戚关心地问:“你不会也在一起吧?你不是和高家那个少爷走得挺近?”
赵公博赶紧说:“不会,我和他其实很少来往。”
亲戚点点头,似乎是相信了。赵公博又说了几句闲话,抽空告辞。一出亲戚的门,没走几步就被两个便衣拦住。在便衣要将他带走时,正好他的表姐从外面回家。赵公博便故意大声对着便衣嚷:“你们乱抓人,我父亲知道了,肯定会来救我的!”说完话,他看到表姐向他丢了个眼神,他知道表姐肯定会去告诉他的家人,想法救他出去。
他被带到监狱的时候,一个日本军官简单地审问了他两句,无非是名字身份去那家做什么。赵公博想这些问题没什么大不了,就据实回答。日本军官听了他的回答后,命令将他带到这间囚房中,没想到,他们四个也在这里。
5.叛徒
赵公博看了看他们四个人说:“我们只要再挺一挺,就可以出去了。买毒虽然犯了日本人的禁忌,但也不是非常大不了的事。到时,我们家里人就能保我们出去。如果你们愿意,跟我一起去投奔八路,不愿意,可以安心在家。”
黄海波和唐磊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做声。唐磊轻叹一口气,说道:“我们出不去了。”赵公博奇怪地问:“为什么呢?”
黄海波告诉赵公博,他们并不是因为买毒被抓。他将堂兄供出他们,日本人已经知道他们是铁血锄奸团,于时英是被他们杀死的事跟赵公博说了一遍。赵公博越听,脸色越冷。
黄海波解释完后说:“现在看来,日本人是将我们当作军统别动队了,他们说要处决我们,一直关着我们没动手,是要将你和高翔大哥抓住。”
赵公博说:“把我们当作军统别动队?可我们只不过和堂兄有过几次接触,根本称不上是军统的人呀?”
黄海波说:“那只有一个解释,我们被人用来顶包,被牺牲掉了。”
房间中的空气变得极度郁闷。
赵公博开口说:“即然如此,那我们就准备牺牲吧,反正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被日本人杀死的。死在抗日这一目标之上,死得其所。但高翔在外面,我跟你们说了他在哪,我们千万不可供出他的藏身之地来。我们不能做叛徒。”
黄海波和唐磊点头应诺,连高圆也抬起头,眼睛闪着坚定的光芒。房间中瞬间转换成慷慨激昂的气氛。
袁翥突然说:“我无法保证。”
黄海波说:“要是说出来,那我们这些天所受的刑就白受了!就真的一点意义都没有了!为了这一点,我们也不能说!”
袁翥还是冷酷地说:“我不能保证。”
四个人气愤地看着袁翥,一个个默默地从他身边挪来,坐到另一边去了。
当晚,赵公博被日本人提审,一个小时之后,他被送回囚房,浑身已找不到一块好肉。唐磊、黄海波和高圆围在他旁边,想照顾他,却无从下手,他们,除了高圆外,各个也是浑身是伤。
赵公博从昏迷中醒过来时,望着他们说:“他们确实已经知道了我们,他们在找高翔,我们不能说。”
因为已快到军方给出的抓获全部铁血锄奸团成员的期限,还有主要人物高翔没有抓到,武田信雄接下来的两天中比以往更加频繁地提审那五个已被抓住的人。他已经见识过这些单纯之人的另类顽强,知道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乱攀无辜之人,这样他就无法将藤牵长,从而最终摸到那只瓜。赵公博被抓获时,他判断此人肯定知道高翔的下落,但不会轻易说出。而时间上,他已经拖不起了。于是,他故意不做什么审讯就将赵公博关进囚房,这样,赵公博就有可能会将高翔的下落告知其他的四人。而那四个人,总有一个会说出来,因为忍不住刑,或是因为不牵连无辜之人便结束此事。他把突破口选定袁翥。
果然,袁翥未等他再度用刑,就说:“抓住了高翔,你们就会放了我吗?”武田信雄很肯定地答是。袁翥说:“那好,我说。”袁翥将地址说了出来,武田信雄特意让他画了一张路线图,袁翥用残缺的手,画了一张歪歪扭扭但足够清晰的地图。
在将抓捕的宪兵派出之后,武田信雄对袁翥说:“如果真的在那,我会履行承诺,放你出去。如果你骗了我们,我会在他们四个人面前单独弄死你,那个过程,绝对会让你后悔跟我开这个玩笑的!”
