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叶茴二年级时,李铎和他那死缠烂打的丑情人“毛毛”—毛海鸥 终成眷属。刘贝贝为了阻挠二人的婚姻,足足藏了两个月李铎的户口本。此事被毛海鸥耿耿于怀,结婚后整整十年,她都从未叫刘贝贝一声妈。
不过王小红警告过毛海鸥:“老二就是老二,小三就是小三。别看我不在武汉,你要是敢动我或者孩子一根毫毛,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你问问李铎我做不做得到。”
毛海鸥信了也怕了,所以只能咬牙切齿地对李叶茴温柔相待。但凡小孩子生日,她也会尽心尽力地准备,甚至会专门去肯德基定个服务,让李叶茴带着朋友来玩。在那个年代,肯德基的生日会是每个孩子梦寐以求的体验,所以李叶茴对毛海鸥的大献殷勤十分满意。
李叶茴三年级时,李铎和毛海鸥有了爱情的结晶。新生儿的啼哭声鸣响了李叶茴在父亲眼中消失的倒计时。
有几次,毛海鸥都想把李叶茴从家里挤出去,她跟刘贝贝说:“让李颖住进来,可以让我家人照顾李叶茴。”李颖是李叶茴同父异母的妹妹。
刘贝贝当场就急了,她把原话转告给王小红,后者直接奔到毛海鸥的工作单位揪着她的衣领破口大骂:“泥腿子的孩子也是泥腿子,别以为你的孩子有资格和我们家叶茴相提并论。天生的小三!”
李叶茴四年级时,之前一直忙于工作的王小红决定着手办理北京户口事宜。很快,她便明白了,是那个曾经承诺会给母女俩“世间最好的一切”的前夫,已经悄然将家庭图谱改写,把第二个孩子李颖放在首位,而大了妹妹八岁的李叶茴是老二。北京户口的光环金灿灿地闪在李颖的名字之上。
那一刻她气疯了,也暂且忘记了曾经说的:“我们不会稀奇你们的北京户口!”的豪情壮志,一个电话打给李铎,命令他改回来。然后她又冲到当地政府部门,拍桌子瞪眼地讲道理:“你们难道都不做调查就随便写的吗?”
可是这里是北京,不是她作虎作威的武汉。即便有理在手,也是无官在身后、无钱在手头,自然就等于一无所有。
对方哄她回去了,还说:“可以改资料,叫孩子父亲一起来。”
于是王小红拼命忍下心头的怒火,为了达成目的,委屈自己和颜悦色地“邀请”李铎来找政府部门承认错误。
毛海鸥听说自己当初在丈夫耳边磨了好几个月才给孩子争取的北京户口受到威胁,气急败坏地抢过电话对着王小红一顿无礼。
王小红听着曾经看到自己还羞愧得不敢抬头的小三此刻如此趾高气扬,正要开口发功,可是一想起孩子的前途,这个曾被宠为公主、人人尊敬的市长女儿、“处长”大人,只得忍着火,还要劝对方消消气。
回到家后,王小红明白,这个户口问题不是这么简简单单就能解决的了:她需要李铎的配合。
李叶茴丢了户口,显然是由于李铎的谎言。若是承认撒谎,李铎定会受到惩罚,所以没有责任感可言的他定会选择回避。
除此之外,户口只有一个,李叶茴拿到了、李颖就没了,李铎夫妇没有理由不狼狈为奸、尽力隐瞒,而毛海鸥一向不择手段... 王小红为了给李叶茴争取正常人的生活,必须委曲求全。
此时此刻的北京又化为很多很多年前那个北京。她坐了整晚火车,腿都麻了:孤立无援、举目无亲。
时间一天天地过,王小红一天天地往政府机关跑。她看到了睡在政府大院、拿着横幅、哭天喊地的上访群众。他们有些只身一人,有些携家带口。那些人的脸上写满了无奈、绝望、还有王小红一天比一天体验得更加深刻的“贫穷”。
为了不让李叶茴的学业受到影响,王小红向来是个独行侠,一个人在各大政府机关之间周旋。
一次,她带着爷爷奶奶去小区居委会替李铎承认错误。
刘贝贝“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请自己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几十年的老邻居们给李叶茴一个公平。
居委会的人看到老友亲自跪下,又想起那个总是乖巧地叫他们“爷爷奶奶”的李叶茴,爽快地给了批示。加上李叔叔斌尽心尽力的帮忙,李叶茴终于成功过户给李铎。
此时此刻她离北京户口只有一步之遥。可是到了这一步,王小红已经花了五年。
