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秦木子
偶然接到Shirley的电话,当年初到深圳,同在一间办公室工作的情景立即浮现在眼前。十年了,熟悉的声音穿越时空,敲击耳鼓,依然还是那么亲切。单从说话的声音判断,绝难相信Shirley已是年销售额过亿公司的老板。
Shirley说:“吴老师,有空来深圳坐坐嘛。”我心头一热,说:“行啊,明天怎样?”Shirley吃了一惊,说:“真的吗?”我说:“他们都回老家了,我一个人待在广州,正好无聊。”约好时间,挂了电话,才觉得有一丝尴尬,似乎太热情了一点。
Shirley发了地图在微信上,福田区,位置离会展中心不远。下楼出小区,时空似乎已切换到十年前,一切都不一样了,一切都是当初那么清新,令人激动。最奇怪的是心情,平静空阔的海面,突然暗起波澜,风云际会,似乎台风正在悄悄地靠近。
真佩服女人的直觉。记得十年前,一天晚上,刚结婚不久的妻子认真地说:“我觉得你对Shirley有意思。”我很惊愕,说:“怎么可能,只是工作上的事交往多一点。”妻子冷笑,说:“没什么,你明白就好。”为了洗白自己,我很快辞职,离开深圳,举家迁到广州,一切从零开始。多年之后,每当提起当年的决绝,妻子仍微笑说:“谢谢。不过,动作那么大,正好说明有问题啊。”呵呵,我晕!
确实如此吗?不然,为何一个电话,似乎改变了天地。我一边穿过街巷,往水果市场走,一边自言自语,把心中聚集的激情驱赶到体外,看着它们在明亮的阳光里蒸发、消隐。挑选了一个果篮,提回来放到汽车后备箱里,准备明天带给Shirley。
第二天早上九点出发,十点半到深圳。在Shirley的办公室见面。三十三层,东南角,五百多平米。站在落地窗前,可以看到远处的海湾。Shirley说:“这里是销售部,工厂在东莞。”我说:“不简单,这么漂亮的办公室,我只在香港电影中见过。”Shirley微笑说:“费用高,压力山大。”
Shirley头发染成暗红色,直直地垂下来,差一厘米接触到肩膀;精致的淡妆,气色饱满,美丽的大眼睛又黑又亮;长过膝盖的灰黑色羊绒薄大衣,塑身黑皮裤,中高绒布靴。整个造型比十年前更时尚、大气。我们并排站在窗前,沐浴在十一点的阳光里,像两株久置室内的植物,一时竟忘记了彼此的存在。
Shirley打破沉默,招呼我坐在沙发上喝茶。聊了一会家常,以及过去同事的情况,Shirley话锋一转,说:“你们做培训,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应该懂得一些心理学,和观人的技巧吧?”我有点奇怪,但仍然点头说:“略知一二。”Shirley微笑,端起玻璃茶壶,给我添满,然后终于下了决心似地说:“我有一个问题。”我离开靠背,凑近一点看着Shirley说:“没事,尽管提。”
Shirley说:“我一年半前招了一个ERP系统专员,学IT的,大学刚毕业不久。这小孩老实,善良,最大的毛病是拖拉。大小事都拖,一定要等到你三番五次地催问,最后彻底逼急了罚款500,或者臭骂一顿,他才吊着眼泪完成任务。真做起事来速度蛮快,而且能吃苦,不吃不喝不睡觉都能赶出来。我多次想炒掉他,但真的要炒他的时候,他就会哭泣,一米八几的大个,低头站在你面前哭泣,看着他那副可怜样,我就会联想到自己的孩子,总会心一软放过他。”
我也想到了自己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沉迷电脑和手机,凡事都要催促无数遍才会行动。我说:“我能理解。是不是特别抓狂?”
Shirley说:“是的,烦死了,好像我在求他做事情。”
我说:“也许就是网上常说的巨婴吧。年龄不小,学历蛮高,用我们六七十年代人的眼光看,早该独立自主,在工作、生活中独挡一面了,但心理却很稚嫩。几包泡面,一部手机,加上wifi,除此之外,现实世界的一切似乎都与他们无关了。”
Shirley说:“商场如战场,团队里有几个这样的人,战斗力立马腰斩了。”
我想了一下,说:“也许,他把你当作他妈了。”
Shirley脸上升起一片红晕,默想几秒钟,说:“也许是这样吧,他知道我总会放过他,所以每次都拖延到最后。”
我说:“可以好好谈谈,设定一条红线,再犯就立即辞退。”
“一年多时间,好说歹说无数遍,效果不大。”Shirley一顿,接着说:“哦,他是你的老乡。要不,你跟他谈谈,看能不能改变他?”
