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去早市买菜,远远听见人群中的叫卖声“梨膏糖、梨膏糖,止咳平喘吆……”,我兴冲冲挤到跟前,摸兜拿钱的瞬间突然停了手,心里一阵悲凉,我的父亲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我这是买给谁吃呢?
虽然父亲已经离开我们一百多天了,我也已经快到知天命的年纪,好多事即使心里再不愿意也能想开了,但还会时不时的想起父亲。大家聊起父亲的话题,我只能默默的听着,心里一点一点的疼着,别人谈兴正浓,我却如置身冰窖,那种周身冰冷、孤立无助的感觉彻底地包裹着我,那个爱我疼我、小时把我架在肩上、时时以我为荣的人如今已和我阴阳两隔了;我工作中的小成绩、我心里的挫折与委屈再去诉说给谁听?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山一样的依靠说没就没了,我像一个还没画完妆的演员,被从后台一下强推到了前台,心里最后一点自以为孩子的感觉被不由分说脱光蜕净、迅速的催熟。以后回到老家,再也不会有人把头从书里抬起,欣喜的招呼我“回来了,吃饭了没,叫你妈给你弄饭。”;也再也没人在电话里焦急的问我“最近胃还疼不疼?为啥这么长时间都不给家里来个电话呢?”,这一切都再也不会有了……
父亲的病根是早年在岐山上师范时落下的,他打完蓝球后用刺骨的山泉洗了澡,从此患上了关节炎和哮喘,加上家族遗传的心血管疾病的困扰,近几年父亲的健康每况愈下,几乎每年冬天都要在医院待上一两周。村口来的看麻衣神相的说父亲有长寿眉,能活到九十多,父亲自己信了,我们兄弟几个更是愿意深信不疑,因着前年冬天父亲八十三岁还能骑着自行车去十几里外去看戏,去年过年还能兴冲冲的悬着腕、一口气给我们写了好几幅对联和炕贴,当时看着父亲满面红光、弥勒佛一般笑眯眯的脸,我想乡间所说的“”七十三,八十四,阎王叫你去议事”对父亲兴许就不会起作用了吧,谁知从父亲脑梗发病到去世只短短的四个月,还是没有跨过这个坎。依着乡里的规矩,父亲的三周年没过,今年我家里不能贴红对联,但是看着街道两边红彤彤的春联,潜意识里我还在把它们和父亲那一手飘逸的行楷在做比较,脑子里我和妻子陪着父亲写对联、评点书画的场景历历如昨,尤其想起父亲拿了他收集的社火脸谱表和我探讨时我是那么的敷衍和漫不经心,我那时以为这样的日子平淡无奇、在以后还会源源不断的重复到来,谁知这竟是我和父亲最后一次在一起探讨切磋。如今我再想看看父亲写的字,只能看我小心撕下的陈年对联、还有侄子偷偷存下来的父亲习字的弃稿。去年冬天父亲第二次进了医院,他的右手已渐渐麻木不听使唤,他费力地抬起自己的手,看了又看,一闭眼竟有泪溢出,我不明所以,赶紧温言宽慰,他那时候说话已言语不是很真切了,贴着我耳边的话只有微弱的气息“这手写不了字了!”说完,他布满老人斑的手颓然放下,我急忙背过身,满脸是泪。
父亲在世时,多半个村子婚丧嫁娶的对联都出自于他的手笔,而今他的丧联却只能由我这个“半吊子秀才”勉为其难了,“音容宛在”这几个字我写了一遍又一遍,眼前总是时时浮现着父亲的笑脸,我想着如果父亲在,他会在一旁指点我说这一笔该怎么下笔,那笔又该怎么收锋,而今我却只剩踟蹰……侄子安慰我“三爸你尽管写吧,写坏了我爷不会怪你的”,就这简单的一句话,我那不争气的眼泪又往上涌。原来内心里,我总是想竭尽全力把事做到最好,事事都不想让父亲失望。
父亲是解放后的第一批教师,虽然后来也做过文教专干和校长,但他还是习惯于人们称他“闫老师”,受他的影响,三叔和大哥也都先后手执教鞭,走上了三尺讲台。父亲爱他的教育事业,幼时的记忆中很少有父亲共享天伦的影子,他总是来去匆匆,骑着他的那辆老永久自行车跑遍全公社的沟沟坎坎、大小学校,甚至为了中学的危房改造,他当众斥责副县长的麻木和冷漠,竟意外的促成了校舍的建成。于他的岗位,父亲是合格而尽职的。在他的生前身后,总有陌生人在得知我们的关系后,抓着我的手欣喜的询问“闫老师精神还好吧?”或感叹:“你父亲那可真是个好人!”说这些话的往往都是人微言轻的乡亲,在他们的人生紧要关头,父亲曾帮过他们。以至于他们有的人虽然已经年逾古稀,还要在逢年过节时由儿子搀扶着来看望父亲,但他们谁也不知道,对于家里人的民办教师转正、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等等这些事父亲却丝毫不肯帮忙,甚至在刻意的回避,尽管这些事对他当时只不过是打个招呼的事。