开始北京户口争夺战第六年,李叶茴即将中考;
开始北京户口争夺战第九年,李叶茴面临高考。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户口争夺战的下一步举步维艰。
那一年,奶奶得了青光眼,不能继续照顾李叶茴了。毛海鸥的计划终于得逞,她怂恿李铎将李叶茴送进了学校的宿舍。一个月后,刘贝贝刚刚从眼科手术恢复过来,毛海鸥就将刘颖塞进了李家。
“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奶奶劝李叶茴不要太计较,爷爷什么都不说,只会摇头。
那一年,每当李叶茴回家吃饭,看到奶奶像曾经牵着自己一样牵着那个和自己格格不入的小孩,喂她吃饭、帮她穿衣,带着她向别人介绍:“这是我孙女。”她心中就一阵阵发痛。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可爱懵懂的小女孩了,全世界的人都觉得她应该懂事起来。
母亲为了让她专注学习,从不让她过多参与户口事宜,不过胆小怕事的她就算借了八个胆子也不敢在法庭上和对方律师对峙。除此之外,王小红又觉得成天在家学习的李叶茴不懂她在外奔波、四处受气的痛苦,便一边跟李叶茴倾诉母亲的不容易、父亲的不配合,一边让李叶茴管李铎要生活费。
那可真是内心天大的反差:前一秒,对王小红言听计从的李叶茴还对母亲口中的王八蛋父亲恨得牙痒,后一秒李叶茴就要唯唯诺诺地向父亲要生活费。王小红在一旁看着李叶茴胆怯的泪脸气得哆嗦:你怎么这么怂啊?就骂他王八蛋呀!说你要是不给我钱我就跟你断绝父女关系呀!”
王小红的呵斥像利剑一样一下下地戳入她的自尊。李叶茴的天真烂漫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消失了。久到她自己都不记得。
除了母亲的任意发泄,曾经被视为天堂的爷爷奶奶家也成了另一片炼狱。
相比总是会觉得羞愧、对别人产生亏欠感的李叶茴,李颖是个深得她母亲真传的女孩。一到爷爷奶奶家,便迫不及待地争宠。
首先,她霸占了李叶茴的床位,哭着喊着要睡在奶奶身边。已经生得虎背熊腰的李叶茴只得咬牙切齿地住在隔壁。
一日她坐在原来的床上吹头发,李颖指着她尖叫说:“你把水滴到我床上了!”
“你说这是谁的床?”李叶茴的脸瞬间黑了。
“我的床!”
“放屁!这是我的床!”
“不!是我的!我妈妈说了,你就是私生子,我才是这个家的小孩子!”
李叶茴骂起人来没有王小红那样条理清晰,什么“老二是老二,小三是小三”的,她头脑一发热就不管什么一二三,扑上前就把李颖扔到地上。爷爷奶奶赶紧制止李叶茴:“这么大孩子了,真不懂事啊!”
刘贝贝安抚着嚎啕大哭的李颖,对着李叶茴怒目而视。
李叶茴又要扑上去,被李岩津一把拉住。那时坚持锻炼的爷爷依旧身强力壮、三下五除二克服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双手在空气中乱抓的李叶茴。
“不要拉我!”李叶茴被拉着路过洗手间的时候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一个身材肥胖、衣着土气、皮肤差劲、表情扭曲的胖丫头正抖着着浑身赘肉、哭得五官变形、满脸鼻涕眼泪。
她又看着另一个在奶奶怀里争宠地哭泣的三岁小孩。那女孩有着和自己三岁时一样天使般的面容。
那一刻,李叶茴讨厌死了自己,也恨透了自己的人生。
没了父亲,就连爷爷奶奶也要拿走吗?
李叶茴摔门而出,在自己的房间抱着枕头大哭一场。
那天傍晚,李叶茴举着手电筒回到原来自己的房间。奶奶正抱着李颖安静地睡着。
她静静地坐在自己曾经的椅子上。写字台上摆满了李颖的积木玩具还有填色绘本。
李叶茴借着手电筒的光,在李颖的填色绘本上找了一个空白,写了一封“离家出走”书:
爷爷奶奶:
对不起,我不能接受自己童年的美好回忆被剥夺。那是我活到现在唯一一段美好的人生了。
我只有妈妈和爷爷奶奶,可是现在就连爷爷奶奶也要离开我了...