以我对Shirley的了解,她绝对不是一个无原则的人。而且在深圳,从业务员开始,经过十多年拼杀,做成这么大的事业,对事对人早已练就无数套必杀技,不可能对付不了这样的员工。存在总是有理由的,我想事情绝不是表面这么简单。
我说:“行啊,能为你做点事一直是我的荣幸。”
Shirley微笑说:“你少来。”
Shirley最迷人的就是微笑,尤其是侧面。如果在街上,在咖啡厅遇到她,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会以为她是艺术家,都会被她的气质和周身焕发的风采吸引,绝难想到她会是老板,生意人。当年从三线厂出来,初到深圳,一起共事,确实颇多默契。时隔十年,很少联系,但一见面,尽管已身处不同的阶层,感觉却还和十年前一样,默契程度没有减少分毫。
我说:“他人呢?没回家过年?”
Shirley说:“一定还呆在床上。这孩子是标准的宅男,除了上班,几乎不离开租住的宿舍一步。”
Shirley拿手机拨过去,铃声响过三遍才接听。
Shirley按下免提,朝我一笑,说:“李浩,你在哪里?”
“在宿舍。”
“来办公室。”
“有事吗?”
“有事,十分钟内到。”
“哦,好的。”
过了二十分钟,李浩并没有到。Shirley再打电话。李浩用可怜巴巴的声音说:“下午行吗?”Shirley说:“不行,就现在过来!”李浩无奈地答应道:“好的,马上。”
挂了电话,Shirley说:“他不会来的。除非我等会再打电话过去臭骂他一顿,或者限时迟到一分钟罚款一百元。”
我说:“他住的远吗?”
Shirley说:“不远,走路八分钟可到。”
没见过Shirley骂人,很想见识一下。但大过年的,面对一个斯文人在电话里骂人,尽管不是骂自己,情景一样恼心、尴尬。因此,我说:“不如我们过去看看,倒底是怎样一个小老乡。”
Shirley说:“好啊。”起身走到办公台后面,拉开抽屉拿出两个红包,给我一个,说:“等会派发。”
我拍拍上衣口袋,说:“我有。”
Shirley把红包收进LV手袋里,锁好门,走进电梯。
今年是暖冬,过年期间珠三角气温一直锁定在15到25摄氏度之间。晴空万里,阳光明媚,路边的树木花草绿得耀眼。在一楼大厅门口站了几秒钟,Shirley害怕浓烈的阳光似的说:“还是开车吧,等会直接出去吃饭。”我指一下自己的车,说:“我去开过来。”
我把车开到门口,Shirley上车坐在副驾位,拉好衣服,系上安全带,说:“车子蛮新的。”我说:“我买的都是便宜车,平均三年一换,这部刚开了一年多。”Shirley开玩笑说:“典型的喜新厌旧。”我呵呵一笑,说:“不是,三年以后问题多,修车麻烦,不比你们大款买的都是豪车,耐用。”Shirley把座位调后一些,笑说:“你少来。”
三分钟就到了。跟着Shirley上楼,502。敲门,Shirley叫了两声李浩的名字,李浩才应声。在楼梯口等了近十分钟,门开了。一米八多的李浩扶门站着,上身套一件黑色的宽大T恤,胸前白色的卡通图案很夸张,下面穿一条同样宽大的黑短裤,露出雪白的无毛小腿,杵在一双白色的人字拖上,生了根一般。
两房两厅。李浩住在主卧室,小卧室的租客回老家了。客厅里摆满了乐器:一套架子鼓、两把电吉他、一架钢琴,几个乐谱架,一台电子合成器。李浩进卧室拿了一件旧衣服出来,把旧木沙发抹了一遍,请Shirley和我坐下。顺手收走了茶几上三个用过的一次性泡面碗。
李浩站在Shirley面前不到两米的地方,四方大脸上满是羞涩的红晕,抬起肥厚的右手摸着自己的后颈窝说:“周总,我正准备过去呢。”
Shirley说:“你在准备什么?”
