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学校没有礼堂,六年级小升初动员大会开在了在学校旁边一座老破电影院里。
民国时期的老影院已然不是当年的建筑,虽然尚有飘摇的座椅,斑驳的砖墙,低矮的舞台,昏暗的灯光——除了味道,我完全感觉不到这是刚刚装过修的。
彼时学校已经几易校长,从最初的老张太太成了现在的张老冬瓜。张老冬瓜顶着一个半秃不秃的大脑袋,总是穿着一件胳膊肘打着“补丁”的破西服,鼻梁子上架着一副透明大粗边框的大破笨重眼镜。眼镜的度数深不可测,直教人感觉他本来的眼睛也长得一环套一环的。
张老冬瓜对着话筒喊了许久:“喂,啊,喂——”
小蒋笑靥如花:“刚才数学课,阿敏骂你傻逼,还不让我告诉你。”说完这句话,小蒋笑到已经无法呼吸。
张校长“喂”了五分钟以后,朗声道:“咱们学校的教学质量——怎么样啊?”
“不好——”全体学生齐答道。
“诶,对!所以啊,今年重点初中,仅仅给了我们学校十九个名额,只有前三名才能考进省重点。”台上灯光昏暗,张校长眼镜又厚,我看不清他眼神究竟是失望还是落寞,当然自豪亦未可知。
已经笑到崩溃的小蒋终于从座椅下抬起身来:“思想品德课,阿敏骂你种族有问题,啊哈哈哈哈哈……”再一次伏在地上大笑,由于不敢出声,险些死在下面。阿敏拿着跳绳抽将过来,对着小蒋骂道:“我操你爸!”
几个月后,小升初考试如约而至。我跟小蒋感叹:“多亏了新来的思想品德杨老师,提醒我赶紧把作文誊上去,不然时间就来不及了。”
小蒋一张脸又笑成了菊花:“你还得给她磕个头呗?”
此时李老师也笑得像只即将挂炉的鸭子:“走吧,从今天起你们就是自由身了。”
我并不记得是在什么情形之下得知自己考了全校第三。我印象里只有我妈那次前所未有的欢呼雀跃:“学区房白买啦!”
确实,以我那次考试名次能进的学校比新买的房子对应的学区好太多了。我爸自家长会回来,往椅子上一坐,气尚未喘匀便笑逐颜开:“你们李老师说了,恭喜你。”看来李老师也并非总是对我不友好,毕竟我考上省重点对她自是有好处的。
“李老师又说了:上这个省重点得交赞助费四万八,你家可负担不起,不如把这个名额让给第四名班长小王吧!”
我爸笑着说完这些话,显是并未同意李老师的请求。
但见我爸喝了水:“学校修旗杆,要求前三名捐款,没办法捐了五百。”
数日之后,我去学校办手续,这应该是我彻底和这个地狱小学告别的日子了。
进了校园,便觉得有一个小孩在我身后频繁撞我。我回首便欲发作,一见不是别人,正是是体育孙老师,他仰望着我,满脸堆笑。
正所谓举手不打笑脸人,我放下拳头,和他寒暄几句。
进了教室,班花劈头盖脸来了一句:“交钱!学校要重建旗杆,每人五块。”
“我爸昨天交了五百,还管我要!”
“真的假的?看给你富得……”班花连个正脸都不给我,继续收钱。
我哼着这几日假期每天都唱的《沧海一声笑》。假小子听后对我露出鄙夷又惊奇的笑容,双眉一高一低,错落有致。
这日应该也是小蒋最后一次见到我了,毕竟同学一场,我便嘱咐他善自珍重,勿以为念。小蒋亦是少有的感动,微笑着也对我嘱咐道:“江刚才骂你操你妈,真的。”说完之后直接笑出鼻涕泡来。
我看远处的江正在嚎叫,举起椅子砸四处认老大的小顾,小顾捏着鼻子,躲着狐臭的阿敏,阿敏拿着跳绳抽正在骂人的小桑,小桑扯着嗓子在骂体委小林“不戴套子”。
李老师正在安慰交了钱和自己住在一起朝夕相处的小黄。
一见到我,小黄擦干眼泪,抽噎着走了。李老师并不高兴,斜眼看着我:“考得挺好啊,你挺高兴吧?”她的目光看得我浑身不适,胃里有如翻江倒海,一腔热情便欲从咽喉之中喷薄而出。再多看她一秒,或许便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李老师终于对我露出笑容:“恭喜你!不过你高兴也得适度,出门看着点车,啊~”
出得教学楼,望着操场南边塌后重建依然斑驳的红砖墙,水泥已经起皮的花坛,坑坑洼洼的操场,以及被烈日灼伤的大杨树。蓝天下的五星红旗格外鲜艳,旗杆底座上有一行金漆小字:“本旗杆由优秀毕业生小杨、小庞等同学捐助。”我便是那个“等”。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我真的很不喜欢这里,没有一点不舍之情,我为最终的彻底离开而慨叹: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