袁翥木然相应,他这表情在武田信雄看来是典型的背叛后的心灵空虚。
回到囚房,袁翥换了一个人似的,从过去两天中的麻木中苏醒,精神变得亢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里喃喃自语:“我要出去了,我就要出去了。”同伴们奇怪地看着他反常的表现,问他,他也不答,只顾着沉浸在自己头脑的风暴之中。反复徘徊了两个多小时,不曾停下脚步,他那受过重刑的身体,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拖着沉重的镣铐,一蹒一跚地看上去实在诡异。
这时,审讯室那边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如一道电流,击中囚房中的人,只有袁翥仍拖着镣铐呓语般的边走边说,没有听见。其他人一下就听出来那声音,毫无疑问,是高翔的声音。
黄海波低沉地怒吼:“是高翔大哥,他被出卖了!”
高圆指着袁翥喊道:“是他!他出卖了我哥,他说他就要出去了!”
袁翥愣了一愣,似乎没弄明白高圆的话。
唐磊默默地站起来,扑向袁翥,随后黄海波也站起来,向袁翥扑去,俩人将袁翥扑倒。赵公博在地上,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向他们那堆爬去,爬到了,也举起手,殴打着袁翥。沉闷的殴打,镣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高圆在一边大喊:“打死他,打死他!”
袁翥一边挨着打一边兴奋地大喊:“是我!是我!我说出来了!打死他!打死他!”
铁门打开了,日本宪兵抢了进来,从唐磊他们的手中将袁翥救了出来。他们提着袁翥站起来,袁翥鼻间嘴角滴着血,咧着嘴笑着,说:“我就要出去了,我就要出去了。”
审讯室那边的惨叫声也已经停了,脚步声传来,两个宪兵拖着一团血红的高翔,丢了进来。武田信雄站在门口,满面春风地指着袁翥说:“你,可以出来了。你可以回家了。”
袁翥这时已经不笑了,他愣着,看着在地上蜷缩着的高翔,像不敢相信的样子。突然,发疯一般扑向武田信雄,一边大喊:“我没说,我没说,你这混蛋!不是我说的!”
武田信雄轻轻一推,将袁翥推倒,轻蔑地看着地上挣扎着的袁翥说:“不是你说的,我们怎么能抓到他?”然后,他命令宪兵将袁翥再次提起来,说:“我履行承诺,你说了,我放你。”
然后,宪兵架起袁翥拉出囚房。袁翥挣扎着回头大喊:“圆圆,我没说,我没说,不是我说的!”
高圆将一口唾沫吐在地上,袁翥绝望地昏了过去。
铁门又重新关上,囚房里的人聚拢在高翔的身旁,看着他。他已被打得血肉模糊,但还是清醒的。等了很久,高翔将气力积攒了一些,能够开口说话了。
高翔首先问:“你们都在这里?怎么回事?袁翥他怎么了?”
赵公博将堂兄供出铁血锄奸团,日本人将他们当作军统别动队,他被捕后跟袁翥他们说了他们俩在同学家避难的经过,今天袁翥从审讯室回来后反常的表现,一一说给高翔听。赵公博说:“没想到袁翥是个软骨头,我真不应该将你在哪说出来,是我害了你!”
高翔听完,摇摇头,难过地说:“你们错怪袁翥了,我不是他出卖的。他没说。”
高圆气道:“哥,你别为那叛徒说话,你都进来了,还不是他出卖的?”
高翔喘了喘气,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赵公博进城之后,村维持会会长找到高翔同学家,跟高翔说,再过一天就是日军巡逻队按例巡查的时候,高翔如果只单纯是来同学家玩的,那自然无事。可要是他有点别的什么事情,那最好还是离开村子,避一避,对大家都好。
高翔明白,维持会会长是在维持和抗日之间走钢丝,他不想为难他,就答应了。心中寻思找个什么地方藏几天再说,一想就想到了一个地方。于是他就找到同学,跟他说明情况,对他说,要是赵公博回来了,告诉他,让他也先找个地方躲几天,等到了和八路军约定好的时间,再于约好的地点会合。那同学虽说已答应跟他们一起投奔八路,但高翔那时还是不太敢信任他,没有将自己要去的地方跟他说。
那同学给高翔准备了一大包干粮,高翔带上就走了。走了大半天走到那个地方,吃了点干粮就躺下休息,还没睡醒,脸上就被冰冷尖锐的刺刀给抵住了,就这样,他被抓了过来。
高翔对赵公博说:“我离开李慕杨家你不知道吧?我要去哪里藏身你更不知道。所以,你跟袁翥说我在李慕杨家,袁翥要是出卖我,日军就会去李慕杨家找我。可是,我却是在别的地方被抓的。”
赵公博好奇地问:“那你是去哪了?”
