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文原创,首发。作者:在喝冻梨味汽水】
1
我叫蔡娘,是个绣女。
我喜欢刺绣带给我的欢愉。
随着针尖没入锦缎,指尖的最后一缕金线缓缓消失,一朵含苞的牡丹便彻底活了过来。
花瓣层层叠叠,仿佛能嗅到清晨露水的香气。
我放下绷架,轻轻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窗外,天光已从鱼肚白,转为明晃晃的金色。又是一夜未眠。
看着外面缓缓升起的日头,我的心里是满满的,暖暖的。
手上这件袍子,是我绣给王生的朝服。
我想象着他穿着这身墨绿色暗绣牡丹纹的锦袍,站在朝堂之上的模样。他那般俊秀的眉眼,配上这内敛的华贵,定能让满朝文武都黯然失色。
王生,他是我的夫君。
虽未行三书六礼,但在我心里,我早已是他的人。
三年前,在养父临终之际,将我托付给了他。那时我们的小村正逢大旱,饿殍遍地,是王生分了我半个窝头,才让我没跟着爹娘一起去了。
他说,他家曾与我那未曾谋面的“姐姐”有过婚约。如今姐姐不在了,他愿意照顾我。
我看着他清澈又温柔的眼睛,点了点头。
他是个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却总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留给我。
我也拿出了我唯一会的本事,刺绣。
为了完成王生的心愿,我日夜不休地绣,从最简单的帕子,到复杂的双面绣屏风。镇上的富商太太们都爱我的手艺,说我的针脚细密,绣出的花鸟鱼虫都带着一股子灵气。
换来的钱,留一部分买米粮,其余的全给王生买了笔墨纸砚,送他去最好的书院读书。
王生是个读书的好料子。过目不忘,下笔成章。
三年内,他考过了童生,中了秀才,又中了举人。
我们的日子过的平静、满足。
临去京城赶考前,他拉着我的手,在我布满针眼的指尖上落下一个滚烫的吻。
他说:“蔡娘,等我。此生不负。”
我相信他。
就像我相信,只要我绣出的鸳鸯能成双,我与他便能成对。
王生就这样离开了。
我数着日子,算着他该到京城了,算着他该进考场了,又算着,该放榜了。
我心里那根弦,时时刻刻都绷着。
直到三月后的一天下午,村口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
不是乡邻的牛车马车,而是一种清脆的锣声,还有齐整的马蹄声夹杂着车轮压过土路的隆隆声。
我心里激动万分。
是他回来了?
我丢下手中的针线就往外面跑,连绣花鞋跑掉了一只,都顾不上捡。
我的一颗心,在胸膛里几乎要跳出来。
是他吗?一定是他!他高中了,回来接我了!
我冲到院门口,却愣住了。
村口那条窄窄的土路上,停着一辆我只在画本上见过的华丽马车。紫檀木的车身,四角挂着流苏铜铃,拉车的,是四匹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
这阵仗,比县太爷出巡还气派。
一个穿着体面,五十左右的中年男人,正从车上下来。他看见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那眼神,像是在估量一件货物的成色。
他不是王生。
“可是蔡娘子?”那人开了口,声音平淡,却透着一股子居高临下。
我点点头,喉咙有些发干。
他没再多说,只是侧了侧身,从身后一个仆役手里,拿过一个沉甸甸的托盘。
托盘上盖着红布。
我的目光满怀期待又疑惑的盯着那块红布。
“我们公子,如今已是状元郎。”他慢悠悠地说,每个字都咬得极清,像是在享受我脸上的表情变化。
状元郎?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大的喜悦炸开,瞬间冲散了方才所有的不安。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可以的!
“他……他人呢?”我急切地问,踮着脚往马车里望,可车帘紧闭,什么也看不见。
那管家模样的男人,似乎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带着怜悯。
“公子前程远大,已被当朝丞相看中,招为东床快婿。”
东……床快婿?
