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是无法看透的表情;
海,是一部涌动的历史。
海,是我的故土——
多少年以来,
我一直在追问,
那沉寂在故土中的灵魂!
——题记。
一个地理学家曾经说过,地球上最动荡不安的是欧洲人。欧洲大陆的板块支离破碎、海岸线犬牙交错,这种地理环境,自古以来,使得欧洲人有着强烈的不安全感。于是,以哥伦布为代表的一批欧洲探险家,喜欢到鲜为人知的神秘海洋中去贪婪地寻找新的家园,甚至欧洲各国联合起来,飘洋过海,用枪炮去残酷掠夺东方的国土。
地球上缠绕着一条最神秘、最奇特的纬线,北纬三十度。这条纬线贯穿了地球上最高的群山、最大的河流、最深的海沟、最壮美的自然风光、最恐怖的死亡之谷……它既哺育了世界四大文明古国,又是从古至今灾难深重的地带,地震、海啸、火山、空难、海难等时常发生!
北纬三十度也穿越了我的故土舟山群岛。一万年前,地球两极的冰川在温暖的气候中融化,海平面不断抬升,淹没了浙东山系的余脉,在海上形成了1390多个翠绿色的岛屿,成为中国第一大群岛。我的故土,在其中最大岛屿舟山本岛的北部,那个地方叫马岙唐家墩。
我不太清楚这个地名的准确来历,但它已被权威考古学家写进了古文明遗址的学术论著。六千多年前,我那贪婪的祖先,用愚昧的冒险精神征服了海洋,几乎赤身裸体地来到了唐家墩。那时候,海平面比现在要低三至五米,舟山群岛与大陆之间的海峡还不算很宽阔,我的祖先们就用并不锋利的石斧将森林倒伏的断木凿成独木舟,划着粗糙的木桨,在温暖海洋季风的吹送之中,跨越浊浪颠簸的海峡,来到了东海上那座最大的岛屿。当然,他们的航海探险不可能一次成功,那豆荚壳一样的独木舟在茫茫大海上漂浮,很容易被盘旋在礁丛之间的恶浪漩涡吞噬、卷入深不可测的海底,必是经过几代人面对死亡的冒险进取,才实现了他们的梦想!
大陆上有茂密的森林,宽阔的河流,广袤平坦的土地,我的祖先为什么要离开生存条件如此优越的家园,来到孤峙海中的岛屿呢?也许,是海中泛滥成灾的鱼群或兴风作浪的巨物在诱惑他们。
舟山群岛位于长江、钱塘江、甬江入海口的杭州湾东面,三江交汇带来丰盛的饵料,星罗棋布的岛礁给各种海鱼提供了栖息之地,加之冬暖夏凉的亚热带海洋季风性气候,使这里成为上千种鱼、蟹、虾、贝等海洋动物理想的生息聚集之地。春夏之交,发情的大黄鱼传来田鸡般咕咕咕的欢叫,成群结队地在海浪中翻滚,泛起一片金光。秋冬之际,海面上交媾的带鱼群,好像在挥舞着千万条银练,闪烁的银光,可以将漆黑的海空映照得如同白昼!
我祖先登陆的那个海隅,向北,可以眺望到鱼群交配的壮观情景。还可以彻夜听到海底传来的大鮸鱼寻爱时发出的牤牛似的叫声。马岙海湾宽阔平展,依山傍海,风景秀丽。那时候,海风吹拂的山头上,昂立着凶猛的狮子、华南虎、黑豹等猛兽,以及成群穿行于树林中的野猪和山狼。我的祖先曾用一根草绳系住两块海滩卵石,手指勾住绳子中间让卵石旋转起来,利用离心力的作用,一对卵石飞旋而出,只要绳子挂住猛兽的头部,两颗卵石就会乒乓两声猛击脑壳,猛兽就会一声叹息踉跄倒地。这时,我的祖先会蜂拥而上,用棍棒乱石,逼其吐出最后一口气。当然,这种机会并不多见,少之又少。他们猎获的大多是漂亮的梅花鹿,因为珊瑚状的鹿角很容易被绳子缠住,其瘦薄的脑壳也很容易被卵石击碎。
人兽恶斗,必有胜负。我的祖先看着骨肉同胞被山上猛兽咬碎、大口吞进肚腹的情景,慢慢地思索出另一条生存之路。
潮水退却之后,马岙海湾会裸露出大片光滑柔软的海涂。我那智慧透顶的祖先们,开始从山坡上挖来沙土,在海涂上堆土包。这是一项蚂蚁搬窝一样的艰辛而又伟大的工程。他们掌握了一天四潮的潮汐规律,潮位最低时,一次在子夜,一次在太阳直射的中午。于是,他们顶着满天星斗或背负毒辣辣的太阳,赤裸裸地在咸涩的泥涂上爬摸滚打,建造属于自己的家园。我想象不出他们用什么工具来运送小山包一样的泥土,也许,他们像链条一样排成长队,用双手来传递沙土!
