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带的四月中下旬，淡淡的花香萦绕在身边，春风已经捎来了夏季的热气。
绚烂了一整个春天的繁花，终于在一场场春雨中，悄然落地。看着满地湿润的花瓣，我觉得有些可惜。还记得她们初绽之际，少男少女们纷纷拿起手机，与花合影。花落之时，却再无黛玉为之叹惜。
花期短暂，花开花落，恰似一场无声告白。
1.
母亲并不爱花，我却觉得她像朵野菊。野菊生长于山坡草地、田边路旁，我的母亲，也在这些地方辛勤劳作。
记忆里的母亲常常与父亲争吵，吵得不可开交。我不喜欢那段破口大骂的日子，却也暗下明白他们为什么要争吵。贫穷，始终像一张巨网，在水底缠绕着我们，难以摆脱。我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一家八口都是要吃饭的，担子全落在父亲身上。
父亲以卖豆腐花为业。那时候的人，都穷。父亲每天得挑着担子走个八里路，才能到人流较多的公园前做生意。一碗豆腐花，能赚多少钱？赚不了多少唉，现在的豆腐花五块钱一小碗，父亲的豆腐花几分钱一大碗。我每每在古镇吃到那五块钱一碗的豆腐花，就不由得想起父亲的豆腐花，那味道才是真真的好！而现在的，显然是大不如从前了。看身旁的女儿这么爱吃豆腐花，我总是忍不住夸赞一番道：你外公做得比这好吃多了！女儿总是问我说：“妈妈，你会做吗？”我没有直接回答，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父亲磨豆的场景，叹道：“没有模具呀！”
野菊味苦，母亲的生活也苦。父亲在我二十岁的时候去世了。从此只有母亲一个人养着我们。日子是苦的，苦尽甘来是我们唯一期盼的事情。
母亲是在厂子里干活的工人。塑料厂里什么活都有，做纽扣、做瓶盖，我的母亲什么都做。母亲退休的时候，已经六十岁了，然而她还是在自留地里忙忙碌碌。我们偶尔才能见到母亲，因为她常常住在厂子里。我天天能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农忙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要下地干活。割麦收稻，割草喂猪，农活使我们忙的汗流浃背，疲劳至极，然而我们不得不忙。
如今我们的生活，比以前好了太多太多。然而我们依旧忙碌生活。就像野菊入药，有自己的规律功效，母亲教给我的，正是勤奋努力，坚韧不拔的生活之道。
人这一生，忙惯了，怎么能停下来呢？
2.
青葱岁月里，总有一两件事是那么记忆深刻。炎炎夏日，母亲最爱的十姐妹花开的极好。我识得那丁香杜鹃月季，却不识这十姐妹花。
我的母亲，是个非常能干的人。我总在别人面前夸耀母亲的手艺，因此熟悉我的同学都知道：我有一个手艺高超的母亲。母亲听了，总是笑着说：“我这不算厉害，你外婆更厉害呢！”我仔细想了想，外婆年近九十，还会穿针引线，的确是了不得！可我转念一想，我的母亲，烧得了一桌使人赞不绝口的饭菜；织得了毛衣手套鞋子让同学们羡慕；不是医生却通晓医理。这么看来，果真是我母亲更厉害。
母亲谦虚道：“这些，你的阿姨们都会做的。”随后又笑着打趣我：“只有你这个笨蛋不会！”我不愿承认我什么都不会的事实，往往不愿再说下去。母亲却仿佛拉开了自己的回忆，说着她的那些往事。
外公做得一手好吃的豆腐花，外婆是个普通的厂里工人。母亲小时候，农活不重，只需要养养兔子，喂喂猪。我惊叹：“养猪！”
母亲不满地白了我一眼，佯装怒道：“养猪怎么了？全靠这些猪呢！”我难以想象自己家里有个猪圈，圈里有很多臭烘烘的猪。母亲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更加不满了：“吃猪肉时怎么没见你嫌弃猪脏？”
我讪讪笑了，回答道：“那不一样嘛。”母亲没有问我哪里不一样，又回忆起那段年轻的岁月，“你就知足吧！我小的时候，只有过年才能吃上肉。外公卖的豆腐花，我们都只能偶尔尝尝。哪有你现在这样，天天大鱼大肉，饭前零食饭后水果的？”
我不好意思地狡辩着：“年代不同嘛。”但我心里明白，母亲小时候过的苦，而我过得舒适又幸福。
我小的时候，喜欢坐在母亲身边，看着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地数。母亲说，她小时候常常露天而睡，那时候的天空很干净，那时候的星星非常多，那时候的夜晚是真正的夜晚。那时候，没有空调房，母亲和姊妹们，都睡在院子里。帐子、床板、门板，往长凳上一搁就可以睡了，竹榻睡椅通通在外。空调被、电扇、电蚊香，这些都没有。有的只是四下群虫共鸣的大合唱，有的只是去繁从简的洒脱。
我突然，有点羡慕。
3.