我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又僵在了脸上。
王生考中状元,却被丞相招为东床快婿?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懂,可连在一起,我又好像一个字都不认识了。
“我们公子仁义,念着旧情,特命我送来这些,作为补偿。”
他说着,一把掀开了托盘上的红布。
刺目的光,几乎灼伤了我的眼睛。
满满一托盘的银锭子,在日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旁边,还有几匹上好的绫罗绸缎。
这些东西,足够一个普通农户,一辈子衣食无忧。
“蔡娘子,你与我们公子,终究不是一路人。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管家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在我心口来回地割。
我看着那些银子,又抬头看看他。
我没哭,也没闹。
我甚至,还笑了一下。
那管家大概没料到我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
我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尽蝇营狗苟之辈!消息已收到,东西你带走吧”
说完,我转身回了屋,重重关上了门。
门外,是管家错愕的声音,和乡邻们的窃窃私语。
我靠在门板上,身体无力地顺着门板滑落,瘫坐在冰冷的地上。
屋子里很暗,只有一缕光从门缝里挤进来,正好照在那一堆被我着急出门带到地上的针线筐上。
里面,有我为他绣的香囊,为他缝的鞋垫,还有那件即将完工的锦袍。
我曾以为,我的针线,能绣出我们的锦绣前程。
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2
王生。
此生不负?
呵。
真是天大的笑话。
我没有去碰那个装满银子的托盘,它就被丢在院子中央,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夜色渐浓,我点亮了家里那盏老油灯。
豆大的火光,映着我的脸,也映着那件墨绿色的锦袍。
牡丹花开得那么盛,那么美。
我拿起平日里最宝贝的那把乌木柄剪刀。
“咔嚓。”
第一剪,剪断了交颈的鸳鸯。
“咔嚓。”
第二剪,剪碎了并蒂的莲花。
我一剪,一剪,又一剪。
将那件耗费了我无数心血的袍子,剪成了无数条破布。
再精美的绣品,也经不起这般摧残。
就像再真的情意,也抵不过权势的诱惑。
我剪累了,就坐在那堆破布中间,看着灯火摇曳。
一夜无话。前尘往事均不再挂怀。
第二天天亮,我打开了门。
院子里的银子和绸缎都不见了,想来是那管家昨夜悄悄取走了。
也好,干净。
我没吃东西,也没喝水,只是走进养父养母的房间。
房间里,还留着他们生前的味道。
我跪在床前,磕了三个响头。
“爹,娘,女儿不孝,不能再为您添香敬孝了。”
“你们让我托付的良人,已成他人良婿。”
“这世道,靠谁都靠不住。女儿,想去为自己挣一条活路。”
我从床下的一个暗格里,取出了一个木匣子。
打开,里面是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
爹曾是军中的伙夫,后来伤了腿,才回乡种地。他说,这把刀,曾见过血很是锋利。
我将短刀揣进怀里。
走出屋子,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家。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朝着北边出发。
我听说,北边在打仗。
我一个弱女子,去了或许就是死。
但留在这里,心已经死了。
又有什么分别?
从前,我手中的针,绣的是风花雪月,儿女情长。
从今往后,我手中的刀,要斩的,是这世道的不公,是那些薄情寡义的嘴脸。
我叫蔡娘。
从今天起,我只是蔡娘。
……
边关的风,像刀子。
吹在脸上,生疼。
三年了。
我从一个连鸡都不敢杀的绣女,变成了一个可以在死人堆里找干粮的老兵。
我的手上,满是握刀留下的厚茧,指腹上那些细密的针眼,早已被新的伤疤覆盖。
没人知道我的过去。
在这里,我叫“阿菜”,一个无父无母的流民,为了混口饭吃才来参军。
我杀过人,也被人在身上留下过刀口。
最重的一次,一支流箭穿透了我的左肩,离心脏只有几寸。
我躺在军帐里,高烧不退,昏迷了三天三夜。
所有人都以为我活不成了。
可我硬是挺了过来。
梦里,我反反复复回到那个下午。
华丽的马车,冷漠的管家,还有那句“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每次醒来,都是一身冷汗。
恨意,是最好的良药。它让我不想死,也不能死。
我的军功,是实打实拿命换来的。
从一个小兵,到什长,再到百夫长。
直到我遇见了郑叔。
郑叔是我爹当年的上司,一个千户。
那天,他来我们营中视察,一眼就看到了我。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很久很久,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和不敢置信。
“你……你像极了一位故人。”
