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的主人翁是一德高望重、玉树临风的心理师。为尊者讳,写这个故事时,我需要给他另取一个名字。可我想啊想啊,想破头也想不出比「吴益军子」更为尊贵的名字了。怎么办?那就借他用用呗。
好了,既然他跟我同名,那我就用第一人称来叙述他的故事吧。
连载中,第十七篇;上一篇:[连载·一具心理尸⑯]一个心理师就想说一句,那就是,不要设想谁谁谁是不幸的……
1.
收起书,我开始回望在上海生活的那些年。脑子里,过往有关上海的影像就跟车窗外半明半暗的景色一样,闪闪而过。掂量着,上海似乎并没有给我留下多少个人意义上的印象:除了那没头没尾的爱情,又颠又挤的地铁8号线,还有那被我夜跑刷遍了的浦江镇。
不过呢,无论流浪到哪里,我都会跟不熟悉上海的外乡人讲「上海还挺不错的」,那是因为它确实对得起「城市,让生活更美好。」这条标语。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感到从社会情感的角度来说,就像所有虚荣的人一样,有这种需要。
同样作为外乡人,我过往对这儿的生活是有蛮多期待的,对未来也是乐观的,因而我也有力气死命折腾:来到这样一座城市,干着这么一份差事,过着这样一种生活,在我看来都是「没有道理」的。所以那时候,我时常会哄着自己说:「不要愁,十年后,所有的事都只是下酒菜!」
到这儿,我必须收起我那爱较真的毛病。要不然,今朝差不多就已经是我当初嚷嚷着说的那个「十年后」了!
如今回忆起这些印象时,感觉很强烈,但又似乎不那么清爽,就像一个人在旅途中吃了一种鲜美、奇特、说不出名堂的食物,既庆幸自己口福不浅,又为没有中毒感到意外。
记得有个叫高尔基的人在《苏联的文学》中写:「叛逆的个人在批判自己的社会生活的时候,通常是……为了自己的生活的失败以及它的耻辱而图谋复仇的愿望,」很少是「出自对社会经济各种原因的意义的深刻正确的理解」。好吧,既然有人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那我就不批判了,我只叙述。
仔细数一数,我在上海是有很多亲人的,也有不少让我心心念念的女孩,还有能和我一起痛快地抽烟、喝酒、打牌的伙伴。但数到根子上,这儿最让我挂念的还属存放在我的小屋里的那些书了。讲真,在上海生活了那么些年,我别的什么也没攒下,就攒下了那些书。
下了火车,搭上地铁,就到了浦江镇。推门进到我的小屋,看到那满箱满柜的书籍,你知道我是怎样的感受嘛?那感受就好似姬妾成群温香在抱情调。在这小屋里,我甚至有点耳热心跳。
不过惭愧的是,我根本无法用这方块字跟人描述出,那逼窄之中是怎样的美气,那寒素之中又是怎样的充实!
更为惭愧的是,我买书、读书、藏书跟别人不太一样的是,我并没有多么高尚的目的。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我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根治我那一贯的「好吃懒做」的毛病。
2.
我父母都是极朴实、极勤劳的中国农民形象,为何他们生养出来的我却是一副「好吃懒做」的嘴脸呢?我曾试着用心理学家班杜拉的社会学习理论解释这一现象,我遇到了极大的困难。
我一心要讨个说法,但一点眉目也没有。我就跟绝望中的人多半会相信神秘力量一样,我也渐渐开始怀疑,一定是谁谁谁跟我父母不睦,在我出生时,他或用纸、或用面、或用泥、或用木做了一个小人,背面写上我的生辰八字,正面写上刚刚打听来的我的大名,在额头上从右到左写上「好吃懒做」这个诅咒,然后带到偏僻处或针扎、或焚烧、或砸碎、或掩埋。
我大着胆子猜,我便是这样被人下了厌,然后中了邪,让「好吃懒做」这个可耻的毛病上了身!