海湾的泥涂上堆起了一座座土墩。我的祖先从山上用石斧砍来树木,搭建简易屋架,又用周边大片丛生的芦苇杆盖顶,一间间低矮的茅草屋给他们带来了安逸舒适的生活。退潮后,海涂上爬满了各种贝类,他们随手可捡,用手挖开贝壳或用卵石砸开螺壳,即能品尝鲜美的海味。他们还用兽骨磨制成鱼钩,绑上草绳作鱼线,侯来潮时,骨钩扎上一块螺肉丢到海里,眨眼间就能拉上来一条条体态丰腴的大鱼。
土墩环绕着湿漉漉柔软的涂泥,像是古堡四周的护城河,山上凶猛食人的野兽无法涉足攻击土墩上的美食。它们只能垂涎欲滴地坐在海湾的岸边,瞪圆了眼睛,静静地遥望我的祖先在土墩上安详地品尝生猛海鲜的情景。当我的祖先吃饱之后,晃动着他们所崇拜的黑色光滑的生殖器、穿着树叶裙手舞足蹈时露出的滚圆饱满的臀部时,常常引得岸边的猛兽发出一阵阵愤怒的吼叫!
六千年之后,我在唐家墩村子行走,看到马岙海湾已经沧海桑田,我祖先废弃的土墩上被一大片高高低低的农田覆盖。田野上用红色的洋瓦搭建了好几家砖窑厂,耸立着十几支大大小小的圆形烟囱,整年吐着团团浓烟。村民们在取土烧砖时,不断地挖出兽骨、陶罐、陶纺轮、奇形怪状的石器以及成堆成堆的贝壳,碎裂的红陶片散布在田野,遍地俯拾皆是。那些有瓦楞纹鹅蛋大的白色贝壳,村民们从未见过,经查考,竟是绝迹已久的魁蚶,现在再也尝不到其滋味了!
愚昧无知的村民们,在不断挖取六千年文化层的厚土,来烧制几分钱一块的红砖。我曾经用笔作过呐喊,但无济于事,我那祖先的子孙们,为了聚敛财富,仍在贪婪地挖土烧砖。
六千年堆积起来的文化土层变得越来越薄。终于,村民们挖到了一口水井,井口明显有石块砌筑的痕迹,里面漾动着绵延了六千年时光的清泉,它像一个远古时代沉睡的老人,突然睁开了一只明亮的眼睛……这使得村民们变得诚惶诚恐起来,他们这才意识到是动了先祖的故土!
得知消息,中日两国的考古专家们都来了。他们发现,我的祖先在六千多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在马岙海湾一共堆筑了九十九座土墩,这是多么宏大的工程!这些土墩有明确的居住、造船、石场、制陶、编织、仓储等功能划分,形成了我国沿海最大的一个海边原始村落,被考古专家命名为马岙唐家墩遗址。我的祖先当时已掌握用木棍和沙子对坚硬石块进行研磨钻孔的技术,能够在花岗岩的石犁上钻出圆润光滑的石孔来。他们制作的鸟形盏陶器,像一只耸翅作爱的斑鸠,烹制食物的鼎足,用鱼鳍装饰,彷佛仍在散发出阵阵海鲜味……
历史仿佛突然中断了记忆。我的祖先所创造的极灿烂的远古海洋文明,唐家墩当地村民竟一无所知,连神话和传说都没有。村民们只在传说“九株樟的故事”。村里曾有棵大樟树,长在村西边的山坡上,树冠遮天蔽日。素以撑大船捕大黄鱼著称的秀山岛渔民欲买走造船,锯了三天三夜仍未锯倒,村民视为树神,便动用狗血犁头才将大树锯倒。大树在三江口码头装船时,滚入海中……现三江口港湾中的长条形礁石即为大树化石。周边海岛的乡民们只要听到礁石上传来轰响的海潮声,就知道要来风暴,据说十分灵验。几年后,锯掉的大樟树,又在原根部长出九株樟树,成为一片樟树林,后又被秀山人买走造船,这是事实。上世纪七十年代,近30名村民用炸药包、钢钎、斧头、钉镐等工具,整整耗费一年时间才将九株樟的树根挖出,其根部周长100余米,直径近40米,根须纵横交错,于此庞然大物,可见唐家墩村落之古远。
孤峙海中的岛民,自古相信灵魂的存在。出海渔民翻船溺死,被海浪卷走捞不到尸体,家人便以“潮魂”的形式把魂招回来:海边搭一草棚,内设“醮台”,中置稻草人,请道士念咒。夜潮涨起时,家人手执一根毛竹,上挂箩筐,内装公鸡一只,面对大海,随道士咒语,不停摇动竹竿,公鸡在空旷之夜尖声厉叫,家人大声呼喊死者名字,然后取一瓢海水洒在稻草人身上,放入空棺安葬。
这种自古传承下来的人死入土、魂归故土的情结,怎么在唐家墩见不到踪迹?考古专家们探遍了九十九座土墩,却未见一处古墓。难道我的祖先采用海葬的方式处理逝者吗?