夜里,他将我悄悄叫到他的营帐。
他问我的身世,问我的父母。
我沉默着,只是从贴身的衣物里,拿出了半块刻着“蔡”字的玉佩。
这是我养母去世前交给我的,她说,这是我亲生父母留下的唯一信物。
郑叔看到玉佩,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一个四十多岁的七尺男儿,竟当着我的面,流下了眼泪。
“大小姐!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他告诉我,我爹,不是普通的伙夫。
他是镇国大将军,蔡凛。
而我,是将军府唯一幸存的血脉。
3
当年,蔡家功高盖主,被奸臣陷害,满门抄斩。
是我的奶娘,用她刚出生的女儿,换下了我。
我的养父母,就是奶娘的亲戚。他们带着我,隐姓埋名,躲到了那个偏远的小山村。
而那个替我死去的女孩,就是王生口中,与他有过婚约的“姐姐”。
一切,都对上了。
命运的齿轮,以一种我从未想过的方式,严丝合缝地转动着。
我没有哭。
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心里反而异常平静。
原来,我身上流的,本就是战士的血。
难怪,我天生就适应这刀光剑影的生活。
郑叔将我认作义女,调到了他的麾下,亲自教我兵法,传我刀术。
他说,将军府的血脉,不能埋没。
我学得很快。
仿佛那些排兵布阵的技巧,都刻在我的骨血里。
又过了两年,郑叔在一次与敌寇的交战中,为救我而死。
临死前,他将虎符交给了我。
“阿菜,带着兄弟们,守住这里……不要……辜负了将军的威名……”
我接管了郑叔的军队。
一开始,很多人不服。
一个女人,凭什么当他们的头儿?
我什么都没说。
只是在下一次敌袭时,第一个冲了出去,亲手斩下了敌军首领的头颅。
当我提着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走回阵前时。
所有质疑的声音,都消失了。
他们开始叫我“蔡将军”。
我守着这座孤城,守着大齐的北境。
京城里的风云变幻,偶尔会随着粮草和军报,传到我耳朵里。
我知道了王生。
不,现在应该叫他王大人了。
他娶了丞相之女林舒雅,官运亨通,一路做到了吏部侍郎。
听说,他与夫人琴瑟和鸣,是京城里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每次听到这些,我的战友们都会义愤填膺地为我抱不平。
“将军,那姓王的狼心狗肺,您就不恨吗?”
我只是擦拭着手中的长刀,淡淡一笑。
“恨?他还不配。”
一个被我剪碎的梦而已,有什么好恨的。
我的人生,早已不是那方小小的绣绷。
我的眼前,是广阔的沙场,是万里的河山。
直到那封来自京城的密信,打破了边境的宁静。
信是新皇的心腹送来的,蜡丸封口,十万火急。
信上说,老皇帝病危,丞相林晖勾结北狄,意图谋反。
他想趁着皇权交替的混乱,引北狄大军入关,里应外合,夺取皇位。
而那位吏部侍郎,王生,正是丞相安插在朝中的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信中,新皇请我即刻率领麾下“蔡家军”,秘密回京,勤王救驾。
我看着信,久久没有说话。
帐内的几个心腹副将,都看着我,等着我下令。
去,还是不去?
救那个我从未谋面的新皇,意味着要和我曾经的仇人,正面为敌。
王生。林舒雅。林晖。
这些名字,在我舌尖滚过,泛起一阵铁锈般的腥味。
我闭上眼。
脑海里浮现的,不是王生那张俊秀的脸,也不是丞相府的滔天权势。
而是郑叔临死前的眼神。
是这片被我们用鲜血守护的土地。
是那些埋骨沙场的蔡家军兄弟。
我爹,镇国大将军蔡凛,一生忠君爱国,却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如今,奸臣当道,外敌环伺。
我若是不管,怎么对得起我爹的在天之灵?
怎么对得起“镇国”这两个字?
我猛地睁开眼。
“传我将令!”
“三军集结,轻装简行,即刻开拔!”
“目标,京城!”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营帐里,掷地有声。
……
大军昼伏夜出,一路疾行。
当我们赶到京城郊外时,城内的叛乱,已经开始了。
冲天的火光,将半个夜空都染成了红色。
喊杀声,惨叫声,隔着高高的城墙,都能清晰地听见。
丞相林晖,果然动手了。
我没有急着攻城,而是派出了最好的斥候,潜入城中打探消息。
很快,消息传了回来。
宫城四门,已被叛军控制。
新皇被围困在金銮殿,身边只有几百个忠心耿耿的禁军。
而城外,三万北狄先锋骑兵,正在朝京城赶来,最多还有一个时辰,就能兵临城下。
一旦让他们和城内的叛军汇合,后果不堪设想。
时间,就是一切。
“将军,我们怎么办?是先攻城,还是去阻击北狄人?”副将焦急地问。
我摊开地图,目光落在京城西侧的一处断崖上。
那里,叫“一线天”,是北狄骑兵入京的必经之路。
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分兵。”我用手指点了点地图,“张副将,你带三千人,去一线天,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拖住北狄人两个时辰。”
“李副将,你带剩下的人,随我攻打西城门。那里守备最弱。”
“我们的任务,不是杀光叛军,是冲进去,救出陛下!”