时间过得真快，一来一去，母亲已经九十好几了。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我既心疼又生气。
“妈，你看看你现在，腿又摔断了，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我坐在她身旁有些无奈。
母亲没有回答我，她依然似睡非睡，张着嘴看着天花板，整个人呆愣愣的。我多希望她能立刻坐起来，怒怼我。“妈，你要快点好起来，我们还要带你去公园里赏花呢！”
我还记得，去年的春天，我和女儿用轮椅推着母亲，去了公园。那天上午的阳光淡淡的，公园里依旧是人山人海。梅花开的极好，人们都来一睹芳容。那时候的母亲气色还很好，精神也不错。人，年纪大了，就像一个小孩一样。游玩的前一天，我和她说了之后，她竟兴奋的一晚上没睡着。真是个可爱的老小孩呀！人至暮年，最期盼的事不过是儿女陪伴在膝下。百花齐放，人们都来一睹芳容。公园里，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着我们。有人惊叹我的母亲如此大的年纪还能出来游玩，有人羡慕有我和女儿陪着母亲赏花。
今非往矣。母亲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瘦的只有一副骨架，外面包着皱黄的皮囊。那皮肤，软的过分，那骨头，有些硌手。我总爱和母亲唠唠叨叨，说着一些家长里短。就像母亲当年哄着我睡觉一般。
人有伤痛病，花有风雪雨。母亲非常坚强，正如野菊顽强的生命力一样。人老骨松，母亲摔断了腿，也只是偶尔叫疼。手术室的时光，短暂又漫长，脆弱又坚强。母亲，又经历了一场磨难，精神疲惫至极。时光那么长，我却只能陪母亲这么少。
4.
母亲打电话来说，让我没事多回去看看外婆。外婆近来身体不太好，上次做完手术就元气大伤了。我想起七八年前的外婆，还能和我大吵大闹，如今却连我是谁都几乎认不得了。外婆很早就掉光了牙，她吃东西总是慢慢的磨着，虽然不方便，但是也吃的津津有味。如今，她却不能吃很多东西。
我很佩服我的母亲，她是那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的外婆。给外婆洗衣洗被洗澡，擦身按摩说心事。
“你怎么去和外婆吵架？她人老了，年纪大了糊涂，你怎么也不明事理？”母亲被我和外婆折腾地心里直冒火，对于我的不懂事很是失望。我很委屈，明明我更需要母亲，但是外婆总是来抢她！我和外婆赌气，谁也不理谁，然而每每过不了多久两人又说上话了。
“外婆岁数大了，你看看我还能陪外婆多少年，我又能陪你多少年？我是你的母亲，外婆也是我的母亲呀！”这番话，像是冰凉的水一下子平息了我心中的怒火。我能体会到母亲的心情，的确是我错了，外婆更需要我的母亲。就像每个母亲年老时都需要自己的女儿一样。
我的母亲，是个好母亲。她也会在外婆那受到委屈。可是人们都说老人就是老小孩，小孩发发脾气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每次想到这，母亲也就不再生气了。
这世上，女儿能生母亲什么气呢？
“你上次给我拍的油菜花呢？照片怎么不给我？”
“啊呀～我私人收藏了，就是不给你啦！”
“你回来想吃什么呀？红烧肉吗？我给你买点排骨烧烧。”
“哎呀～我想吃你做的炸鸡翅。”
“明天要降温了，记得多穿点衣服。”
“好的好的，什么时候再升温呀？”
……
我可以习惯母亲的爱，但是也得记得爱母亲。父母在，家就在。
年年岁岁花相似。春天，在赏花的时候，别忘了叫上父母，他们也曾如这春花般绚烂。
“妈妈，你最喜欢什么花呀？”
“外婆老村那有好多花的，月季，木兰，我最喜欢的呀？十姐妹，最漂亮，可以十几朵一枝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