谢谢你们的养育,可是你们真正的孙女回家了,我也该走了。
祝你们三个能够幸福地在一起吧。
李叶茴
然后她又忍不住自己的委屈,还没来得及夺门而出,哽咽的声音就流出来了,像是撕裂一张纸。
“李叶茴?”奶奶被这声音吵醒。
“你怎么了,李叶茴?”
李叶茴关了手电,急忙奔到厕所,坐在马桶上,将脸埋在宽大的校服里颤抖着。
奶奶敲敲洗手间的门:“李叶茴,出来。”
李叶茴狠狠地咬着自己的手指,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李叶茴,出来。”
李叶茴依旧没有开门。
奶奶离开了。
李叶茴从门缝里看到奶奶在读那封信。她心中很羞愧,觉得自己非常窝囊,不懂得理直气壮地抢回自己应有的东西、也没有魄力说放手,反而企图用自己的可怜来打动别人、卑微地讨回自己的利益。可是她能怎么办呢?李叶茴的心里有一个井盖,活了十七年,从未打开过。
堵,特别堵。
第二天,奶奶给李铎打了个电话:“李铎,你把李颖接走吧,李叶茴和她处不来。另外,我年纪也大了,不能再带第二个了。”
于是李颖离开了。这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俩人生中唯一一点交集,自那之后再未相见。
李叶茴夺回自己的主权,可是她的家、她的爷爷奶奶至少在那一年之后,都变成了不一样的世界和不一样的物种。
总是闷闷记仇的李叶茴忘不了刘贝贝那天护着李颖时甩给她的“怒目而视”,也忘不了李颖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尖声吼出的“私生子”。
她没有跟母亲讲“私生子”这件事,但是王小红很快就知道了。因为李铎要跟李叶茴做亲子鉴定,只要做了,证明孩子是自己的,李铎就给李叶茴办户口。
王小红当场拒绝:“这是对我的侮辱。”
李叶茴不明白,已经跑了七八年的户口,就差这最后一步,为什么母亲就退缩了?这算什么侮辱呢?
那时候的李叶茴没谈过恋爱,更没做过母亲。她不过是一个被从小教着忍气吞声、也一直认真执行的孩子。
大家都劝王小红,每劝一次,王小红就歇斯底里地大发脾气一次,于是大家就都缄默不语。直到有一次李叶茴忍不住了:“为什么不呢?”
王小红没有正面回答:“你是不是蠢啊!是不是蠢啊!”
李叶茴低下头,静静承受着习以为常的谩骂。
然后她说:“他在我心里不是我爸爸了。拿到户口后,不理他们就好了呀。”
“你根本就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对一个母亲的侮辱!”
你不是说为我能付出一切吗?亲子鉴定不过是一管血的事情,干嘛大动干戈。
“妈妈,户口我们不要了好吗?”
“不要了?我跑了八年了,凭什么不要!你天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你懂什么啊!蠢猪!你以为你不要户口回到武汉能有什么出息?你知道武汉的小孩子读书多厉害吗?你看你在这个破高中考的这点破成绩,我平时都不好意思说你,给你面子,可是你太不懂事了,根本就不值得我为你的付出!你要是回武汉连个三本都考不上!就去洗盘子吧!”气急败坏的王小红彻底忘了母亲的身份,竭尽所能地人生攻击。
李叶茴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
那就让我一开始不要来北京吧。那就让我没爹吧。那就让我没有北京户口吧。洗盘子就洗盘子吧,被他们看不起就看不起吧,又能怎样呢?
可是她一句话都没说。
又过了两年,李叶茴高二了。高考两个字已经频繁出现在黑板报上,办户口的事情迫在眉睫。
被现实又磨了两年的王小红正在试图向政府要一个“做亲子鉴定就能给户口”的证明。当然,和以往的挣扎一样,徒劳无功。李斌也在这案子上出力不讨好了十年,开始渐渐疲倦。本来轻而易举、顺理成章就可以办理妥当的事情,竟然拖拖拉拉地耗了整整十年,所有在这十年间和这个家庭扯上关系的人都唏嘘不已。
“叶茴的户口办成了吗?”大家都问。
“没呢!还在跑。”王小红答。刘贝贝答。李岩津答。
“十年了!还没办成啊。那孩子的高考怎么办啊?”大家又问。
“还在办呢,快成了,快成了。”王小红答。刘贝贝答。李岩津答。
“唉。”
全世界的人都在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