“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西城门的守军,果然疏于防范。
他们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千里之外的蔡家军,会神兵天降。
我一马当先,手中的长刀,在火光下划出一道道致命的弧线。
城门很快被攻破。
我带着精锐,直奔皇宫。
一路之上,血流成河。
有叛军的,也有我们兄弟的。
当我浑身是血地冲到金銮殿前时,殿门紧闭,外面围满了丞相的私兵。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持剑站在人群最前方,指挥着进攻。
月光照亮了他的脸。
眉眼依旧俊秀,只是多了几分阴鸷和狠厉。
是王生。
他穿着一身精致的铠甲,与这血腥的场合格格不入。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他显然也认出了我。
他脸上的震惊,比我当年知道自己惨遭抛弃时脸上的震惊,还要浓烈百倍。
他大概以为,我早就死在了哪个不知名的角落。
或者,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农妇吧。
总之绝不该是眼前这个,提着滴血长刀,一身煞气的女将军。
“蔡……蔡娘?”他失声喊道,声音有点恍然。
我没有理他。
只是举起了手中的刀,遥遥指向他。
“叛臣王生,束手就擒!”
我的声音,冰冷如铁。
他身边的丞相之女林舒雅,也看见了我。
她穿着一身华服,此刻却花容失色,躲在王生的身后。
“夫君,她是谁?她是谁?”
王生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紧紧地盯着我。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我懒得与他废话。
“杀!”
我只说了一个字。
身后的蔡家军,如猛虎下山,冲向了叛军。
我提刀,径直走向王生。
他身边的护卫,试图阻拦我。
可他们,哪里是我的对手。
我的刀法,是在死人堆里练出来的,每一招,都只为杀人。
转瞬间,他身边就空了。
只剩下他,和那个瑟瑟发抖的林舒雅。
他看着我一步步走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悔恨。
“蔡娘,我……”
他想说什么。
是想求饶?还是想解释?
不重要了。
我不想听。
我的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冰冷的刀锋,贴着他温热的皮肤。
我能感觉到,他在害怕。
“当年,你派人送来的银子,我一分没动。”
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
“今日,我送你一份大礼。”
“我爹,镇国大将军蔡凛,当年便是被你岳丈林晖构陷而死。”
“这笔账,今天,我们连本带利,一起算!”
王生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大概到死也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是镇国将军的女儿。
“不……”
他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
我的手腕,微微一动。
一颗大好头颅,冲天而起。
血,溅了我一身。
温热的,带着他最后的惊恐和不甘。
林舒雅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瘫软在地。
我没有看她。
只是用王生的衣袖,擦了擦刀上的血。
然后,一脚踹开了金銮殿的大门。
殿内,一个身穿龙袍的年轻人,正持剑与几个叛军对峙。
他看见我,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狂喜。
“蔡将军!”
我单膝跪地,将那颗头颅,扔在了地上。
“臣,蔡氏,救驾来迟!”
新皇登基,清算余孽。
丞相林晖,满门抄斩。
王生,以叛国罪论处,挫骨扬灰。
镇国将军府的冤案,得以昭雪。
我爹,被追封为王。
而我,承袭了爵位,成了大齐朝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王爷。
封赏大典上,新皇问我想要什么。
金银珠宝?良田美邑?
