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厂里的第三周，我碰见了秦总，她问我：“学会开车了么？”我说会了，阳哥教得好。她便又递给了我一把钥匙，说：“再去帮我挪下车吧，一会我下楼找你。”

我满心欢喜地跑去找秦总的那台捷豹，然而打开车门后，我又有些迷茫了。十分钟过去了，我仍旧坐在车里面一动没动，秦总走过来问我：“怎么没挪呢？”

我怯生生地说：“您这车太高级了，我前些天开的是夏利，刚才找了半天，也没看见档把在哪。”她笑了笑说：“下来吧，坐副驾去，我带你回公司。”

我发现和一个不大熟悉的老板共同坐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时，是一件很尴尬的事。况且，她还是个女人。记得以前霍总有时为了融入到我们基层员工之中，还会故意牵头聊一些足球啊、美女什么的话题，尽管三句不到就能感觉出他是个外行，但至少可以证明他努力了。可身旁这位眼里冒火，变道从不打转向灯的秦总，显然对足球和美女不感兴趣。

我一会望着窗外，一会侧着脸用余光打探着秦总，觉得应该打破一下沉寂的气氛，可又怕自己掌握不好分寸。说些无聊的呢，降低自己品味，说些高尚的呢，又达不到人家的层次。话说快了，显得自己不够稳重，话说慢了，又会变得愚笨。在我一筹莫展时，她终于先开了口。

秦总向右转弯，正巧看了我一眼说：“你上一份工作是干什么的？”

我简单思索了一下，便回：“一开始是乐队的团长，后来又改在淘宝店卖邮票了。”

她又朝我看了一眼，似乎感觉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说：“这是在一家公司里做的吗？”

我有些惭愧地回：“是啊！那个老板，有点奇特。”

秦总又问：“那是因为什么不在那干了呢？”

我变得稍微有些严肃了起来，说：“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天天做的事就是变相坑人，心里面不...不痛快。”原本我想说心里面“不爽”，但还是马上改了口。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说：“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问你‘什么样的员工算是好员工’吗？”

我摇了摇头，她继续说：“因为我在会议室把这个问题扔给他们了，结果没有一个人的回答能让我满意，全都在那给我绕弯子！”

我按耐住心中的窃喜，小声地问：“那我的回答，您满意么？”

她说：“满意一半。”

正在我琢磨着另一半是什么的时候，我们到达了公司。下车后我问秦总，明天还去厂子么。她说，你都把答案说出来了还问我干什么。我张嘴愣在大门口几秒钟，随后攥紧了双拳往腿上砸了一下，人不失去点什么就永远体会不到眼前的美好，若是叫我到监狱里过上半个月，再去厂子时也一样会感觉十分亲切吧！

然而当我蹦蹦跳跳走回运营部时，却发现一个陌生人坐在了我的位子上玩手机。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他抬头看了看我，谁也没出声。僵持了一小会后，我见其他同事在他身后向我做了一个动作，他把手平放在喉咙前，横着来回晃了晃，我大概明白了。

我正打算去找阳哥，富经理突然从二楼走了下来，满面春风地望着我，我想提醒他看看脚下的台阶，别踩空了，但没说出来。

富经理大声地说：“哟，小南回来啦！这些天在厂里辛苦了，人都瘦了，肯定学了不少东西吧！”

我微笑着迎上他，等着他过来拍我的肩膀，回道：“可不么，天天中午抢饭吃，他们一个个身强力壮的，我哪抢得过他们呐！”

富经理似乎没听到我在说什么，径直走到了那个陌生人面前，把他拽了起来，转头又对我说：“介绍一下，这是新来运营部的小吴，是我推荐过来的，以后在这辅助你工作，向你学习学习！”

还没等我开口，这个小吴就突然把手伸了出来，一下子闪到了我的腰前，距离和速度计算得分毫不差，再往前一厘米就会碰到我的衣服。我心想这哥们一定是练过刨腹自杀，像极了日本电影里的抽刀动作。我只好慢慢地抬起手，和他握了一下就松开，继续听富经理的单口相声。

他把手指向我，说：“这位就是我和你提过的小南，一表人才！会拉二胡，会算报价，二胡我看你是学不会了，把报价学会了就行，努力吧，赶上人家一半我就满足了！”

话刚说完，那小子又伸出两只手，全都握在了我的手上，那厚厚的手掌里还带着黏黏的汗，我打着哈哈就奔着厕所去了。洗完手后，我跟阳哥通了电话，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说还是上次的事故，让富经理抓住了把柄，向秦总申请加一个员工到运营，说是把关成本核算，其实就是往这放了颗定时炸弹。

我回到自己熟悉的岗位上后，发现电脑的桌面被更换了，心情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那是我费了好大劲挑选的一个背景，而且再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了。正在我气氛的时候，小吴却手里拿着笔和本，一屁股坐到了我旁边，说：“富经理让我跟你学成本报价。”

我有些为难，这本事可是阳哥花了一个月每天晚上加班教会我的，现在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想学过去，我不愿开这口。没想到司机孙师傅碰巧在我们身后嚷嚷了起来，他把两手往脑后一背，装作抻懒腰的样子，怪声怪气地说：“想学东西得拜师啊！你这小嘴一张，就说学本事，天底下还有这么轻松的事？”