李浩看一眼我,继续摸着脖子说:“昨晚三点钟才睡觉。”
Shirley收起严肃,微笑一下说:“大过年的,我不多说,你自己的毛病你自己清楚。这是吴老师,西安人,你老乡。”
李浩放下右手,看着我问:“西安哪的?”
我说:“西飞。”
李浩来了兴致,说:“我家在长安,有很多同学在西飞。”
Shirley站起来,说:“去吃饭,边吃边聊。”
李浩进卧室换了一条九分牛仔裤,出来在门口穿上红色的球鞋,露着两节透出血丝的白脚踝,开门,让Shirley和我先出,然后锁门跟随。真怀疑他有白人血统。我转念又想,如果李浩换一身黑色西装,黑色的尖头皮鞋,面上多点严肃,跟在Shirley身侧走出去,一定像一枚训练有素的保镖。或者就现在这身,只要在厚实的脖颈上加一条粗壮的金项链也行。
Shirley领路来到一家粤菜馆的二楼包间。Shirley是熟客,大堂经理热情地带我们到房间,端茶倒水,点菜。Shirley说:“最近五年,这里是我们公司的餐厅,来了客人都在这里吃饭,粤菜很正宗。”我说:“难怪你这么熟,而且有这么好的房间给我们留着。”大堂经理笑说:“周姐昨天电话过来,我们老板自己去了别处,让出这间给周姐宴客。”Shirley呵呵一笑,说:“替我谢谢王总。”大堂经理说:“自家人,不用客气。”
一条清蒸石斑鱼,一斤白灼基围虾,砂锅发菜猪手(发财就手),两个青菜,加一份莲藕猪骨老火汤。饭吃到一半,Shirley接了个电话出去了,约莫十分钟的样子,打电话给我说有点急事去处理一下,要我和李浩吃好喝好,然后去公司。
李浩等我挂了电话,说:“周总不回来了?”
我说:“她有急事处理,要我们吃完饭去办公室。”
李浩立马放松下来,开始快速进食。有点感叹似的说:“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过饭。”
我笑说:“在忙什么?”
李浩说:“做音乐。”
我想起那些乐器,说:“玩乐队?”
李浩脸上现出兴奋的光泽,皮肤白嫩,眼里似有两只精灵在跳舞,说:“一直这么想,但人手难找。”
我说:“你乐器都是齐的。”
李浩笑说:“都是我在网上淘来的。我在学校是打鼓的,演出过几回,特过瘾,当时就下定决心,一定要组建自己的乐队。”
李浩说:“没办法,我现在吉他、钢琴都练得差不多了。还有合成。全是自学。每天晚上,每种乐器练一小时,加上合成编曲,最后再换脑上一会儿网,基本上就到了凌晨一点多两点。一时半会还睡不着,呵呵。”
我说:“所以,你根本顾不上上班的事。”
李浩收敛一点兴奋,强作严肃地说:“那不是,我工作是很认真的。只是事情太多,同一时间又只能做一件事情,做了这件就做不了那件。其实事情不难,只是时间排不开。周总跟你讲过我吧?呵呵,我知道,她不满意我,但我已尽力了,天地良心。”
李浩开第三瓶啤酒,我计划下午回广州,所以只喝橙汁。李浩自饮自说,同时扫掉所有食物,确实饿了几天的样子。李浩说:“小时候父母管得严,啥事都不准干,也没钱。我之所以坚持学习,考大学,就是想远离父母,过独立自主的生活。你绝对想不到,我大学毕业后还挨过父亲的打。”
我吃了一惊,说:“这么暴力?”
李浩摇摇他的巨头,笑说:“所有人都不会相信,但却是真的。其实只不过是早上多睡了一会儿,我父亲七点钟喊我起来吃早餐,喊了两次我没起,他就拿着晾衣服的叉子闯进房间,揭开被子猛抽了我三下。”
沉默了一分钟,我端起橙汁和李浩对碰,难以想象面前这么巨大的块头,在床上光屁股被父亲用晾衣服的叉子猛抽的情景。看着李浩仰头干完杯中酒,我说:“你恨他吧?”