我摇了摇头。
“臣,别无所求。”
“只想,脱下这身戎装,去看看这大好河山。”
我守了它半辈子,却从未真正看过它。
新皇允了。
我交出了兵权,换上了一身素衣。
离开京城的那天,天气很好。
我骑着马,慢慢地走在官道上。
身后,是巍峨的城墙,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可我,没有一丝留恋。
我路过一片开满油菜花的山坡。
金灿灿的,像我当年丢在院子里的那些绸缎。
也像,那被我亲手剪碎的锦绣前程。
我勒住马,回头望了一眼。
京城的方向,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
我笑了笑,调转马头,朝着与它相反的方向,策马而去。
前路漫漫,江湖辽阔。
4
我叫蔡娘。
一个,自由自在的旅人。江湖辽阔,可马儿也得吃草。
三天后,我在一个叫“野老泉”的镇子落脚。
客栈很旧,木头桌子油腻腻的,伙计的吆喝声里都带着一股疲懒。
这正是我想要的。
没人认识我,没人知道我是那个踏碎金銮殿,手刃国贼的女王爷。
我叫了一壶烈酒,两碟小菜。
酒很呛,我也喝得很慢。我想起过去刀光剪影的日子,不管多累,一壶烈酒三五将士,总是很畅快。
邻桌的商贩在大声吹嘘京城的见闻,唾沫横飞。
“听说了吗?那个女王爷,杀人不眨眼!”
“啧啧,王生大人也是倒霉,怎么就惹了这么个煞星!”
我夹起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面无表情。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端着一盆脏水,从后厨出来。
他走得很慢,头埋得很低,似乎怕被人看见脸。
可他转身倒水的那一刻,我看见了他的侧脸。
我的手,猛地攥紧了酒杯。
是他。
福伯。
当年王生派来送退婚银两的那个中年管家。
他怎么会在这里?
杀意,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绕了我的心脏。王生的人,都该死。
我的手,已经悄悄摸向了藏在桌下的佩刀。刀柄冰冷的触感,让我安心。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身体一僵,倒水的动作都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看我,只是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全是惊恐。
放下水盆,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跑回了后厨。
我心里冷笑。
跑?这天下,你能跑到哪里去?
我放下酒杯,正要起身。
伙计却端着一盘牛肉走了过来。
“客官,您的酱牛肉。”
他把盘子放下时,一个东西从他袖口里滑了出来,落在了盘子边上。
是一个小小的纸团,被捏得又紧又皱。
伙计冲我挤了挤眼睛,压低声音:“后厨福伯给您的,说您看了就会明白。”
我不置可否,低头夹了块牛肉。
等我再抬头,伙计已经走远了。
我拿起那个纸团,指尖有一瞬迟疑。
我以为是求饶的废话。
可当我展开它,看清上面那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时,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纸上写着:
“速走!当年银两是信号!林家要杀的是你!公子是为保你而死!”
风吹过客栈的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冤魂的哭泣。
我的手指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脑子里嗡嗡作响,那一行字像烧红的烙铁,在我眼前反复灼烧。
信号?
保我而死?
这怎么可能?
王生,那个温文尔雅,说要与我共度一生的男人,那个转身就用一箱白银砸碎我所有尊严的男人。
他会为了保我而死?
这是一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将纸团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掌心。纸张的棱角硌得我手心生疼。
杀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汹涌、更混乱的情绪。
是荒谬,是愤怒,是不信。
但我也动摇了,万一是真的呢?
我必须问个清楚。
我将最后一口酒饮尽,辛辣的液体烧灼着我的喉咙,却压不住心头那股翻江倒海的浪。
我放下几枚铜钱,起身,脚步沉稳地走出了客栈。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把镇子的轮廓染成一片模糊的血色。
我没有离开,而是绕到了客栈的后巷。
这里堆满了垃圾和泔水桶,一股酸臭味扑面而来。
我靠在斑驳的墙壁上,隐在阴影里,等着福伯再次出现。
没过多久,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福伯提着一桶泔水,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他佝偻着背,每走一步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没看见我。
他走到巷子深处,费力地将那桶泔水倒掉,发出“哗啦”一声巨响。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我开口了。
“福伯,别来无恙。”
我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在他耳边炸开。
他整个人僵住了,像一尊瞬间被冰封的雕像。那只空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到了一边。
他慢慢地地转过身。
当他看清是我时,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恐惧像潮水一样蔓延开来。
他的嘴唇哆嗦着,牙齿上下打战,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扑通”一声,他跪下了。
“女王爷饶命!女王爷饶命啊!”他一边磕头,一边哀嚎。额头撞在肮脏的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没有动。
我只是摊开手掌,露出那个被我捏得不成样子的纸团。
“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5
福伯看到纸团,哭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蓄满了泪水。
“女王爷……您……您快走吧!这里不安全!”他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焦急。
“说清楚。”我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纸上所言,是真的?”