小吴被他说得有些懵，眼神在我和孙师傅之间来回转，问道：“拜师？怎么拜？”

孙师傅挑着眼眉，一脸惊讶地反问他：“这都不知道？出门，超市里买好吃的去，哪个贵买哪个，然后回来两手端着递给人家，你再正儿八经地跪地上扣个头！”

小吴把眼睛瞪得老大，一边站起身子一边说：“还有这个仪式呐？买东西没问题啊，我这就去，这跪下...男儿膝下有黄金啊！”

孙师傅耷拉着脸，斜眼看了看我，泄了气般地说：“那我就没辙了，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你这拜师礼仪做不到位，人家南老师还能不能教你就另说了。”

我忍不住噗呲一下笑了出来，孙师傅马上一脸严肃地向我使了眼色，我只好用手抓了抓脸，又把笑容收了回去。小吴怵在那里半天，好像在做一番极大的思想斗争，随后，转身正对着我，说他要下跪了，说完身子就开始向下沉，其他同事都伸着脖子等着看好戏，我连忙上前一把给他扶了起来，说不必了。

大家觉得很扫兴，便继续把头埋在了电脑后面，孙师傅从兜里掏出根烟，扬手朝后门走去。我对小吴讲：“这成本报价呢，其实我也只是会个皮毛，要不也不至于出错被罚到厂里实习啊！这东西，风险非常大，算错一次就扣一次工资，这么说吧，要不是公司提供宿舍，现在我早都去街边要饭了！”

小吴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点声来，说：“可是，富经理他...”

我抢过话说：“当然了，领导让咱们干什么就干什么，今天就学！你先试试，如果真要扣工资，我也跑不了，都是一起承担的！”

于是，我照本宣科地把一堆计算公式一股脑全让小吴记下了，只是没告诉他要领，他觉得这简直是回到了中学的数学课堂。我说没办法，一开始都是要死记硬背的，我就是背错了，才扣钱的。晚上下班后，我听宿舍的人说，小吴去分店找富经理抱怨了一通，富经理又劈头盖脸地数落他一通。转天，他开始跟着孙师傅的面包车出门送货了。

小吴不在身边的日子我便轻松了很多，终于可以一门心思地干点正事，然而好景不长，一周后，孙师傅见武姐从外面回来，便过去悄悄地对她说，刚刚他和小吴给客户送货，小吴听说是武姐的客户，就主动管客户要了名片，还跟客户介绍了一下自己。

武姐听完后对着空气骂了句脏话，跺着脚走上了二楼。我想去拦住她，但却被她甩向身后的胳膊挡住了。不一会，楼下的人们都听到了武姐在上面玩命地和秦总叫喊，我心想，这回完了。部门里其他人也有些坐立不安，唯独孙师傅稳如泰山地坐在后门口看着报纸。

半晌，武姐红着脸，眼圈里亮晶晶地闪着液体，怒气冲冲地走下了楼梯。她开始把手机、数据线、硬盘一样样地往自己包里塞。秦总站在二楼对着下面说：“小武，我看你是真没有一点能当领导的样，先回家好好休息下吧，过两天冷静好了再跟我谈！”

说完，秦总便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咣当一下关上了门。武姐像受了气的孩子，自言自语道：“回不回家不用你管。”

武姐气哄哄地走出公司大门，正巧赶上阳哥从外面回来，俩人一照面，阳哥笑着拉开门，武姐哭丧着脸走出去。阳哥的脸上也立马变了色，问她怎么了，可武姐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直接坐上车，轰着油门离开了。

阳哥疑惑地走到我身前，问：“又算错报价了？怎么着，这回轮到她去厂子了？”

我瞄了一眼坐在后门那的孙师傅，回道：“不是，那个小吴，今天送货时，管武姐的客户要名片来着。”

阳哥张着的嘴半天没合上，转了转眼珠，说：“那不用问啊，肯定是姓富的让他这么干的呗，那小子自己也没长抢客户的脑瓜啊！”

我默许地点了点头，阳哥原地转了一圈，把手里的包放下，正了正衣襟，说：“秦总在楼上吗？我去找她谈谈，这他妈一天天的还能不能好好上班了！”

我拦住了他，说：“甭去了，武姐刚从楼上下来，现在秦总的火也不小。”

阳哥把脸凑到了我面前，鼻子差点就碰到了我的脸，小声地说：“秦总让她走的？”

我说：“嗯”。他又说：“我靠，这事不简单啊，小南你好好保重吧！”

说完，他就拿起包往办公室走，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回屋里收拾东西，省的辞职那天手忙脚乱的。”

我独自站在那里，许久没有再动过，我突然幻想武姐会从大门又走回来，满脸笑容地说：“又当真了吧，刚才逗你玩呢。”我还幻想阳哥嘴里叼着根烟从办公室里躲着摄像头走出来，指着我俩嚷嚷着：“能不能别整天心惊肉跳的，有精力多干点正事吧！”而此刻无论我向前望去，还是向后瞧一瞧，都没有任何动静。不一会，孙师傅把手中的报纸哗啦一声翻到了下一张，随后他叹道：“哎，人呐。”