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三岁,也许更小,野子的生母走了,去寻找属于她自己的幸福,飘渺的幸福。
生母走后,野子在亲戚家里轮流寄居。野子有一双很大的眼睛,见过的人都说好看。野子爱哭,哭起来眼泪滔滔汩汩,声音嘹亮,穿透整个村子的空气。
野子是野孩子,不讨人喜欢。
生母走后,野子变得脏兮兮的。头发乱蓬蓬如枯草,上面常有头一晚睡觉时留下的麦秸秆儿,夏天的时候飘着异味,隔老远就闻得到,大家躲着她走。头发长得很快,积了厚厚的灰,锈在一起,姨母看不下去时,用剪刀绞掉一头枯草。一边绞一边骂,骂野子是没人管的小杂种,骂野子一去不回的母亲。
这时,野子不哭不闹,任凭姨母绞掉头发,变成坑坑疤疤的光头。夏天热死人,光头就不生虱子了,野子想。
野子在姨母家住上十天半月,就会被踢到舅舅家。舅母是个尖利的女人,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不见面就要往死里骂,见了面恨不得一骂致命。野子才三岁多,不懂这些话。只是吃不饱,总是没得吃,饿急了就哭。哭的稀里哗啦,地动山摇,舅母听见哭声便来气,拿起笤帚就打,打的野子满院子跑。
野子在饥饿中学会偷,趁人不注意,偷吃东西。
邻居中有好心人会给她吃的,她躲在野地里吃完了才会回家,否则被舅母发现,定要夺去,一边夺一边骂,“小杂种饿死了多好,活着招人厌”。舅母声音尖刻嘶哑,带着乌鸦的气息,咒骂的声音回荡在村子里,经久不息。
偶尔,野子也去姥姥那里住。姥姥年华已逝,风韵犹存,依然风流,和一个老男人鬼混。三岁的野子在姥姥处,邻居们厌屋及乌,连带的也不喜欢她。野子饿,夏天和秋天还好,野地里河水里山沟沟里不缺吃,野果多,鱼虾多。野子什么都敢吃,见到什么都往嘴里塞。
某年,野子在地里挖到一种根部白嫩圆润的果子,野子来不及抹去上面的泥土,就往嘴里塞,味道微苦微香,有点儿像新长出的白嫩花生。野子兴奋起来,拼命去挖,挖出来用手一扒拉就开吃。忽然,喉咙一阵阵难受,塞了团棉花般,透不上气。野子不挖了,喉咙仿佛被人掐住,野子吭哧吭哧喘气。野子吓坏了,以为自己要死了,一个人偷偷抹眼泪,脸上被泥巴弄得乱七八糟,回去被舅母一顿打。后来知道,那种像花生(蒜瓣)一样白胖的果子,是一种植物的茎,大概含有秋水仙碱,有毒,吃了会出现喉咙不适、恶心、呕吐、腹泻、衰竭、虚脱及呼吸麻痹等症状。
野子吃着玩着,真正吃下去的并不算多。
过了一天,一切如故。野子记吃不记打,依然见了吃的就往嘴里塞。
冬天就苦了。
冬天来的时候,整个村子弥漫着从西北呼啸而来的风和西伯利亚吹来的寒气。天寒地冻时,村庄在抖,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男人女人在炕上做着人类亘古以来做的事。有太阳的日子,人们挤在背风的墙角晒太阳。一个冬天,村子里多了不少大腹便便的妇人。春天的时候便有许多户人家多添了一张吃饭的嘴,男人骂骂咧咧,女人灶边做饭,低三下四。
整个冬天,野子都睡在麦秸堆里。穿着姨母家女儿剩下的衣服,破衣败絮,拖着长鼻涕。
冬天没有吃的,野子在饥饿中度过三年岁月。
野子在生存本能的驱驶下,在无边无际的饥饿里,练就一身偷吃东西的本领。在四下无人时她悄无声息潜入邻家的菜地,偷吃黄瓜或者新鲜的萝卜,她在舅母不注意时隐入厨房,偷拿一个黑馒头(红薯面蒸的),在墙角三下五除二吞下去,不留痕迹。
奇怪的是,野子长大后记不起饥饿的滋味。
许多年后,当野子读莫言《透明的红萝卜》和阿城的《棋王》时,才唤起对饥饿的记忆。但这记忆如风,虚无缥缈,感受得到,却抓不到。
野子觉得这是宿命。
野子什么时候养成偷东西吃的习惯,大概从吃不饱开始就有了罢。野子记得,她整个童年无法克服这个恶习。
六岁那年,她被抱养,那户人家是村里的望族,她再也没有缺过食物。
不再缺食物时,野子依然偷吃东西。新家的父母哥哥给她吃的,她总是坚定地拒绝,无人时,悄悄偷了吃。她偷吃菊花晶偷吃西红柿偷吃鸡蛋偷吃面包……新的父母待她虽好,但对她偷东西吃的卑贱做法恨铁不成钢,发现了就打。野子很倔,怎么打都不哭。
野子在打骂中长大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野子不偷东西了。因为家里不缺?因为父母的狠打?谁也说不清。
时间久了,偷东西也成为遥不可及的记忆。
偷东西吃给野子一个宿命般的暗示,偷的次数多了一定会被发现,就像俗语说的,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这很像佛家的因果报应,坏事做的久了,总会遭报应的。《余罪》里傅国生说“生活给了你多大的享受,最后就会给你多大的难受”,做坏事亦如此,做的坏事越多越坏,报应就越大越残忍。
野子长大后,很少做坏事,从不做违背良心违背原则的事,因为她明白,坏事做的久了,一定会被发现。就像那年夏天她偷自家菜园子里的西红柿吃,吃了那么久,却在一个不经意的日子被发现。那次,领养她的父亲没有打她。
偷东西的孩子不偷了,长成了一个健康善良的孩子。可是生活里,依然有那么多可怖的事发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