福伯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
“当年……当年公子高中状元,被丞相林如海看中,本是天大的喜事。”福伯的声音沙哑,“可坏就坏在,林家发现了您的身份……镇国将军府的遗孤。”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们怎么会……”
“老奴不知,老奴真的不知!”福伯拼命摇头,“林家野心勃勃,意图谋反,他们绝不能容下一个忠烈之后,更何况您还和公子有婚约。林如海给了公子两条路,一条,是娶他女儿林舒雅,与您一刀两断,成为他的人。另一条……”
福伯哽咽着,说不下去。
“另一条,是我们一起死,对吗?”我替他说了出来,声音平静得可怕。
福伯痛苦地点了点头。
“公子为了保住您,只能选第一条。可他知道您的性子,若是好言相劝,您绝不会离开。他只能……只能用最伤人的法子,逼您走,逼您恨他,让您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京城。”
那箱退婚的银两,那句冷冰冰的“从此婚约作罢,再无瓜葛”。
原来不是背叛,是保护。
不是抛弃,是割舍。
我以为我恨了他十年。
原来,我错怪了他十年。
“那张纸条上说,银两是信号,什么信号?”我的声音在发颤。
“是给林家看的信号!”福伯说,“那箱银子,是林家准备的。公子派老奴送去,就是做给林家的眼线看,证明他已经彻底跟您划清了界限。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对您放下戒心,不再追查您的下落。在那箱银子底层,有公子写给您的信和信物,当日您拒绝收取那些银子,我怕事情暴露,只好悄悄带走了.......”
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我戎马十年,杀伐决断,自以为看透了人心险恶。
却原来,我才是那个最愚蠢的人。
我连他最深沉的爱意,都错当成了最刻骨的背叛。
“他……后来呢?”我艰难地问。
“公子他,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他假意投靠林家,暗中搜集他们通敌叛国的罪证。”福伯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双手颤抖地递给我,“这是……这是公子死前,拼死让心腹送出来的东西。他交代,若有一天能见到您,一定要亲手交给您。”
我接过那个油布包,入手很轻,却重若千斤。
我一层层打开。
里面不是书信,也不是信物。
而是一块手帕。
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帕,上面用最拙劣的针法,绣着一丛歪歪扭扭的兰草。
是我绣的。
是我在认识他不久后,熬了好几个晚上,扎了满手的针眼,才绣出来的第一件东西。
当时我拿给他,他还取笑我,说这兰草绣得像几根韭菜。
我气得要去抢回来,他却宝贝似的收进了怀里,说这是他收过最好的礼物。
如今,这“韭菜”上,浸染着大片大片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血迹。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地滑落,一滴,一滴,砸在手背上,滚烫。
原来,我恨之入骨的,是他用生命为我铺就的生路。
我引以为傲的赫赫战功,不过是踩着他的尸骨,完成的一场笑话。
我灭了林家满门,是为了报我自己的“被弃之恨”。
我向新皇交出兵权,是为了求我自己的“心安理得”。
我策马远游,是为了寻我自己的“江湖辽阔”。
我,何其自私。
我慢慢地,将那块染血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叠好,贴身收起。
“你没有错。”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错的是我。”
我扶起了福伯。
“这个镇子不能待了,林家的党羽虽然被清除,但难保没有漏网之鱼。你跟我走。”
福伯愣住了,茫然地看着我。
我回头,望向京城的方向。
那里,曾是我的牢笼,也是我亲手斩断一切的地方。
如今,那里埋着我最爱的人,也埋着我最深的悔恨。
那个光风霁月的王生,他死在我的刀下,还被冠上卖国通敌的罪名….
我的心好痛,我以为退掉我的婚约会是王生最后悔的事。
岂知,我才是悔疯了的人。
自由?
江湖辽阔?
不。
我的江湖,从不是这山川草木。
我的江湖,是他用命换来的十年。
这笔债,我要用余生来还。
“福伯,”我转过头,看着他,“王生他,葬在何处?”
…..
既然生前不能团圆,那我就守着他的墓,陪着他。
他说,此生不负。我已辜负了他,不可以再辜负剩下的时光了。
我给福伯买了一处宅子颐养天年。
回京城的官道上,尘土飞扬,我归心似箭,王生我来了。
这次没有人再可以把我们分开了。
我是蔡娘,辜负了王生的蔡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