李浩摇头说:“不恨,但特同情他。所以我一定要离开家,离开原来的圈子,过自己的不为人知的自由生活。”
我说:“在深圳感觉怎样?”
李浩说:“好多了。我感觉我是一株压在大石下面的植物,现在正慢慢恢复自己的原形。现在,我想干啥就干啥,不干涉别人,别人也别干涉我。”
我说:“自由很有限。你得为钱,为女朋友,为房子去奋斗,一步步进入深渊,不由自主。”
李浩呵呵一笑,安慰我似的说:“所以,我不找女朋友,不买房,根本不上他们的套。”
我哈哈大笑,说:“迟早的事,你跑不掉。”
李浩说:“我决心玩到三十五岁,玩遍喜欢的一切,当然主要还是音乐。我的偶像是许巍,我的目标是出几张碟,最少一张吧。三十五岁之后,任人宰割,呵呵。”
我想起Shirley的嘱托,转移话题说:“现在的工作怎样?”
李浩放下陶醉的表情,说:“很好,关键是周总人特好。不过,我做的不好,有很多毛病。最大的毛病是喜欢拖拉。尤其是给人催问的事情,越催我心里越烦,越不想动。”
我说:“上司催的事一定是急事,必须第一时间完成。”
李浩笑说:“我知道,我也想立即去做好,但心里却老在打架,似乎故意要拖一拖,看看最坏的结果。”
我摇头,说:“是否从小跟父母做对惯了,养成的毛病?”
李浩恍然一笑,说:“正是,你怎么知道?是否小时候也没少挨打?”
我说:“我最后一次挨打是八岁,把妹妹的腿烧伤了,至今记忆深刻。”
李浩说:“你比我幸福多了。每次挨打都很被动,又不能还手,所以只能在心里抵抗,总希望最严重的后果马上到来,过了最惨的峰值,就会向好的方向转变。呵呵。”
我说:“在公司不同于家里。老板和员工是合约关系,随时都可以更换,而父子、母女关系是天生的,无法更换。所以,你明白吗?”
李浩说:“我知道。所以,我一直在努力改掉自己的毛病,做一个周总喜欢的员工。”
我端杯和李浩相碰,说:“祝你尽早成功!”
李浩说:“我已下定决心,从年后第一天上班开始,快速完成每一件事。”
我点头,鼓励他说:“你一定能做到!”
李浩吃掉最后一只虾,喝完最后一杯啤酒,面色绯红,非常兴奋。我开门叫服务员买单。李浩说:“这里是月结,不用买单的。”服务员进来说:“周姐已签过单了。”
出了酒楼,李浩有点不胜酒力,说:“我就不去公司了,头有点晕,你帮我跟周总请个假。”
开车到李浩楼下,看着他宽大的背影消失在大铁门后面,突然很想上楼去看看他的表演。能够想象他用不同的乐器弹奏同一首曲子,然后合成,再配音,一丝不苟又兴奋异常的样子。整个过程好比一场自慰,是非常私密的个人行为,不是非常亲近的人是绝难窥测得到的。围着梦想跳舞,孤独且快乐,失败也光荣。正如夜间的灯光,星星点点,照亮个人的私密,聚合成城市璀璨的夜晚,宣示着人间魅力所在。如果用一枚超级望远镜,在宇宙某处设伏,穿越层层迷雾和钢筋水泥,在深夜,看到李浩扭动身体,弹钢琴、吉他,或者击鼓,或者扶着唛头吼唱,一个人的摇滚,一个人的乐队,画面一定可惊天地,泣鬼神。
闭眼想起自己的梦想。
当年来深圳,打算挣够五万钱就回老家,96年两百多块钱月工资在老家同辈中已算高收入,因此五万块买断十年时间绰绰有余。用十年时间专注写作,一定会成功,即使不成功,也可以说尽了最大的努力,可以“死而无憾”了。但是,实际上挣够五万的时候却想十万,有了十万的时候再想一百万……
当年的梦想,最终像私密处的胎记,被层层包裹,深藏不露,成为偶然想起的痛,或者一个人偷偷对着夜空咬牙切齿的因由。
一时百感交集,很想赶回家把此刻的心情写下来。因此发微信给Shirley说谢谢招待,准备回广州了。Shirley立即打电话过来说:“你不能走,我已定好位,下午我们去K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