高翔说:“还记得有一年夏天,袁翥邀我们去他家在博山的庄子游玩吗?他家的庄户老王是个猎户,带着我们上山打猎,山上不是有个藏兵洞,据说是明末李自成的残部的一个据点。那个洞弯弯曲曲的,像个迷宫,很好藏身。那年,圆圆往洞里多走了几步,一下就找不到她了,要不是庄户老王,我们还真找不出她来。本来我这次要不是贪了一点舒服,没有藏进去一点,只是睡在洞口,日本兵到了那,要找到我,也有点困难呢。那个藏兵洞,离李慕杨家,足有十几里路呢。”
众人听了,不胜唏嘘。大家纷纷猜测袁翥为什么要骗日本人,得出的结论是,他在这些日子中,不仅日本人严重损害了他的身体,他堂兄的背叛更是损害了他的精神。众人没有说出的是,高圆的被污辱,让深深爱慕她的袁翥感觉罪孽深重,因为是他的堂兄的背叛才最终导致这所有的结果。他自知不说难逃一死,说了又不堪忍受良心的折磨,于是干脆骗日本兵去扑空,好激怒他们,只求速死。他说的要出去了的话,其实说的是他就要因骗了日本人而被杀死了。人一死,不就从什么地方都出去了吗?
谁知阴差阳错,他的一句谎言,倒真将高翔送进日本鬼子的虎口之中。
两天之后,五个铁血锄奸团的年轻人被日本兵当众处决,古城人无不为之暗掬一把同情之泪。
6.尾声
五年之后,古城光复,日本无条件投降。国民党各路人马前来接收,汉奸,投敌分子各个惶恐不可终日,找门路疏通,要开脱自己。
在日本监狱里,关押着一个特殊的人,他就是原军统在古城的负责人堂兄。五年前,在日本人处决铁血锄奸团时,他做为降顺分子公开露过一次面,是为日军在不到一个月就破获暗杀于时英的军统别动队的有功人员而被宣传的。事后,他就没有了消息。古城人民对他是相当鄙视的。
堂兄其实一直被关押在监狱里,日本人没有放他出来,因为武田信雄一直在找那只真正的军统别动队。但堂兄一口咬定已被处决的铁血锄奸团就是他领导的唯一的一只别动队,除此之外,他不再吐露一个字。不过,自从铁血锄奸团被处决后,还真的没有军统别动队活动的消息,倒是共产党的武工队时不时的出现,清除几个罪大恶极的汉奸和日本人,不过,他们每次行动,都会留下武工队的名号。日本人因之也对堂兄刑讯得不很凶,大多时间只是关着他。
光复后,前来接收日军特高科系统的是军统往古城新派的特派员,叫包特派员,他就是于时英的车夫。于时英被刺时,他因为没看清刺客的样子而在监狱里坐过一段时间。这次军统光复后清理门户,要将变节分子一一清除,堂兄的名字也列在其中,是由被日本人枪杀的五个年轻人的家属联名请求的。但包特派员给上峰打了个报告,要求对堂兄重新甄别。因为,他原先就是堂兄领导下的别动队成员,专门打进于时英家,伺机下手行刺。于时英,那时已进入军统暗杀名单之中。所以,当高翔行刺时,当时的车夫老包以为刺杀行动已经开始,于是故意造成翻车,好让于时英跑不成。没想到于时英就那么被吓死了,而刺杀行动的执行者并不是军统别动队的人员。
老包出狱后没再等到上峰的联络,后来,日本人出布告说暗杀于时英的军统别动队已被抓获,并看到上峰作为军统降顺有功人员名列在报纸上。当铁血锄奸团的成员被处决时,老包到现场观看,没有军统别动队的人。于是老包明白了上峰的用意,是在抛出一个军统的外围团体来保护他们这些正统特工。于是,他和别动队其他的成员悄悄离开古城,前往重庆,回归组织,接受新的任命和任务。这次回来,他就是要来放上峰自由的,并带来一张委任状,是给堂兄的一个新阶委任。
堂兄将委任状还给包特派员,只说:“能不把我当作汉奸,就已超过了我的期望。其他的,我不敢奢望。”
老包看到堂兄神态有些古怪,担心他会做什么偏激的事,劝道:“那么,先回家吧,嫂子在等着呢。这些年,她不知吃了多少苦。”
堂兄笑道:“家?我哪配有家?”
从监狱里出来,堂兄就消失在茫茫人群之中。
三年后的冬天,在一座野庙里发现了两具尸体。经辨认,一具是在野庙住了好几年的一个苦力,一具是那个古城人人尽知的疯子,那个原先的袁家少爷见人就说:“不是我,不是我。”变成的疯子。
疯子死的时候,嘴巴咬着苦力的喉咙,看得出来,苦力根本就不曾还手,要不然,那孱弱残缺的疯子是不可能咬到他的喉咙的。
而疯子是被苦力的鲜血呛死的。
没人知道他们有何仇恨,也没人关心这一点,因为下过那阵雪之后,古城就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