一定会有人问我,究竟有多「好吃」?要说清楚这个问题,我举两个例子就够了。
比如,小的时候为了能吃口好的,每餐每顿我都会端着饭碗上我奶奶家去。她老人家若在家呢,我会略略有一些尴尬,但这也阻止不了我厚着脸皮,跟她讨要一点好菜;她老人家若是不在呀,那我就乐开了花了,我会自行上厨房打开橱窗,偷摸着夹一些好菜。
比如,以前在上海上班时,每天下了班去我姐家吃晚饭,我若看到桌上的菜不对我胃口了,我多半就很不给面子地什么都不吃,气呼呼地拔腿就走人。我就是这样以姐弟这条情感纽带对我姐姐进行施压、勒索、敲诈,好让她以后烧菜时能多想着我的口腹之欲。
那么,我又究竟「懒做」到什么程度呢?反正例子多的是,我不妨再举上两个吧。
比如,中学上课时,因为天气有些冷了,教室里没有空调,更没有暖气,我的手一旦袖进袖筒里就懒得抽出来了,于是用下巴贴着书,用嘴来翻页。有一次在历史课上这么干时被老师发现了。估计老师也是无聊透了,他让我跟他到办公室去,然后泡上一杯热茶自己焐着手,就坐一边瞧着我用嘴把那厚厚的一本历史书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
比如,这么多年了,我为了睡觉时能少起床,晚上都尽可能少喝水。万一不小心喝多了,我也一定要憋到起床时间。因为对我来说,单单为撒一泡尿而从被窝里爬起来,就跟车还没到站就提前下车一样,是没有一丁点道理的。
后来年龄大了,我也渐渐感觉这样不太好,我需要改变一下。让我看到改变成为可能的是我的一些发现:我虽然不高兴洗衣做饭,但去跑个马拉松我还是觉得挺好玩的;我虽然四体不勤,但我那小脑袋瓜子成天地琢磨「我是谁」「我的生命有什么意义」「我究竟该怎样活」之类宏大的课题。
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好吃懒做」就跟抑郁症一样,是一类毛病,而不是单一的毛病。
3.
经过细致的观察,我有了更重大的发现:我的「好吃懒做」虽是个双趋冲突(既想能吃点好的,又想什么都不用干),可一旦「好吃」和「懒做」交上了手,「好吃」往往就落了下风。
比如,上大学的时候,也是因为天气冷,我就懒得去食堂。所以一到周末我就会买好多馒头回宿舍,搁在暖气片上烤,然后沾着老干妈吃,一吃就是好几天。看到了吧,我会因为迁就「懒做」而将就着吃硬梆梆的馒头,对「好吃」的需求不管不顾。
比如,经常会有朋友约我一起吃饭,但我一想到要跑那么远的路,我便会为去或不去而犹豫再三。犹豫后的结果,多半就是找个理由不去了。看到了吧,我又因为「懒做」的缘故,对「好吃」的欲望加以残忍的克制了。
比如,为了中午不用出去吃饭,在公司我通常都是自备午餐。那不就是下个楼(有电梯),拐上两个弯(有美女作伴),就能吃到新鲜可口的饭菜嘛?可我都做不到,因为懒。我宁愿将头天晚上的剩饭剩菜在微波炉里转一下,然后就着硝酸盐和我存放在冰箱里的腐乳、老干妈下咽。
这么一来二去,我有了一个很大的变化:最初,我是「好吃」和「懒做」两样都占全了的,后来,因为「懒做」就渐渐改掉了「好吃」的毛病。
在我的生命里,这绝对是一个极为重大的事件。因为干掉了「好吃」这个要不得的毛病后,我就可以腾出手来,专心对付「懒做」这个毛病了。
4.
在如何对付「懒做」这个问题上,我一筹莫展。经过思考,我发现我是无法改变我是个懒汉这个事实的,就像再好的泥水匠也无法将烂泥扶上墙一样。
我虽然有些气馁,但我并没有放弃。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在上海的那段时光,我去的越来越勤的地方就是福州路的图书大厦和淮海中路的图书馆,我希望在那些地方能有一些发现。
再后来,为了节约时间,也为了少跑些路,我就开始省吃俭用,从网上买回一堆一堆的书来。就这样,我捧着书,窝在我自己的小屋里寻找拯救自己的良方,时常通宵达旦。
想到这个情景,不必说,我一定是徒劳无功。我估计,这样下去我永远也找不到出路的。不过比较好玩的是,我身上渐渐有了另一个变化。
从姿势上来说,蜷缩在沙发里看书,跟懒在沙发上什么都不干,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有了书的掩护,三五个小时的不茶不饭不言不语,看起来就不显得那么呆傻和嫌恶,反而还有了「读书人」的形象和体面。
你可知道「读书人」是什么人?他们黄卷青灯,孜孜讫讫,吟哦讽咏,琅琅达旦;他们设帐授徒,开坛立教,传道明理,尊才慕学;他们周游四方,力行践履,修明法度,移风易俗。
厉害不?更厉害的是,我们「读书人」的形象实在是唬人:天清地明,我们读书人心志高远;山高水阔,我们读书人气贯长虹。
看到这个转变,不必说,我是欢喜的。我估计,我那不明就里的家人一定也是欢喜的。
更为夸张的是,自打我错认自己是个「读书人」,我就当真了,仿佛一夜之间自己就脱胎换骨,真成了个「读书人」——举手投足变得斯文起来且不说,更是书不离左右了。
虽然假装自有成真的力量,但这股力量是远远不足以引发这么持久且巨大的变化的。若要讲清楚这个问题,得把眼睛瞟到千年之外的宋朝。
5.