在我六七岁的时候,父母终于从十几口的大家庭里分出来单独过活,分家所得的家当就是一间旧厦房和几个布碗,父亲每月三十八块五的工资除过交到公社灶上的伙食费,其余一分不剩的全部投到了那个大家庭,旧房拆下来的椽檩被拿到翻砂厂换回一堆做柴伙用的杨木棍,这就是建新房的主材了。父亲的同事从砖瓦厂送来了一车同样用作柴伙的杂木棍,算是以物易物。比起摆不到一个平面上的杨木棍来,这些杂木模样周正的多,但父亲坚决不收,让人家原封不动的用车拉了回去,理由竟是“咱不能占公家的便宜!”。也就在这几间屋顶起伏、檐头弯曲的房间里,父亲教我背“满江红”、“石壕吏”,教我写“人之初、性本善”,给我一笔一划讲“永字八法”、讲字的间架结构……一想起这些在父亲膝头、怀里眷恋的温暖的过往,我分明又能闻见父亲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
比起现在的人们所说的“”能人”、“精明人”,我的父亲更像是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书生,且有着近乎固执的“迂”劲,这也是早些年我所不能理解的和心有微词的,但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竟也不知不觉、慢慢的成为了这样的人,可能人人对于自己的父亲都是有着这样从崇拜到怀疑、反叛再到接纳、克隆的过程吧,我的血管里淌着父亲的血,举手投足间有着父亲的影子,能不能在我百年之后,当有人再提说起我的名字时,也能像评价父亲那样道一声,“那可是个好人!”父亲,我的躺在黄土下的父亲,你说我能做到吗?
父亲一走,母亲不久就病了一场,病好下床后腿脚就不太灵便,需拄着拐棍才能行动。我的父母在一起生活了六十多年,从没吵过架、红过脸,即使生活再艰难,他们也互相包容和扶持着,年纪大了以后更是形影不离,在我以前的认知中,这才是一个理想的家的样子。为了照顾父亲,母亲原来总是一副不服老的劲头,屋前屋后的忙乎,现在支撑没了,母亲也明显的老了一截,露出八十几岁老人的疲态来。母亲对我说,“我宁愿你大躺在这不能动,只要我能听见个响动,黑明伺候着我都不嫌!”说这話时,母亲抽泣得像个无助的小女孩。我想要劝,却怕一张口自己先忍不住哭了,我无声地搂着母亲的肩,轻轻的拍着,我第一次发现,母亲的身骨竟是如此的瘦小!我却心安理得的忽略了这么多年!
今年冬日那个大雪的早晨,我站在窗前,室外白茫茫一片,窗玻璃上水汽淋沥,像流不完的泪,我突然想到了父亲,父亲最怕冷,他的坟头上也应盖了厚厚的白雪吧,他在地下铺盖的被褥虽然簇新,但都是薄薄的,他一个人孤单的躺在那里冷不冷?想起我上大一的那个下雪天,父亲辗转八九十公里,倒了好几次车赶到学校,外面大雪纷飞,可父亲脸上直冒热气,他站在学生宿舍楼的外面,提着给我新买的棉鞋,笑呵呵地看着我走近,他怕他的儿子下雪脚冷,但他的棉鞋却早已被泥雪湿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雪还在不停的下,人人都说瑞雪兆丰年,麦苗捂上厚厚的雪来年可以生长得旺旺的,可我的父亲却再也不能坐起来给我一个笑脸,今年的雪花格外的大,鹅羽般的纷扬飘落,更像是朵朵白花落在我的心底,无端就记起那句诗:“白色花呀白色花,冬天里我们没有家!”
腊月三十的下午,依着乡俗,我和大哥夹了香烛要去坟上请故去的先人回家过年,公茔里朔风野大,刮得我睁不开眼,爷爷的坟上已经探出星星点点的迎春花,父亲的新坟上黄土累累,亮晃晃的裸露着。我烧着纸钱,低声的念叨,“父亲,父亲,我已经做好了你生前最爱吃的大红虾,咱们回家过年吧!”父亲应该是听到了我的话,我眼前的纸灰带着火星忽的扶摇而起,漫天散开,像黑色的礼花……
2018.3.18晚泪目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