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彼岸流星 参赛编号:848
上午的时候,医院打来电话,大夫跟我说这几天不要给老爷子送饭了,稍有点儿油腻的东西他就吃得上吐下泻。我应了声,好的,就挂了电话。
说实在的,中午的心情就像是今天的天气灰蒙蒙的,现在的你就像是五年前卧病在床的母亲,对你的病情我同样还是无能为力。
倏忽间,我已人到中年,而你也日渐老去。
父亲,看着你旧日的照片,浓浓的剑眉,深邃的眼神,是那样的英气逼人,我那个无所不能、近乎完美的父亲再也不存在了,岁月像把杀猪刀,把你毁成了这般模样。
在我的记忆中,你近乎是个超人,写得一手漂亮的书法,简单的蛋花汤你都能做得与众不同,格外可口;在篮球场上你是执法严格的裁判;在音乐合唱里你是淡定从容的指挥;在乐队里你吹奏着优美、动听的萨克斯;在公园里你拉着悠扬、激越的京剧《夜深沉》。甚至在我幼小的时候,我的衣服都是你做了样板,踏着缝纫机做出来的。这样的你,让我骄傲,为之自豪。其实有很长时间,我都觉得母亲一定是前世修了善因,才得以与你修成了正果。
你看着坚强,可实际上内心柔软,非常感性,容易感动,看到电视、图书里感人的情节,都会“泪飞顿作倾盆雨”。
我还记得有一次你在疆内出差带回来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子,你训斥了她的行为,可却想方设法帮她找到在疆打工的哥哥,打消了她轻生的念头。
你从遥远的东北孤身一人来到艰苦的大西北,凭着自己的努力成家立业,事业有成。可当爷爷奶奶年迈体衰,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你毅然放弃了既将升职的机会,举家调回东北去照顾老人,虽然在老家只有短短的两年,全家因为水土不服而再返新疆,可奶奶、爷爷总是说那段日子他们过得最舒心、最幸福。
母亲是家里的大管家,她精打细算地操持着家务。因为你老是出差,总是急人所急,想人所想,遇到别人有困难的时候,你总是倾囊相助。家里常常会寅吃卯粮,为了这种事儿,母亲没少冲你嚷嚷。
可就是在母亲严格的经济封锁下,你还是有些外快,每次我返校的时候,你就冲我使个眼色,说要送送我。离别之际,偷偷地给我塞点儿零钱,让我买吃买喝,这钱都是你写文章得来的稿费。你总是笑眯眯地冲我说:“拿着,别让你妈知道”。
从小到大,我安享着你的关爱,遇到事情我从来不担心、害怕,因为我知道,有任何困难你总会出现在我的身旁。
你好面子,从来不愿意为了自己的事情求人,可是为了我你一次次地低下了高昂的头。我还记得上高中的时候,我讨厌数学,看数学犹如看天书,最后自暴自弃,索性上数学课上看武侠小说。你急着没法子,多方打听,辗转求人,把我送往名校上补习班,可我辜负了你的期望,每天早上我背着书包,假装去补习,实际却泡在书摊上看小说。后来,你发现了,打又下不去手,就罚我跪搓板,我忍着疼,心里充满了怨气。高考因为数学,我名落孙山,只能去上大专,还是你为了我到处奔走,找了个有指标包分配的学校让我能继续读书。可是,因为不喜欢财会专业,我死活不肯去报道,又是你带着我去校长室,苦苦哀求,校长才松了口,给我调了专业。临出门的时候,你朝着校长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然后如释重负地冲我笑着。那一瞬间,我觉得无地自容,因我的任性和不努力,让好强的你丢尽了脸面。
上了三年大专,该工作了,你希望我能学以致用,又帮我联系,去沈阳的一家公司任职。可事到临头,从小在你的羽翼下备受呵护的我,却因为胆怯当了逃兵,天天在家里哭,死活不肯听从你的安排。
你没法子,又一次踏上了求人的道路,而那半年,你对我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练字:“字是人的脸面,一笔好字可以让你被人高看一眼“。可就是这样,我还是半途而废了,现在我的字还犹如蒙童学步,着实不太好看,我又一次辜负了你的期望。
工作后,你总跟我说学历太低了,以后是知识的天下,你要继续学习啊,我被唠叨得烦透了,最后考了本科。虽然学的是英语专业,可我从来没重视过考级,也是你故意刺我,跟我说:“学了这么多年,连个四级都过不去吗?你学的啥,太丢人了”。我带着一腔怒火,通过了考级。
母亲第二次脑梗那年,你辞去了退休返聘的工作,坚持自己在家照顾母亲,起先还能看着你带着母亲去公园散步,去市场买菜,蹲下身来帮母亲系鞋带。可渐渐地你的笑容越来越少,生性乐观的你,天天陪着生病的母亲,慢慢地变得如困守愁城。你变得易怒、喋喋不休地打电话,追着人说话、吵架。
我以为那是面对病人的情绪失控,就趁着单位年终集体旅行,带着你一起去三亚散心。现在想来这是我此生做的最正确的选择,一路上你开心极了,走到哪里都拿着本子记着各种典故,说是要回去写文章;你不肯吃旅行社的团餐,拉着我一起去吃烤鱿鱼、喝扎啤;在三亚的南山寺烧着高香保佑全家康泰;在海边你遥望大海,悠闲地吹着海风,而我沿着海岸慢步,抓寄居蟹、堆沙堡,我们都高兴得像小朋友。
可这样的时光却再不能重复了,你回家不久情绪就变得更低落,人开始暴廋,吃不下去任何东西,那时候的医学也不昌明,人们对抑郁症的认识太少了。又过了许久,我们才在医院的诊断下知道你得了抑郁症。
转眼间,你变成了另一个人,变得不再像你,你总是唉声叹气,眼神凄惶,老是不想让我去上班,把我的情绪也搞得很糟糕,我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来,我怕了,选择了逃离,快速地成了家,生了女儿。可孩子没人带,我没法上班的时候,向我伸出援手的依然是你。你跟我说,可以请保姆,放在你那儿,你和妈妈帮着监督。虽然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可却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你的病一直反反复复,到了去年冬天,得了老年痴呆症,已经开始不太认人了,清醒地时候,你惶惶地问我:“爸爸是不是病了?”可糊涂的时候,你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不知疲倦地翻东找西;同一件事说了又说,把手里的钱数了一遍又一遍,甚至抱着钱罐也不能安眠。
十多年过去了,很多同学和老友都为我的改变而感到惊异,以前那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气包去哪里了,是什么将柔弱的我包裹了重重的壳,塑造得这么坚强。岁月摧毁了你,也改变了我,再没有一个人会把我放在手心,当作小公主;也再没有一个人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总是不动如山地给我挡风避雨。
佛家有这样的说法,孩子分两种,一种是来报恩的,一种是来讨债的。站在父亲的肩头我拥有了体面的工作和幸福的家庭。上辈子和这辈子的恩情,我今生永也还不清,父亲老了,病了,可他还是最爱我的那个人,来生还做你的女儿,报你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