遥想当年,赵匡胤老儿以陈桥兵变,得开大宋皇朝,这却使他心身警惕,多长了好几个心眼。于是他制定了一个重要的国策,那就是贬抑武人参政,建立了一个士大夫政治制度,以致全国地方长官一律任用文臣。
偌大一个国家一时要普遍起用那么多文臣,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宋承五代长期的战乱,一般人都不喜欢读书,书读得好的就更少了。所以朝廷为实行既定国策,就必须一方面广开「读书人」登仕的途径,一方面竭力提倡读书的风气。
也就是在那个节骨眼上,宋真宗赵恒(「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就发生在赵恒的妃子身上)还御笔亲作《励学篇》,传布天下。那短短的篇章,迷醉天下士子者,几近千年。
《励学篇》里被广为传诵的有这么几句:「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讲真,这几句诗真不是诳语。因为在我看来,世间再没有比书中的知识更滋养人(好比千钟粟)、更让人安心(好比黄金屋)、更美丽动人(好比颜如玉)的东西了。
你说,书既然都这么好了,你,或者说我,要是还不爱它,人世间还有比这更痴更傻的事么?
6.
窝在沙发里读了那么多的书之后,在「如何让一个懒汉变得勤快」这个课题上,我所获得的成就并不值得夸耀。值得夸耀的是,我在这个过程中了解到一些有关「天才」的真相。
原来呀,我们所熟悉的那些文学家和艺术家所发表给旁人看的作品都是最后的改定本,给世人的感觉多半是水到渠成,不露雕琢痕迹。在这些成熟的作品中我们往往只见到收获,而不能见到收获所经过的艰难困苦。所以一般人对于文艺的创造遂有种种误解。
这个人说,文艺是情感的自然流露,不是人力所可强求的;那个人说,创造全凭想象,用不着理解和意志:他们援引「倚马千言」「斗酒百篇」之类的故事来烘托天才的奇迹。
文艺作者自己也往往有矜才好誉的癖性,明明是呕心沥血所得来的作品,他们却告诉别人说是信手拈来、不假思索的。其实,他们心里暗地都知道,世间并没有「倚马千言」「斗酒百篇」那样容易的事儿。
这一如朱光潜先生在《文艺心理学》一书中写到的:「我们只要到伦敦博物院和巴黎国家图书馆去看看名著原稿的涂抹的痕迹,或是翻翻第一流作家自道经验的记载,就可以知道许多关于天才的传说都是无稽之谈了。」
在读书的过程中,我了解到这些真相,也学到了很多关于写作的有效方法和实用技巧,所以在短短的时间里,我便也能装腔作势地写出华丽丽的诗文来。
不过不得不说明的是,这还都是「外功」,那如何修习「内功」呢?还是曾国藩在《家训》里说的最好:「凡作诗最宜讲究音调。须熟读古人佳篇,先之以高声朗诵,以昌其气;继之以密咏恬吟,以玩其味。二者并进,使古人之声调拂拂然若与我喉舌相习,则下笔时必有句调奔赴腕下,诗成自读之,亦自觉琅琅可诵,引出一种兴会来。」
古今大艺术家在少年时所下的功夫,大半都在模仿曾国藩所说的这种「筋肉」上的技巧:画家、雕刻家和音乐家要把手腕练得娴熟;歌者、演戏者和演说者要先把喉舌练得娴熟;作诗文者要先把气势声调练得娴熟。
在练习时他们往往利用前人的经验,前人的经验要从他们的作品中揣摩出来。这种练习和揣摩正如小儿学走、打球者学姿势、跳舞者学步法一样,并不玄妙,也不荒唐。
7.
只是作为心理师,我遇到了一个比较玄妙,也很荒唐的事。那就是,心理学大师弗洛伊德一开始是赞成我们阅读精神分析类的书籍的,可后来他不赞成了,有些莫名其妙;另一位大师荣格也是不赞成心理师读书的,可他老人家读书比谁都多,唉,做人要厚道啊!
连载中,第十七篇;下一篇:[连载·一具心理尸⑱]一个心理师通读了《弗洛伊德文集》《荣格文集》,还是没读通「潜意识」究竟是什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