我曾经在村口的长条石凳上听到过一位老者讲的海葬故事。离唐家墩不远处的一个葫芦形的小岛上,有一位渔老大寿终了。这是一位捕大黄鱼、威震岱衢洋赫赫有名的渔老大。临终前,他嘱托家人把他海葬。他说:“我捕了一辈子鱼,也吃了一辈子鱼,现在我死了,应该回到大海去喂鱼!”
家人们遵嘱将他的遗体放在一只木排上,两边点燃了六盏玻璃做的风灯,趁夜潮退去时,将他推入海中。木排摇摇晃晃地往远处漂去,围着四块透明玻璃的小风灯闪闪忽忽,一个涌浪扑来,灯光就消失在月朗星稀的大海中……
二千二百多年前,马岙唐家墩海湾对面的岱山岛来了一位大名鼎鼎的道士徐福。他是奉命秦始皇来东海蓬莱仙岛寻找长生不老仙药,后来因没找到怕被皇上杀头,便带了三千工匠和童男童女逃到了日本国。
有史学者认为,徐福东渡时带去了中国的稻种。那么,徐福来蓬莱仙岛时,舟山群岛是否有稻谷种植?带着这个疑问,考古专家又来唐家墩寻找谜底了。他小心翼翼地掰开一块新石器时代的红陶片,裂口处,一粒饱满的稻壳清晰地裹在坯体里!在红陶时代,我的祖先为了增加陶坯的黏合力,往往要在陶泥中拌入稻壳。这是一个惊人的考古学术发现,它表明在树叶裙裹体的远古时代,我的祖先已经有了水稻种植,到了徐福东渡时,舟山群岛的水稻种植已经十分普遍。
忽然回想起来,唐家墩的村民们在挖土烧砖时,曾挖出一只三角形的石犁。我的祖先用一片乌黑的页岩精心磨制而成,石犁平整光滑,上面还有四个绑绳用的钻孔。在手无寸铁的年代,你一定为我祖先用木棍和沙子磨穿的这四个圆滑的钻孔,感到惊叹!
你可以想象,当穿着树叶裙、稻草裙的先民们,听着海湾里传来的阵阵海涛声,成群结队地在水稻田里播种时,明镜般的水面上,一定会映照出他们向往美好生活的喜悦神情。当土墩上的水稻田挂满沉甸甸的稻穗、呈现出一片金色的田园风景时,我的祖先一定会跳起非洲土著人那样粗狂、激越的舞蹈!
时间是一种猜不透的厚度。空间是一种寥廓迷茫的广度。
六千年之后的今天,马岙唐家墩海湾里箭一样驶出了一艘快艇,它像我祖先磨制的石犁一样,在海面上剖开一条白色的浪花。大海在抖动着一块广阔无边的蔚蓝色绸布,她仿佛在蒙盖那些逝去的灵魂,我很想扑入她温柔的怀抱,去探知远古的传说,但汪洋迷蒙、深不可测的大海,又让我产生了无依无靠的恐惧感……看着翻涌的浪花,我似乎听到了我的祖先驾着独木舟在星空下撞击海浪的水声……日出东海,霞光万道,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依然呈现出我的祖先征服海洋的剪影,那是一幅多么壮美的图景!
海,是永恒的故土!
海,是传奇的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